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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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八日榜眼(2)

杨度回到石塘铺后,不敢贸然去见先生,打发一个人去云湖桥,借口母亲病了,将杨钧和代懿叔姬夫妇接回家。三人一见哥哥从日本回来了,又惊又喜,接过日本礼品,都非常喜欢。杨度将半年来在日本的亲见亲闻说给他们听。他们原本也和王闿运一样,不大赞成杨度去日本,但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听哥哥说起日本是如何的富裕,如何的强盛,都怦然心动。杨钧立即表示要去日本,并说现在官府正在组织第三批留日人员,希望哥哥代他活动活动,最好弄个官费生的名额。代懿也想去,想起爱妻已怀有身孕,便暂时不提。杨度说:“听说先生对我去东洋很不高兴,你们帮我出出主意,如何去跟先生说清楚。”

代懿说:“父亲一向喜欢你,你去湘绮楼,在他老人家面前磕个头,赔个不是,我看他会谅解你的。”

杨度说:“到日本去实在是件好事,要我说不对,岂不自己打自己耳光?”

代懿忙分辩:“不是说去日本不对,而是说不辞而行不对。”

杨度不做声,托腮沉着脸。

过一会儿,杨钧献计:“过几天是先生六十七岁大寿,我想由哥出面,邀请白石兄、正阳兄等人为先生摆一桌酒,席上哥捧酒祝寿。先生见了哥这份孝心,自然气也就消了。”

“真的,我怎么忘记了先生的寿诞将近了!”杨度喜道,“小三这个主意好,干脆这几天就不去湘绮楼了。”

叔姬说:“重子的主意要得。不过,你最好还要满足先生的一桩心愿。”

“先生有桩什么心愿没有满足?”杨度问。

“明年的会试,先生门下居然没有一个弟子敢于进京应试。”叔姬因为怀孕,显得比先前要消瘦些,而即将做母亲的喜悦,又使她的双眼充溢着过去少有的欢快光彩。

“为什么?”杨度想,先生在东洲书院的弟子中有十多个举人,为何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去应试,岂不是怪事?

“你在东洋,不知道国内的事。七月里,皇太后、皇上下谕旨,规定从明年起会试、乡试一律不用八股文,恢复戊戌年的新政,改用策论。”

“噢,就是这个原因,我在日本早就看到报上登载了。”杨度淡然地说,“这有什么,考策论就策论嘛!无非是写几篇议论时政的文章,不用八股套式,放开手脚去写,还可以写得更好些。”

“你倒是说得轻巧。”叔姬微笑道,“我晓得你们写八股文,就和我们女人裹脚一样。布条一裹,走起路来极不自在,但裹惯了,一旦放开,刚开始那两个月,走路更不自在呀!”

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叔姬接着说:“几十年来王门第一次无人应会试,你看先生如何不烦恼?你若答应去应试,先生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私自去东洋的这笔旧账也就不会算了。”

杨度尚未开口,代懿立即否决了:“会试赶不上了。这是什么时候了,学政大人早就把明春会试的举人名单上报礼部了。”

“补报一份不行吗?”叔姬望着丈夫问。

“不行。”代懿摇摇头。

屋里沉默着。

“有了!”杨钧突然拍着手掌说,“前些日子,先生说过明年会试后朝廷还要开一次经济特科。又说这件事朝廷已经酝酿几年了,比会试还看得重。哥何不去考明年的特科呢?”

“正是的,晳子兄如果去考明年的特科,爹也一定会欢喜无尽!”代懿忙补充一句。

关于明年朝廷开经济特科一事,杨度在日本也听说过。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普遍厌恶乡试、会试,但对经济特科,却有不少人跃跃欲试。经济特科是制科中的一种。制科始于西汉,是一种临时设置的科举考试。唐代每隔四五年就要举行一次,宋明制科不多,清代也沿设制科,但更少。正因为少,考取以后又有较优越的地位,故人们对制科特别看重,而参加制科考试的人,其要求也更加严格,必须经各省督抚保荐才行。杨度回国之前,没想到要参加明年的经济特科,听弟妹们这么一说,他想不妨去试试也好。留学本身并不是目的,自己的目标始终是在国内施展抱负。东洋半年,眼界和胸怀都开阔了很多,既然经济特科侧重于时论,而自己对国家时局的看法正多,何不借此向朝廷上几道书呢?倘若真的高中了,进入权要之津,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事吗?何况还可借此获得先生的欢心!至于《游学译编》,由黄兴等人去主办也是一样的。想到这里,杨度同意了。他拿出给先生的礼品,请代懿转送,代懿乐意地答应了。又拿出给周妈的料子来,代懿却不肯代劳。问叔姬,她冷笑一声摇了摇头。杨度知道他们是瞧不起周妈,只得对弟弟说:“小三,你去帮我送一下。”

杨钧是艺人气质,为人随和,等级观念也较淡薄,不太计较名分,遂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清早,代懿提着杨度买的糕饼和烟丝,蹑手蹑脚地走进父亲的书房。请完安后,他小心谨慎地说:“晳子从日本回来了,这是他给你老送的礼物。”

说到这里,代懿偷偷地看了父亲一眼,只见父亲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下,他以为父亲要说什么了,忙停住。但父亲什么也没说,于是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晳子知道爹对他不辞而别去日本很生气,他要儿子先来告个罪,过两天他再来向父亲请安。”

代懿见父亲左手捧着铜烟壶,右手慢慢地捏纸捻子,依然不做声,他的额头开始冒冷汗了,双腿有点微微发颤,不敢再等父亲的示下,便把礼物放到书案,悄悄地退出。一进自己的房门,叔姬忙问:“爹说些什么啦?”

“一句话都没说。”代懿摇了摇头。

“礼物收下啦?”

代懿点了点头,叔姬松了一口气。

这时,杨钧提着腰了红纸条的细绒黑呢,笑嘻嘻地走进厨房,对着正在忙忙碌碌为王闿运操持早点的周妈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说:“我哥哥从东洋回来了,特地给你送了这段呢子。”说着递了过去。

周妈一听,两眼射出惊喜的目光,忙将手在围裙上搓了两搓,然后从杨钧手里接过礼物,大为激动地说:“这是晳子送我的?晳子什么时候回来了,怎么不见他来看老头子?”周妈用手轻轻地捏了两捏,做出一副很内行的样子,“这是真正的东洋货,你看多细多软和呀!”

过一会儿,又高声叫道:“哎呀,还腰了红纸条哩,晳子做事真有礼性!”

周妈忙解下围裙,将绒呢捧到心口边,对杨钧说:“你代我谢谢你哥哥,我这就收起来了。过几天我叫我崽到城里去请个裁缝来,好好做件外套过年穿。不叫云湖桥土裁缝做,他们冇见过世面,会糟蹋这段料子的。这可是一段来得远的东洋呢子啊!”

说着,笑眯眯地走出厨房,进了卧室,打开一个皮箱,将它珍藏起来。就这一段绒呢,将周妈这几年对杨度的无名怨恨一扫而尽。到了晚上,她在老头子的耳边一个劲地将杨度夸个不停:“我说老头子呀,晳子这趟洋出的,真是大大地开通了,比先前懂事多了,又有礼性了,你不要总记得他瞒着你去东洋。你不同意嘛,他只得这样了。小三子说,娘老子他都瞒着哩!怕你们骂他。哎,这孩子也可怜兮兮的,你就宽恕他这一次吧!”

见王闿运不吭声,她抱着老头子的脸亲道:“晳子送给我的东洋绒呢又细又软,真是好料子,我要好好做件外套,打扮打扮,让你看着高兴。喂,老头子,你看做件什么样子的好看?”

莫以为王闿运这个将近古稀之年的老头子缺乏激情,也莫低估了这个四十多岁模样不中看的村妇的魅力,周妈这一劝一媚还真在王闿运身上起了作用,老头子对杨度的气恼,十成消了八九成。

要说王闿运对自己的高足有多大的恼怒也说不上。杨度不辞而去东洋,当然令他不快,气来了的时候,也会骂上几句,但他并非坚决反对门生出国留洋。王闿运向来通达,虽恨日本的无礼侵犯,但也知道日本的确国力强大,去走走看看也未尝不可。只是他认为杨度的国学根底还并不扎实,不必赶时髦急着出国,更重要的是因为杨度在戊戌年卷入了康梁一派中,而康梁之徒大多逃亡在日本,他担心杨度去日本后会继续与他们混在一起,中民权民主的毒太深而最终会动摇自己的信仰。现在杨度回来了,他心里已觉欣慰,还居然给周妈送了一份礼,这更给不护细行的老先生的脸上很抹了一道光彩。家人和外间对他与周妈关系的议论以及看不顺眼等等,他岂会不知?对于这件事,他自有一番难以对世人说清楚的苦衷。

王闿运六十丧偶后,仍需要女人的温情和照顾,但续弦又会给他和他的家庭带来新的烦恼:花甲老人的续弦自然不可能是黄花闺女,过门来的人曾经有过自己钟情的男人,还一定有留在前夫家的儿女,她如何能一心一意地服侍老头子,服务于王氏这个大家庭?自己的成群儿孙,又会不会接受新来的内当家,给不给她以相应的礼仪和尊敬?王闿运亲眼看过多少这种家庭内部的矛盾争吵,最后大半皆以分崩离析的结局而告终。且不说世风日下的今天是这样,就是风气淳厚的古代也不能例外,所以颜之推的家训里专门列《后娶篇》,历数前代贤父孝子,因后妻参入而失和;又多父死之后,辞讼盈公堂,谤辱彰道路,子诬母为妾,弟黜兄为佣,播扬先人之辞迹,暴露祖考之长短,造成家门大不幸的悲剧。王闿运每读《颜氏家训》至此,莫不感慨唏嘘,遂坚决不予再娶。周妈心思细致,服侍周到,很得王闿运的宠信,简直不能离之须臾。前年,周妈的丈夫死了。周妈几次流露出要王闿运将她明媒正娶,但老头子丝毫不动心,她后来也便绝了这个念头。既不是后娘,周妈再厉害,也拿不起款式,不可能在他王家制造事端。他既得了女人的照顾,又免去了家庭的纠纷,可谓一举两得。这其实正是王闿运纵横之学在家政方面的运用。可怜一个欲以此学斡乾旋坤安邦定国的当世奇才,不能施展于庙堂之上,只能用之于房帷之中。老头子在自鸣得意之时,常常免不了心中的悲哀。王门子弟从小受诗书熏陶,个个都清高得很,那个出身农家不识之无的女佣,在他们的眼里实在地位卑贱。这几个月又添一个才气横溢、禀赋冷傲的新媳妇,她连招呼都懒得跟周妈打一声,使得王闿运心里颇为周妈抱不平。她虽是佣人,但到底是陪他睡觉的屋里人,多少总得给点脸面吧!现在杨度从东洋回来,居然万里迢迢给周妈送来一份厚礼,使王闿运大为感动。他觉得杨度此举一来为他补了所欠周妈的情,再则也为子弟们,尤其是为叔姬树立了一个榜样。王闿运决定给杨度此举以回报。

王闿运把儿子、媳妇和杨钧都叫到书房里,带着笑意对他们说:“晳子这次漂洋过海,真是学到了不少学问,他回国来能给周妈送一份重礼,我看这就是出息了。重子,你回去一趟,叫你哥哥来,就看在他对周妈关心这一点上,我宽恕了他!”

杨钧一听,大喜过望,忙说:“我这就回家去告诉他。”

代懿也欢喜,杨庄脸露喜色,心里却冷笑道:“好个老不正经的公公!”

杨度来到湘绮楼,毕恭毕敬地向先生赔了不是。王闿运是个胸无城府的人,又对他抱着很大的期望,便绝口不再提过去的事,师生相见,一如往日的融洽。杨度又说起愿去京师参加明年的特科,王闿运更是高兴,一口答应要湘抚俞廉三保荐。

过了几天,王闿运接到张之洞寄自武昌督署的信。信上说,多年来浮沉宦海,应酬簿书,办事既多掣肘,学问又早已生疏,甚是无味,而老朋友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名山事业,杏坛伟绩,令人称羡;得知老友已辞去东洲书院的教席,欲聘为两湖书院的山长,不知肯屈驾北上否?最后又提到,高足杨度在日本留学时表现甚为出色,据说近日已回国,能否同来一见?

王闿运已经很久没有接到张之洞的信了,看到这个声名已非常烜赫的老朋友的亲笔信,他当然很觉高兴,但他不能应邀去两湖书院,因为他不想再离开湘绮楼外出谋生了。令他奇怪的是,这个日理万机的湖广总督,怎么会知道他有个弟子叫杨度,又知道杨度去了日本,而且竟然还知道近日已回国。难道杨度在日本有什么惊人的举动?王闿运想到杨度考经济特科,正要督抚举荐,与其找湖南巡抚,不如找张之洞。倘若得到张的保举,岂不分量更重!于是他给张之洞修书一封,要杨度亲自送到武昌去,借此见见面。杨度自然乐意。不过,杨度也很纳闷:赫赫有名的总督大人,怎么会知道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二、张之洞眼中的高才

对于张之洞其人,杨度断断续续地从先生和其他官绅士人那里听到过一些谈论,有些印象,但究其实,他对这个非同寻常的人物所知甚少。

张之洞的堂兄张之万为道光丁未年的状元,他本人十六岁便高中顺天乡试解元,一时间以神童名震全国,本可次年连捷中进士入翰苑,为科举史话再添一个少年高第的例子,却不料喜极转悲,父亲陡然去世,他不得不在家守制,眼睁睁地坐失一次机会。到了以后几科,张之万连续充任会试考官,按规定张之洞须回避。同治元年,张之洞入京会试,却不料意外告罢。次年再次会试,便巍然高中一甲第三名,成为举世瞩目的探花郎,再次轰动全国。那时,他才二十六岁。从此,“张之洞”三个字,便成为神童才子的代名词。

张之洞进翰林院后,对国事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于官场上的腐败之风尤为痛恨。他敢于触犯权贵,一再上疏弹劾朝廷重臣和地方要员,很快便赢得舆论的称誉,成为清议派的领袖。但张之洞并不一味蛮干,他于宦术甚有研究:触犯权贵,以不冒犯太后、皇上为原则;弹劾大员,则以证据充足为基础。当时官场上流传一个“附子不入药”的故事,最能见张氏的为官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