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19275300000044

第44章 八日榜眼(4)

“晚生到日本,是想看看日本人究竟是如何把国家治理得富强起来的。”杨度挺直腰杆,目光炯炯地望着张之洞,气势充沛地说,“都说日本三十年前比我们还落后,仅仅只有三十年时间,就把国家治理得强盛起来了。晚生认为,一个有志于国事的士人,应该放下架子,亲自到人家那里去看看学学,所以虽然没有得到官费名额,我还是去了。”

“有收获吗?”

“收获很大。”杨度颇为兴奋地回答。

“好!你有哪些收获,下次再跟老夫谈。”张之洞将鼻烟壶放回书案,盯着杨度问,“老夫现在问你,你为何要在日本鼓吹骚动,反对朝廷,你难道没有想到,这是大逆不道的吗?”

杨度大吃一惊,他没有料到张之洞会突然这样严厉地责问他。瞬时间,他有点后悔不该来闯虎穴,但很快便镇定下来:既已来了,便不能退却,说大人则藐之!他从容回答:“回大人的话,晚生在日本的确是讲过,一个弊病丛生的国家,与其死水一潭发烂发臭,不如来点骚动,招引生气,龚瑟人早就说过: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可见鼓吹骚动的,并不就是罪过。至于朝廷,也不能说它事事都对。倘若一点缺漏都没有,为何皇太后、皇上在蒙尘时要下诏自责呢?假若在太后着迷于义和拳时,有人坚决反对并起了作用的话,又哪来的日后帝后播迁呢?伍员唱反调而为忠臣,伯嚭善逢迎而为奸佞,这已是历史的定论。因此,反对朝廷的不见得都是反叛。晚生以为,大逆者,逆全国之人心也,大反者,反天地之大道也,而招引生气、补苴罅漏,不能谓之大逆不道。晚生无知,还望大人赐教。”

杨度这一番雄辩,试图将自己在日本对朝廷的不恭之心不轨之言轻轻巧巧地掩盖,倘若遇到的是一个满蒙亲贵,或是一个对朝廷愚忠的汉族大臣,自然并不会起多大的作用,可是现在问话的是一个想顺潮流而动,力倡变法,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开明总督,张之洞不但不认为他是在巧言掩饰,反而认为他说的是真正的实话。

“照这样说来,你是大清朝的忠臣,老夫错怪你了?”张之洞站起身,离开转椅,在西域毛毯上甩手踱步。他气血不好,坐久了身子就发麻,非得走动走动不可。他比王闿运小两岁,在杨度看来,却比湘绮师显得老迈得多,且身材矮小,远没有先生的风采。张之洞这句话是讥讽,还是真的消除了误会,杨度一时拿不准。他和他的老师一样,从来没有想到要做大清王朝的忠臣,孜孜以求的只是一展自己的抱负。杨度本来想回答:“晚生要做的是中国的忠臣,并不想做一家一姓的忠臣。”转念一想,在这样一位大清朝的宠臣面前,初次相见便说出这等话来,毕竟是太冒昧了,不如顺着他的意思敷衍,“晚生家父祖两辈蒙受国家之恩,晚生本人又是举人,的确如大人所说的,一心想做朝廷的忠臣。在日本,虽有与朝廷为敌的革命党,但晚生与他们并无联系。晚生在日本半年,感受最深的是,日本之所以迅速强盛,就是因为明治维新加强了天皇的权力。我们中国要学日本,首要之点也就是要加强朝廷的权力。关于这一点,晚生还要慢慢向老大人禀报。”

这几句话说得张之洞很满意,他轻轻地点点头,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起身走到景泰蓝瓶边的书架前面,从架子上拿出一张报纸来递给杨度:“这张报纸想必你在日本还没有来得及见到,那上面登了一首黄河歌词,写得不错。作词的杨承瓒是不是也在日本留学,你认识他吗?”

杨度接过报纸,大感意外。原来这是一张《新民丛报》。《新民丛报》上刊登的文章,多数说的是维新变法,梁启超的时论,几乎每期都有。梁启超以他特有的笔端常带感情的“饮冰体”感染着千千万万的读者,使他们在阅读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接受了他的观点。国内许许多多的人,尤其是年轻人依旧如醉如痴地崇拜他。这种心情,不但不因朝廷的禁止而减弱,反而随着太后、皇上再次明令变法大为增强了。人们普遍认为,康梁是首倡变法的先驱,戊戌年对他们的镇压是错误的。尽管人心如此,官方依然维持原议:康梁是乱党,他们所发行的报刊是绝对禁止在国内传播的。就是这样一张被慈禧太后视为洪水猛兽的《新民丛报》,居然出现在堂堂湖广总督衙门内,大模大样地摆在总督大人的书房里,杨度大为惊讶。至于歌词的刊出他也没想到。梁启超想为留学生们制作一首新歌,要求雅俗共赏,利于唱诵,在《新民丛报》上发起征稿启事。杨度以黄河作为中华民族的象征写了一首歌词,为不让老友知道是他写的,便用自己的原名“杨承瓒”三字落了款。不料梁启超毕竟眼力不凡,作为首选刊登了他的《黄河曲》,更不料张之洞英雄所见略同,也加以称赞。杨度很高兴,仔细看着。刊出来的是他的原稿,一字未改:

黄河黄河,出自昆仑山,远从蒙古地,流入长城关。古来圣贤生此河干。独立堤上,心思旷然。长城外,河套边,黄沙白草无人烟。思得十万兵,长驱西北边。饮酒乌梁海,策马乌拉山,誓不战胜终不还。君作铙吹,观我凯旋。

“回禀大人,这首歌词是晚生所作,杨承瓒是晚生小时候的名字。”

“哦!”张之洞的眼睛里射出欣喜的光芒。看到杨度对的下联时,他便知此人器识不俗;听到杨度为自己辩解的那一席话后,他更知此人胸襟开阔;得知这首《黄河曲》为杨度所作之后,他又感觉到这个青年的爱国之情。张之洞一生所结识的有才有识的年轻人不下千数,但像杨度这样的人才尚不多见,此子无疑是时下士人中的高才捷足。张之洞的脸上显露出一派赞许的神色,说,“你以黄河作为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象征,老夫于此十分赞赏。黄河曾经哺育了我们华夏举世无双的文化,培育了历朝历代杰出的人物,黄河就是我们中国的代表,我们应该颂扬它保护它。泰西各国尽管有很多东西超过我们,但他们的文化是远不能跟我们的文化,即诞生在黄河两岸的中华文化相比拟的。这就是老夫作《劝学篇》的目的所在。可惜现在不少年轻人,尤其是出洋留学的年轻人说起泰西来神魂颠倒,好像别人那里就是天堂,我们这里就是地狱似的,老夫为此感到忧虑。看到这首《黄河曲》,老夫知你不是那种数典忘祖之辈。你想参加明年经济特科,老夫支持你,只是老夫已奉派为主考,不便再上荐书。”

张之洞又站起来,在地毯上来回踱步,杨度兴奋地看着,似乎觉得老迈的总督的脚步变得轻盈多了,两手甩动时,那动作也很优雅。他设想,当年的神童才子必定有迷人的风采。“这样吧,我给四川总督去一封信,由他出面推荐你。他十年前做过湖南藩台,于你的老师也有交谊,由他来推荐也说得过去。你看如何?”

“晚生深谢老大人的栽培。”杨度起身道谢,说着又要下跪。

张之洞急忙拦住:“不要这么多礼节了,我是个不喜多礼的人。我这里事情多,也不留你了,你早点回家做准备。记住,特科考试定在明年闰五月中旬!”

三、癸卯科会试在冷冷清清中收了场

四月二十四日下午,杨度和另外几位湘籍举子行色匆匆来到北京城,住进了长郡会馆。离考试还有一个多月,他们之所以提前选在这个日子进京,是为了一睹状元打马游金街的盛况,因为明天正是癸卯科会试传胪的日子。杨度已参加过两次会试,但都没中。一同参加考试,别人高中,自己落第,心情的抑郁可想而知,何况他又是一个才大心高的人,哪里能见到那种场面!所以前两次传胪这一天,他便在会馆里一人喝闷酒睡大觉,根本不上街。这次不同了,他没有参加会试,自然也就没有考中的得意和落第的失意,也就有了旁观的闲心情。这毕竟是三年一遇的大场面,既来京师,如何能错过?

第二天一大早,杨度和几个朋友一起来到紫禁城午门外,挤在万头攒动的人堆中。满人入主中原,以少驭众,靠的是八旗子弟的武功威力,强迫汉人服从。入关以后,摄政王多尔衮采用范文程、洪承畴等人的建议,变镇压为笼络。一是礼葬崇祯皇帝,全部以原官职留用明朝旧官吏;二是尊孔祭礼,以儒家学说为立国之文化思想;三是开科取士,收买汉族士人。就这样,满人的政权巩固下来了。也因为如此,清代的每科乡试、会试,朝廷看得很重。从顺治开始,每代帝王都亲自出席会试的传胪典礼。

从乾隆二十六年起,传胪典礼定在四月二十五日这天,地点设在太和殿。太和殿就是民间所说的金銮殿,此殿位于紫禁城的中心,是享有最高地位的殿堂。遇到会试年的这天清晨,銮仪卫设卤簿法驾于殿前,设中和韶乐于殿檐下,设丹陛大乐于太和门内。礼部、鸿胪寺设黄案两座:一于殿内东楹,一于丹陛上正中。又设云盘于丹陛下,设彩亭御仗鼓吹于午门外。三品以上大臣穿戴朝服站立于东西丹陛之下。辰初时分,礼部尚书赴干清门奏请皇帝礼服乘舆,近侍导引入太和殿升座。这时中和韶乐奏隆平之章,一卫士执鞭来到屋檐下。这鞭名叫静鞭,又叫鸣鞭。鞭子以皮制成,长一丈三尺,柄为木质髹朱漆,长一丈,上面雕刻一个龙头。卫士孔武有力。只见他拿起静鞭慢慢地绕着自身旋转,越舞越快,那条鞭也便渐渐成螺旋式上升。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巨响,声浪直奔云霄,绵绵几分钟不绝,有龙吟凤啸之余韵,世间任何响声似乎都不能与之相比。这样连舞三次,响过三声之后,丹陛大乐奏庆平之章。这时殿试读卷各官北向行三跪九叩之礼。大学士进殿奉东案黄榜,出而授之于礼部尚书,礼部尚书再陈之于丹陛正中黄案。于是鸿胪寺官员引新进士就位。新进士一个个身穿朝服,头戴三枝九叶顶冠,站在东西丹陛下王公大臣之后。传胪官高唱:“某年某月大清皇帝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接下来再高唱第一甲第一名某人,随之导引出班,就正中丹陛御道左跪,又唱第一甲第二名某人,再导引出班,就御道左稍后跪,又唱第一甲第三名某人,也导引出班,就御道右稍后跪。然后唱第二甲、第三甲新进士名字,但不再导引出班。唱名毕,鼓乐大作,丹墀两旁各官及新进士由大学士带领,向端坐在太和殿中的皇帝行三跪九叩礼。最后,中和韶乐奏显平之章,典礼到此结束,皇帝乘舆回后宫。礼部尚书将黄榜置于云盘内,奉出午门,放在彩亭中,再由校尉抬着彩亭,前面导着黄伞鼓吹,一路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来到东长安门外,张挂于长安街上。金榜两旁有卫士执戈护卫,张挂三天后取下珍藏于内阁。在礼部尚书捧榜出午门的同时,新进士分左右两队,左边由昭德门出,右边由贞度门出。一甲三人则随榜由午门正中而出。清代规矩,正中丹陛下为御道,御道非御驾不践。午门中路为御路,御路非御跸不启。亲王宰相都不可逾越这个规矩,唯鼎甲三人跪御道,行御路,这是给鼎甲三人的特殊荣誉,其目的也正是为了抬高科举考试的地位。

第二天,皇帝于礼部赐新进士宴,名曰恩荣宴,乃仿照唐朝的曲江宴而设。唐代士人以雁塔题名、曲江领宴为终生的无上光荣。清代学唐代的样,不但设恩荣宴,还将所有新科进士的名字刻之竖于国子监的石碑上,以便永垂不朽。恩荣宴上,一甲三人用金碗,二甲三甲者用银碗,各人均赐宫花一支,小绢牌一面,上书“恩荣宴”三字,独状元与众不同,为银牌。席上金盘玉碗山珍海味,极天厨之馔,为民间所无。

光绪戊戌年以前每科的传胪典礼和恩荣宴大致都如此。然而今科-经过戊戌流血、八国联军入侵后的癸卯科传胪典礼,其情其景却大异先前。

首先倒胃的是三品以上的大官们有一半没有出席,来的一些人也懒懒散散,神情漠然,全没有以往那种兴奋激动之情。再看太和殿前,卤簿法驾一样都没有,一派冷冷清清暗暗淡淡的景况,站在左边偏殿廊庑下等候导引的新进士心中已开始疑惑不安:难道皇上御驾不来?正在心里嘀咕着,果然礼部尚书宣布:皇上圣体不适,不能参加传胪典礼。原来,三十三岁的光绪皇帝不是身体不适,而是精神不旺。自从戊戌年的变故后,光绪帝实际上已是一个关在瀛台的囚犯。从西安回銮这两年来,处境也并没有好转。他终日沉默寡言,忧郁不乐。有时慈禧接见臣工,也拉他坐在旁边。他知道这是老太婆为装门面而做出的假样子,所以也总是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一些重大的宫中仪式,慈禧要他出面,他也常常借故推掉。因为他心里明白,大清的年号虽然仍叫光绪,但这江山实际上早已不属于他了。出自这种心情,受历代祖宗和他本人过去所看重的传胪典礼,他也无丝毫兴趣参加了。

皇上不驾临,还能称得上殿试传胪吗?人们常常称进士为天子门生,其实天子并不出席他们的考试,也仅仅只是在这一天,才远远地与他们打个照面。对于大部分的新进士来说,说不定这一生只有这一次才能得见天颜。不过这也就够了,九五之尊的真龙天子,不仗着新科进士的特殊身份,寻常读书人一辈子能见得到吗?有这见一面的经历,“天子门生”四字,他们也便受之无愧了。可是,现在皇上不出来接见,这成什么典礼呢?既失去了得见天颜的机会,也使“天子门生”的美誉叫不响亮。这些新科进士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王公大臣们到得稀稀落落,原来他们早已得知皇上不参加的内情,清早起来的满肚子激情,立时被打消了多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