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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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八日榜眼(5)

余下的仪式虽然按规定举行,但都如同演戏似的做作,缺乏真实的灵魂:三声静鞭响得不清不脆,只有响声,没有余韵;出班的一甲三人面对着太和殿里空空的宝座跪下,那模样,颇像祭祀逝去了的祖宗;连鸿胪寺的唱名官员的声音也没有以往的响亮动听。杨度和看热闹的京城市民们好不容易将金榜盼出来了。捧金榜的礼部尚书没精打采,跟在后面的状元、榜眼、探花也脸无笑意,两旁走出来的新进士们,一出门便各自星散了。一甲三人出了午门后,榜眼左霈、探花杨兆麟依旧仪送山东籍的状元王寿彭到齐鲁会馆,然后贵州籍的杨兆麟送左霈到他的拉面胡同家中,最后杨兆麟只在自己的小书童的陪同下,悄悄地回到云贵会馆。所谓的状元打马游金街,就在这种既不风光又不热烈的气氛中收了场。

第二天,杨度又听说恩荣宴也办得大不成体统。主持人恭亲王载澄只到礼部大堂坐了一会儿,新进士行完礼后,他便袖子一甩,走了。据说急急忙忙回王府的原因,是要听三喜班一个新来的漂亮女伶的清唱。参与考试的官员也到得不齐,宫花系红纸所做,写有“恩荣宴”三字的小绢牌也免掉了。席上摆的是粗瓷竹筷,陈列的是家常菜肴,令所有赴宴的官员和进士们哭笑不得。

晚上,杨度去皮库胡同看望夏寿田。夏寿田已升为翰林院侍读了,仕途还算顺利,但心情沮丧。庚子年他随銮驾西逃,历尽艰险,心头上一直压着一种亡国似的耻辱。回京虽一年多了,这种压抑感仍未全部去掉。他拿出在西安时写的《庚子长安杂诗》给杨度看。杨度读着“鲁乱国无刑,周衰民去礼。神州其左袵,皇舆竞西轨”等诗句,心情也很沉重。他把这两天的见闻告诉夏寿田,夏寿田苦笑着,想起五年前自己中榜眼时的风光,恍若有隔世之感。

杨度说:“明年是太后七十大寿,一定有恩科。”

“是的,恩科已定了。”夏寿田点点头说,“今年秋闱,云贵两省的主考、副主考都已放了。”

云南、贵州地处偏远,路途艰难,历来乡试考官都先放这两省,为的是好让他们先启程。

杨度问:“放的何人?”

“贵州的主考放的是李哲明,副主考为刘彭年。云南主考放的是张星吉,副主考放的是吴庆坻。”

杨度说:“李哲明、张星吉都不曾听说过,刘彭年、吴庆坻两人,戊戌年会试时,就听说他们先年一个放了四川正主考,一个放了河南正主考,都是大省,他们资历也老,想来这李、张二位,一定是翰苑老前辈了。”

“什么老前辈,都是戊戌科我的同年。”夏寿田冷笑道,“一个比我大一岁,一个比我小三岁,是翰林院里最不用功、最无出息的人。”

“这就怪了,他们何以有这样好的差运?是不是靠山硬得很?”杨度惊异地问。

“他们也没有很硬的靠山,靠的只是父亲大人当年给他们的名字取得好。”

“这与名字有何干?”杨度如堕五里云雾中,迷惑地望着老朋友阴沉的脸。

“说起来真是荒唐!”夏寿田气愤地站了起来,“某大老说,明年是老佛爷的七旬万寿,是个大吉大庆的年份,最先放的主考要应着这个意思。他将翰林院的名单排了出来,挑选了这四个人,组成’明年吉庆‘四个字呈报老佛爷。果然老佛爷欢喜得不得了,立时就赏他一柄镶金吉祥玉如意。”

杨度将李哲明、刘彭年、张星吉、吴庆坻四人的名字重新念了一遍,真的组成一句“明年吉庆”的好话来。

“就这样,刘、吴两个老头子便只好委屈做年轻人的副手了。有人对这个大老说,李哲明放贵州正主考已经说不过去了,而张星吉年纪又轻,诗文又最差,放云南正主考,既引起翰苑哗然,又怕将来误事,最好换一人。那大老说,换谁呢?再也找不出一个大名里有’吉‘字的人了。老佛爷已经认可,还能让她老人家扫兴吗?算了吧,再不行,也是他的命好,告诉翰苑诸公都不要眼红了。”

抡才大典,乃国家最为重要的事情,却儿戏如此,令杨度震惊。联系到这两天的反常,两位老朋友都叹息不已。会试典礼的衰落,象征着国势的衰落;放乡试考官的荒唐,暴露了国事的荒唐。大清帝国的国运,看来真的是一蹶不振了。

四、八大胡同寻静竹

看了这场热闹后,参加闰五月经济特科考试的士子便开始待在会馆里准备功课。经济特科只考两场:正场、复试,每场只考论一篇、策一道。杨度对国家时局有一肚子策论,他不习惯也不屑于泡在会馆里读死书,况且对朝廷科考也淡然多了,于是常常外出闲逛,晚上则多半在皮库胡同夏寿田寓所里谈天说地。在京城,除夏寿田这个多年挚友外,杨度心里还惦念着一个人,那就是五年前邂逅江亭的姑娘静竹。

说来也怪,二十八岁的杨度自从成年以来,接触到的漂亮而又有才情的女子也不少,但没有几个能引起他的眷恋,而那个穿着一身绿色衣服操着带吴音的京腔的少女静竹,仅仅只和他有过一两天的短暂交谈,便偏偏在他的脑中刻下了十分清晰而美好的印象。这个印象五年来不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甚至在异国他乡的岁月,他也常常想起过她。“我看重的是词,不是榜眼”,这句话,千百次地在他的耳边嗡嗡作响。这次从日本回来,做媒的不少,但他的兴趣都不大,要追寻心灵深处的原因,便是因为有这样一个倩影常常出现的缘故。离家前夕,他把当年静竹送他的拜砖放进随身带的书箱里,暗自做好了打算,一定要借此机会找到她。

当然,五年过去了,犹如杜牧说的“绿树成荫子满枝”,当年的少女或许早已成了牵儿抱女的少妇,但无论如何,杨度想见见她,跟她说几句话。名花即使有主,他也愿再睹一次芳颜,聊以慰藉那种理不顺说不清、混合着种种情感、杂糅了各色意念的心思。可是,偌大一个京城,上百万人口,九市百街,数千个胡同,当初又并不知她住在哪里、操何种职业,甚至连她的姓都不知道,冠盖京华,茫茫人海,要寻找一个这样身份低微的弱女子,五年前都无法实现,五年后更从何处着手呢?

杨度记得,静竹对他说过,她是随教她弹琴的师傅来江亭玩的,她是苏州人,来京师三年了。自己当时听了这话后就没有再问下去了,心里想到这个女子一定沉沦下层。行,这就是线索!杨度想,静竹很可能是戏班子里的。

当时北京内城禁止演戏,戏院多半在正阳门外的中城。有几句巡城口号,道是:“东城布帛菽粟,西城牛马柴炭,南城禽鱼花鸟,北城衣冠盗贼,中城珠玉锦绣。”“珠玉锦绣”指的就是大栅栏的珠宝商店和围绕大栅栏一带的挂着蟒袍玉带的戏园子。这一带方圆两三里之地竟然集中了庆乐、庆和、广德、三庆、同乐轩五大京戏园,另外还有肉市之广和楼、鲜鱼口之天乐、抄手胡同内之裕兴园。杨度一大早便来到这里,他一家家戏园子寻找,遇到关门的,便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钱来送给门房,请求让他进去;遇到正在演戏的,他就买一张票入场,先看前台,再看后台,都没有看到,他便四处打听:这里有没有一个二十二三岁苏州来的名叫静竹的姑娘?所有被问的人都摇头。八家戏园子走遍了,问遍了,直到街头巷尾到处亮起了灯笼蜡烛,连静竹的一点消息都没有打听到。他又累又饿,拖着两条疲乏的腿回到长郡会馆。

第二天起来,疲乏消失了,他的劲头又来了。换了一个地方,跑到朝阳门外的芳草园、隆和园去打听。跟昨天一样,又是一无所获。第三天,他去了阜成门外的阜成园、德胜门外的德胜园,所得结果与前两天一个样。京师主要的戏园子都找遍了,能问的人都问遍了。看来,静竹不是戏班子里的人。那么她是妓院里的人?杨度想到这里,心里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静了。妓女又怎么样?妓女就不是人了?自古以来,风尘中的有识女子多得很,梁红玉、红拂,谁不认为她们是女中豪杰!哪怕静竹真的是妓女,也值得爱,也应该去见她!杨度在会馆里读了两天书,权作休息。这天一大早,他又出了正阳门。

京师中的妓寮也和戏园子一样,多在正阳门外,其中最有名的要数八大胡同了。所谓八大胡同,是指五广福斜街、石头胡同、陕西巷、韩家潭、朱芳胡同、胭脂胡同、小李纱帽胡同、燕子胡同、柏兴胡同、留守卫、火神庙、青风巷等胡同。其实不止八处,大大小小的胡同有十多二十处。京师人口顺,喜欢以“八”来代替众多,如八大楼、八大春、八大居等等,这片众多的胡同,也便称为八大胡同了。先前这些胡同里住的是优童。这些优童大部分是戏园子里演旦角的男人,他们演惯了女人,渐渐地沾染了女人的习性:柔顺低媚,轻言细语。他们跟女人一样的傅粉涂朱,红衣绿裤,勾引男人。这些人被称为相公,又叫像姑,他们所居住之处叫下处。清代官场狎妓嫖娼是丑事,朝廷明文禁止,但玩弄优童不但不遭谴责,还被认为是件风雅的事,官吏士大夫们常常聚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谈论着逛下处挂像姑,扬扬自得,有的大官甚至公开娶男妾。这种怪现象起于康熙初年,咸同年间风气大炽。光绪中叶,江南女子纷纷北上进京做妓女,挂牌营业,妓院大多设在八大胡同一带。江南女子的特有韵致终于赢得了京师男人的青睐,优童的市场被她们占领了。到后来,优童几乎全部被赶出,八大胡同成了妓女的一统天下。

杨度走出正阳门,往南经珠宝市,再折入大栅栏,走到尽头,穿过煤市街,即为小李纱帽胡同。从这里向西向南一大片胡同,就是所谓的八大胡同了。

杨度虽生性豪爽不拘小节,但寻妓院会妓女,这还是头一次,心里不免有点不自在。一路上忐忐忑忑,先只是用眼睛看,不好意思问人。这一带的妓院真是多。名气大的,价码高的,多在陕西巷、石头胡同。最负盛名的要算是陕西巷首的金花班了,它的班主赛金花有着传奇般的经历。

赛金花十三岁开始在苏州原籍弹琴卖唱,被状元洪钧看中。十四岁嫁给洪钧做妾,十五岁跟着丈夫出洋,充当驻英、法、德、奥等国的钦差大臣夫人,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德语。二十岁时洪钧死,洪家不容她,她在上海开起了妓院。过几年后进京,先在李铁拐斜街挂牌,很快便艳帜高张,名播京师,门前车马络绎不绝,达官贵人趋之若鹜。就是在她的带动下,江南女子才纷纷进京,在八大胡同做皮肉生意。凭着一口德语,庚子年她结识了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办成了一些连慈禧太后、王公大臣都不能办的事,遂使得赛二爷的芳名红遍京师上下。前两年,她的金花班移到了陕西巷。

杨度见金花班的黑底金字竖匾高高悬挂,三扇黑漆大门油光闪亮,几十辆绿蓝呢轿、红障泥马车将陕西巷大半条胡同塞满,十几个龟奴油头鲜衣、低首哈腰,忙得不亦乐乎。低矮的粉墙内垂柳依依,石山累累,鲜花簇簇,池水清清,一间间门楣装饰得流光溢彩的小房子里,时时传出丝竹管弦之声,软绵绵,柔靡靡,使人听了心摇神荡,如痴如迷。倘若不是记得自己是专为来寻访静竹的话,杨度真想一直倚墙听下去,不愿离开了。

到了石头胡同,云吉班的气派也不亚于金花班。一样的彩楼绣阁,一样的纸醉金迷。别的胡同里的妓院,有门庭若市的,也有嫖客不多的;有的门口竖着气魄宏大的油漆招牌,也有的门口只钉着一块窄窄的白板木牌,上面用墨写着孤零零一个名字。还有涂脂抹粉亲自出门,倚门靠窗,挤眉弄眼地向来往男人献媚态的。这种人在妓女中的地位最低,俗称野鸡。

转了一圈后,杨度犯难了。此地不比戏园子。戏园子可以打听,可以进去,顶多不过是白买一张门票而已。妓院可就不同了。你只要往门口一站,龟奴们、鸨母们便糯米粘糖似的粘着你不放,露出使人肉麻的笑脸,说出使人发酥的话语,让你不进门脱不了身。若是遇到那些亲自拉客的野鸡,就更麻烦了。杨度年轻风雅,举止倜傥,在八大胡同转了几圈,早已引起了妓院内外的注意。她们看准了这是一位浪荡的富贵公子,便不待他开口,那些鸨母们、龟奴们、野鸡们纷纷主动走上前来揽生意。开始,杨度还想趁这个机会打听静竹下落。这些人一个个油嘴滑舌,都说先进门吧,进门后把姑娘们都叫出来,让你一个一个地认好了;又说我们这里好看的姑娘多着哩,说不定你见了她们就再不会想那个静竹了。杨度听了心里很不舒服。他们完全把他当作一个来寻旧日相好的嫖客了。当然,把人叫出来认是个主意,但妓院不比别处,叫个姑娘出来让你看一眼,行,但接下来便该你掏银子了。几十家妓院,几百个姑娘,杨度花得起那么多银子吗?晕头晕脑地在八大胡同混了一天后,他再次失望地回到会馆。

第二天杨度便觉得头痛得难受,在床上躺着。没有访到静竹的一点踪影,他心里总不能安,书也无心读。到了中午,觉得略舒服了点,他便叫来一辆黄包车,拖着到了天桥、大钟寺等地。这些地方是说书、唱大鼓、玩杂耍等人的集中地,杨度寻思静竹也可能出没于此等地方。他在这几个地方转来转去,细心搜索,依然没有丝毫收获。他把这几天的情况告诉夏寿田。夏寿田笑道:“痴情郎,都五年过去了,你还没有忘记那个女子?算了吧,先温习功课,待特科考过以后,我陪你一起去找!”

夏寿田说得对,杨度于是暂时搁下这件事,打点精神准备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