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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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名师访徒(7)

那是一个夏夜,明月当空,清风送爽,他坐在湘绮楼上,把卷吟诗,自得其乐。忽然,他看到楼房东边山中冲出一束亮光,如同那里藏着一块稀世之宝似的。出于好奇,他下了湘绮楼,朝着亮光走去。进山后,看见一间茅屋,茅屋窗口边有一盏极明亮的灯。王闿运想,原来亮光就是这灯火,怎么这样亮呢?再一看,屋里有两个人:一个年纪轻轻,长相十分英俊;另一个是老者,鹤发银须,袍服华丽。那老者似乎有点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紧贴窗口,听他们说些什么。只听年轻的说:“老先生,你是一代帝师,你收下我做一个门生吧!”老者说:“我虽然教过朱洪武的太子,但太子并没有登位,我不能算一个真正的帝师。”

“教过朱洪武的太子”!王闿运听后大吃了一惊,再细细一看,啊,原来是宋濂,怪不得面熟!他继续听下去。年轻人又说:“你老过谦了。太子虽未登位,但太子的儿子还是做了皇帝。太子拿你老教的学问教子,你老自然也就是帝师了。况且你老辅佐朱洪武的功绩是任何人都不能抹杀的。”老者叹口气说:“有什么功绩可言啊,到头来遭贬还乡,如果没有马皇后的贤慧,头都被砍了。”年轻人说:“自古伴君如伴虎,遭君主贬谪甚至杀害的良臣举不胜举,但千年史册仍有他们的一页,这却是不可能湮没的。倘若能承老先生所学,做一番大事业,就是今后不得善终,我也心甘情愿。”老者捋须大笑:“痴儿可爱。我不能当你的老师,自会有做你老师的人。你看,他不就在窗外!”

王闿运没有料到自己的行踪被宋濂识破,大为惭愧,赶紧离开,不小心被一根野藤绊住脚,跌了一跤,醒过来了。

一连几天他都在想这个怪梦。和当时所有的读书人一样,王闿运深受孔子梦周公的影响,相信那些非同寻常的梦一定有所征兆。二十一岁的年轻举人诗写得如此卓荦不凡,特别是“君今向何方,东见陈孺子。问我东山高卧时,苍生忧乱应思起”,这几句诗强烈地打动了他的心。石塘铺正是在云湖桥的东方。王闿运当然知道,“东山”用的是谢安隐居东山的旧典,但也奇妙地与云湖桥之东相吻合。莫非此人就是梦境中的那个年轻人?而自己就是宋濂已点明那个年轻人的老师?年轻人向宋濂孜孜以求辅佐学问,这不是自己多年来所寻找的帝王之学的传人吗?天示异兆,不可等闲视之!王闿运想到这里,异常兴奋起来。

“先生。”夏寿田吃完饭后走进书房,见老师面有喜色,知道他欣赏杨度的诗,便说:“这诗写得还可以吧!”

“写得好!很有点李谪仙的豪气。此子才情识见都非比一般。”王闿运显得十分兴奋,又补充一句,“书法也是上乘。”

见老师如此赞赏,夏寿田也很高兴,说:“杨度的确有大器之才,只可惜一直未遇名师点拨,蹉跎了岁月,他对先生崇敬不已,先生收下他吧!”

王闿运微微地笑了,问:“此人有没有什么怪脾气?”

“人很好,最是仗义够朋友。”夏寿田说,“就是狂了点。”

“狂不是坏事,孔夫子还说过狂者进取哩!”

王闿运身为人师四十年,深知凡才高的年轻人,十之八九有点狂气。自己年轻时只身闯曾国藩军营,当面指出曾氏《讨粤匪檄》的谬误,那还不狂吗?年轻人不怕狂,倒是正要有三分狂气,才勇于进取,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即谓此。年轻人最怕的是世故,十多二十岁的人,便学得圆滑瞻顾、规行矩步,多半没有大出息。不过,年过耳顺的老先生,在经过数十载对人情世态的洞察后,也清楚狂亦得有度,若狂得无法无天,狂得胡作非为,则易遭天忌人怒,那也多半会在未获大用的时候就被扼杀掉了。“午贻,这个杨度是怎么狂的?”

“他连韩愈、柳宗元都看不起哩!”夏寿田把游西山时杨度给他说过的事向王闿运叙说了一遍。

“孺子可教也!”不待夏寿田说完,王闿运脱口赞叹。夏寿田颇为惊奇地看着老师。

夏寿田毕竟还不太了解他的老师。王闿运于文,悉本之《诗》《礼》《春秋》,溯庄、列,采《语》《策》,通司马,探贾、董,平素一向鄙视唐宋,轻蔑元明,书非上古三代秦汉不读,自己发为文章,乃萧散如魏晋间人,常太息今世无可语文者。被世人所称颂的唐宋八大家,他认为只可供幼童发蒙之用,不可作有志为文者的课本。他的这种看法少有人附和,现在竟然有一个弱冠举人与自己英雄所见略同,此子真大有过人之处。他恨不得立即见到杨度。此人早已言明要来东洲,为何至今未来,莫非有什么意外?得天下一英才而教之,乃人生一大乐事。孟夫子的心愿,千百年来已成为中国一切有事业心的教师的共同愿望。一个普通的教师尚且如此,何况他,一个有崇高抱负、精深学问的一代宗师,一个刻意寻求非常之才接替自己早年非常之业的策士,能让英才失之交臂吗?王闿运决定趁着回湘潭嫁女的机会,亲自到石塘铺走一遭,去会会这个年轻人,看看他的家庭,问问他至今未来东洲的原因。

六、大学者家嫁女与众不同

云湖桥王府办喜事,已经整整热闹三天了。王闿运这次嫁的是第七女,大名王莪,乳名棣芳,乃莫六云所出。棣芳今年二十岁,嫁的是已故川督丁宝桢的第八子体晋。

咸丰十一年,王闿运由京师经安庆回湘潭,那时丁宝桢正任长沙知府,闻王之大名,亲来云湖桥拜访,并恭请王为西席。两年后,丁调升陕西按察使,王因不愿离家远行,故未随往。不久,丁又调到山东。到山东后官运亨通,由按察使升布政使,由布政使升巡抚。同治八年,他冒着杀头之险,诛权阉安德海,一时名震海内。王十分佩服丁的胆量和骨气,但也为他的前途捏一把汗。出乎意料,丁此举不但未受慈禧的惩罚,反而得到赏识。光绪二年,丁调升四川总督。一到四川,他便邀请王去讲学。王带着莫六云及六云所生的两个女儿蒲芳、棣芳欣然前往,在成都创办尊经书院。丁有时来书院拜访王,因为是多年的老友,六云及女儿们也不回避。丁尤其喜欢棣芳,他的第八子大棣芳一岁。于是,两个父亲便为一双儿女订下了这桩百年大事。王感丁知遇之恩,在尊经书院甚为勤勉,一住九年,造就了大批人才,为巴蜀近代学术做出了巨大贡献。光绪十年,丁宝桢病逝,王闿运也便随之携眷离四川回湘。

丁宝桢虽然死去十一年,但为官日久,家资厚实,且丁体晋几个哥哥的官都已做得不小,故这次从贵州平远老家来湘潭迎亲的排场颇大,礼物也很丰盛。前来云湖桥贺喜的人很多,有湘潭的官绅名流,王、蔡两家的亲戚,王的朋友门生,云湖桥四周的乡邻,还有棣芳的嫡亲舅舅也从广西赶来了。王闿运这些日子来,又高兴又难受。高兴的是他看到女儿有一个很好的归宿:婆家是大官宦人家,有名望,有财产,女婿人品端正,知书达礼。难受的是女儿远嫁千里之外,今后再见一面很困难。

王闿运一共有十个女儿,无论嫡出或庶出,他都一视同仁,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每生一个女儿,他都正正规规地为其取名号字,到了四五岁时,便亲自教她们识字,八九岁时则教她们读古诗古词,再大点,授以《诗经》《楚辞》《论语》《孟子》,其中聪慧好学的,他也教她们读《春秋》,读《史记》《汉书》,系统地教她们吟诗填词。故王门十女,个个都能识字断句,作诗作文。棣芳形神都酷肖乃父,不仅容貌俏丽,且聪颖贤慧,在姊妹群中数她书读得最多,诗文也作得最好,深得老父钟爱。

送亲的鼓乐声响起来了,在震天撼地的鞭炮声里,十几个穿红戴绿的伴娘,众星捧月似的将新娘子从绣房里拥出,来到正厅。这里坐着一排王、蔡、莫家的长辈,棣芳在胞妹锦同的搀扶下,一一向长辈行礼告辞。走到老父面前时,棣芳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放声大哭起来。王闿运抚摸着爱女的手,也禁不住老泪纵横。好久,他擦干眼泪,颤抖着嗓音说:“棣芳,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莫哭了。我心里本是欢喜的,只是想起今天这个时候,你的娘却不能送你,我心里难过。”

谁知这句话,把棣芳心中最深处的悲痛引了出来,一发放声痛哭,不能自持,哭得在座的各位长辈都潸然泪下,站在一旁的女婿也在悄悄地抹泪水。大厅外的鼓乐鞭炮声也停了下来,王闿运不去劝,干脆让女儿哭个够,只是双手把女儿的手臂捏得更紧。当女儿的哭声渐渐低下来的时候,他继续说:“丁家是个积善厚道人家,老八这孩子我亲手教过他五年书,既聪明又驯良。你嫁到这样的家庭,是你的福分。老父我和各位长辈都希望你们夫妻相敬相爱,多生佳儿,白头到老,百年幸福。”

棣芳听着父亲充满体贴和慈爱的话,心里一阵感动,眼泪又泉水般地涌出,满肚子的话一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不断地点头,表示记下了。

“你去丁家,这一生的吃穿都不用担忧。你娘生前为你准备了五箱嫁妆,虽不丰厚,也是娘家的一点心意。有句古话叫作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未来的家业还要靠你们两夫妇自己创立。”

棣芳又点头。丁体晋在一旁说:“岳父大人教导的是,我们记住了。”

“话虽这么说,老父我也要送你一点嫁妆。”

满厅的人都在观望,王壬秋老先生要给女儿送什么样的嫁妆呢?

王闿运吩咐身边的仆人:“把木箱抬来,给七小姐当面看看。”

两个仆人抬来一口木箱。木箱漆着锃亮的黑漆,盖板上贴着一个红纸剪成的圆形大“囍”字,四边裹着一条红绸,红绸在“囍”字上结成一朵牡丹花。一个仆人走上前,将红绸结打开,然后再把箱盖板掀起。众人看时,那箱子里摆的并不是绫罗绸缎,也不是金银首饰,而是整整齐齐一箱子书。这是嫁女,又不是送儿子进京赶考,送这么多书做什么?众人嘴上不说,心里都在嘀咕。王闿运指着木箱问女儿:“棣芳,你今日远嫁,老父我送你这箱东西,你不感到奇怪吗?”

“不奇怪。”棣芳轻轻地答。

“喜欢吗?”王闿运又问。

“喜欢。”棣芳答得很爽快。

“棣芳,你真是我的好女儿。”王闿运顿时大为高兴起来,“世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偏不这样看。诗三百篇,有不少都是出自妇人女子之口,那些缠绵悱恻之诗作,比须眉丈夫的无病呻吟更为感人。女子心细,又重感情,宜于吟咏。故从古至今,才女代代皆有。你们姊妹从小起,我就教你们读三百篇,读唐诗宋词,希望一是借此陶冶心性,消愁解闷,二是自己也学着写一点,夫唱妇和,琴瑟更加和谐,三是可以教育子女。我细心观察过,识文知书的女子与愚蠢女子所生下的子女大不相同。你几个姐姐出嫁时,我都送了几本书。你在姊妹中书读得最好,所以我多送一些。”

说罢,王闿运从箱子里拿出一本书来说:“这是一本元刻《诗经》,当年我在京师琉璃厂买的,极为珍贵,你要好好保存。”

棣芳点点头说:“谢谢父亲大人的厚爱。”

王闿运又指着另一排说:“这十几本书都是我手抄的汉魏唐宋诗词,当年专为供你娘读的。上面的许多圈圈点点,都是你娘的手泽。现在交给你保管,望你见它如睹母面。”

棣芳的眼眶又湿了。她掏出手绢来,把泪水慢慢地抹掉。

“这里还有几本诗集,都很不一般。”王闿运从箱子里拿出一本书来,随手翻了一下,对女儿说,“这几本诗集,是我们湘中近世几个名媛的闺房诗,有左文襄的外姑慈云老人和诒端夫人姐妹的《慈云阁诗钞》,有曾文正长媳惠敏夫人的《分绿窗集》,还有曾重伯的母亲郭夫人的《艺芳馆诗集》,杨石泉制军孙女的《椿荫庐诗词存》等,承他们的家人看得起,刻印时都送了一部给我,请我修改。我读了她们的诗,真是从心里佩服。她们道的都是人世真情,绝不做作,这才是真正的诗。你今后若有所作,都可以寄来给我看看,我替你修改。有了二三百首后,老父我给你刻个集子,印几百本分送亲友,让人家都知道壬秋老人也有个才女。”

王闿运说到这里,自己笑了起来,大厅里的客人都开心地笑了起来,心里都在说:到底是个大学问家,了不起。

厅外的鼓乐又响了起来,催众人启行了。女儿女婿再次向老父亲鞠躬。昨天说好的,老人不到江边去,就此告别。看着女儿被两个伴娘搀扶着上了花轿,想着这一别,今生今世还不知能否再见面,王闿运一阵揪心般的难受。他不顾众人的劝阻,非要送女儿到江边不可。儿女们无法,只得赶紧把家中存放的便轿抬出来,扶他上了轿,在吹吹打打的鼓乐声中,送亲队伍走了十多里路,来到湘江边的码头。棣芳走出花轿,和夫婿来到父亲的便轿前,涕泣感谢父母亲二十个春秋的鞠育之恩,请父亲大人多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