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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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投身袁府(2)

一个小女孩端来一杯香茗,叔姬接过,亲自给公公递上。王闿运对儿媳妇这个小小的举动很是满意,喝了一口后,又说:“今天读了叔姬这首五言,我很高兴。关于诗,我想多说两句。”

三兄妹绕着先生身旁坐下,一齐洗耳恭听。

“我曾将诗文仔细比较过,看出文无家数,有时代,诗不但有时代,亦有家数。文分代,犹如语言分地域,钱塘话不似富阳,湘潭话不似衡阳。诗为心声,一人一声,故诗除时代外尚有家数之别,学诗当学大家。”

叔姬心细,见公公从进屋到现在还没吸烟,便从堂屋里找来一把铜水烟壶,又亲自将烟装好递给公公。王闿运正想着要吸烟了,接过烟壶,重重地吸了一口,果然精神大增。重子的书房变成了他的课堂。

“诗有两派,一五言,一七言。叔姬喜五言诗,我也于五言下过大力气,三十章《独行谣》费了我百日之功。今日专给你们说五言。”

王闿运又吸了一口,兴致大为浓烈起来。

“五言起于虞廷,兴在汉初苏李两家。苏诗宽和,李诗清劲。后世继承宽和一派的大家有曹植、陆机、潘岳、颜延之等人,继承清劲一派的有刘桢、左思、阮籍、谢灵运等人。到了唐代,五言诗融苏李之长,自成一种气象,陈子昂、张九龄、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韦应物、孟郊等都是大家。宋代以词为美,明代则专事摹拟。近世五言诗作得好的,当推邵阳二才子魏默深与邓弥之。”

王闿运这篇即兴之谈,令杨家兄妹都很佩服,尤其是酷爱诗词的叔姬在心里默默寻思:倘若真的与代懿离婚,到哪里去找这样好的老师?要想在诗词上再前进一步,没有像公公这样的大诗人指点,岂不是空想?想到这里,离开王家的心思一下子淡了许多。

“叔姬学五言诗,尚需多吟苏、李、曹、阮之作,自会日有长进。就拿《玉阶怨》来说吧,意境虽好,用字尚有可斟酌处。”

叔姬起身,拿起诗笺走到公公身边,说:“请爹帮我改改。”

王闿运接过,凝神屏气地又看了一遍,说:“比如说第二句吧,’闺人起旧愁‘,这个’旧‘字就值得推敲。旧愁,旧时有何愁?使人费解。”

叔姬脸刷地一下子红了。这个“旧”字,正是她这首诗的诗眼。全篇诗,说到底就是为这个“旧”字而作。她当然不能辩解,不过也从心里佩服公公的眼力。“爹看改个什么字为好?”

“我看改个’远‘字好些。这首诗说的闺人怀念出征在远方的丈夫,将’旧愁‘改为’远愁‘,与全诗的气氛更协调些。”

叔姬还在迟疑,深知个中况味的杨度忙说:“正是先生所说的,旧愁不应该再泛起,闺人心中只能是远愁。”

杨钧不明白诗外之意,说:“’远愁‘好是好,只是跟后面的’远近‘重了,一首五律只有四十个字,重了不好。”

“这不难,换换就行了。”王闿运思索片刻,说,“这样吧,’思心无远近‘改作’思心无日夜‘,诗人写的是月下怀念,也宜以’无日夜‘为好。”

“这’日夜‘的’日‘,又与下面的’征骑日悠悠‘的’日‘重了。”杨钧像是有意为难似的,又找出一个岔子。

“不要紧,干脆改到底!”这个小小的困难,对这位诗坛泰斗来说算什么,他不假思索地说,“’征骑日悠悠‘改为’征骑岁悠悠‘。”

“真是改得好!”杨度击掌赞道,“经先生这么一改,真可谓毫发无憾了!”

说完望着妹妹,叔姬红着脸盯住诗笺,一直默不作声。王闿运借着这个气氛,不失时机地兜出他来杨家的真实意图:“叔姬没做声,她还有不同的看法,我看也不能勉强。古人为一个字可吟断数根须,这几个字还可再斟酌。叔姬,明天带澍儿和我一道回去,我们还可以再商讨。你说呢?”

叔姬终于明白了公公为她花费多大的苦心。就凭公公今日这番诗论,也不能拂了老人家的意思,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王闿运如释重负。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嘡嘡”的锣声,接着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王闿运对杨钧说:“一定又是哪位给你贺喜来了,你去看看吧!”

一会儿,杨钧激动万分地进来,对杨度说:“哥,你快出去,抚台衙门来了三四个报喜的人,说是皇上下了圣旨,要接哥进京做大官了!”

二、王闿运为进京做官的弟子准备了两份特殊礼品

杨度听了这话,不觉一惊,忙起身说了句“去看看”,便快步走出大门。

门外早已聚集了一大堆人,见到他出来,就有好几个人喊:“大公子,给你道喜了!”也有人抢着对报喜的人介绍说:“这就是杨大公子!”

报喜的捧着一个尺来长的大信封,走到杨度身边,双手递上,说:“杨老爷,岑抚台给你送来了皇上的圣旨,里面还有他给你的亲笔信。杨老爷,恭喜你高升了!”

人群中又有人高喊:“大公子高升了!”“大公子,你真了不起呀!”“大公子,你要请我们喝酒呀!”一片闹嚷嚷的。

真个是喜从天降,杨度心里乐融融的。他接过信封,说:“谢谢你们,辛苦了!”又问,“来了几个?”

“三个。”报喜的回答。

杨度转身对身后的弟弟说:“快去给三位弟兄一人十块银元赏钱。”

李氏笑眯眯地拉着打锣的人说:“大兄弟,你们都是从省里来的吧,难为你们了,快进屋喝酒!”

杨度也对他们拱拱手说:“弟兄们进屋吃饭吧,我先去拜读圣旨。”

送信的人笑着说:“拜读圣旨是大事,你去吧!”

李氏说:“你去吧,我来招呼。”

黄氏也出来和婆婆一起招呼客人,又邀几个有点脸面的人进屋来陪着客人闲聊。

杨度捧着信封忙走进重子的书房,王闿运喜滋滋地起身迎上前去,笑着说:“真凑巧,让老夫赶上这个喜事了。”又问,“圣旨拜读了吗,怎么下的?”

叔姬也喜道:“快抽出来看看。”

杨度说:“正要和先生一起拜读。”

杨度抽出由内阁寄出的上谕,大致看了一下就递给了老师。叔姬也凑过来看。杨度这时才倚在先生的肩后,重新将上谕一字一句地仔细读起来。

“特赏四品京堂衔,着湖南巡抚速将该举人咨送进京,任宪政编查馆提调。”王闿运看着看着,不觉读出声来,“晳子呀,老夫可真盼着这一天了,一下子就授四品京堂,这可是异数呀,当年左文襄出仕之初,也只是五品知府衔哩!”

叔姬马上想起九年前谭嗣同从湖南进京,也是授的四品京堂衔。她很敬重谭嗣同,正想用谭嗣同的故事来称颂哥哥,却又想到谭毕竟结局悲惨,此时不宜提他,于是顺着公公的话:“正是爹说的,左文襄公后来组建楚军时的官衔也正是四品京堂。轰轰烈烈的大事业肇自四品京堂,哥,这是一个好兆头呀!”

“好兆头,好兆头!”杨度点头笑着说,“岑抚台还有一封信。”

他把岑春蓂的信展开念道:

晳子先生大鉴:

天恩优渥,潭州生辉。恭贺先生荣膺重任,建功立业。大驾何日启程,望速告知。弟当谨备安车,亲来湘潭迎接,并召湘中名流,为先生治酒饯行。敬颂台安!

弟岑春蓂顿首

杨度冷笑道:“几天前我到巡抚衙门,请他见见我,商谈立宪大事。他打发一个三流师爷出来。那师爷跷着二郎腿,打着官腔对我说,抚台大人忙得很,一天到晚朝廷来的钦差大臣都见不赢,朝廷下的公文都看不完,哪有空闲见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吧。这会子就有空了,还要到湘潭来接我,好大的礼性!”

叔姬说:“官场上的人就是这样子,只认纱帽不认人,快莫叫他来,这种官我见不得,见了就恶心!”

王闿运笑着说:“不要说这个话,你哥如今也是官了,他听了不舒服。”

“我说的是实话。”叔姬坚持自己的看法,“官场这块地方,男人们个个都想挤进去。其实,当官有好处也有不好。未做官以前,好端端一个男子汉,一旦做了官就变坏了。”

杨度说:“不能一概而论,有变坏的,也有不变坏的。伯父做了多年的总兵,到死也没变坏。你们放心,我不会变。”

“哥,这话是你今天刚接到圣旨时说的,我记住了,到时若沾染官场习气变坏了,我可会说你的哟!”

“美哉斯言!”王闿运击掌赞道,“叔姬真不愧为杨门才女、王家贤媳。有此见识,难得难得!晳子,你此去京师,我也为你准备准备。你离湘潭前到湘绮楼来一下,我要为你饯饯行。”

杨度说:“学生心里正没有底,还望先生多加指教。过两天,我就会到你老府上来。”

公公今天旅途辛苦,又说了这么多话,叔姬知道必定累了,便对公公说:“你老先在重子床上躺一躺,过会儿我来请你老吃晚饭。”

七十多岁的王闿运的确是累了,见儿媳妇这般细心体贴,心里很是欣慰,更加怨儿子不争气。他起身对叔姬说:“明天带着澍儿回去。代懿不成器,他不配做你的丈夫,看在澍儿的分上,到家里去住,你今后可以不做我的儿媳妇,且做我的女弟子。”

公公这样通情达理,叔姬很感动,她含泪点了点头。

三天后,杨度来到湘绮楼。在这座环境优美、藏书丰富的楼房里,师生二人多年来有过数不清的倾心交谈。他们谈学问,从上古的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谈到时贤的诗文著述;谈政治,从战国的远交近攻、合纵连横,谈到本朝的洪杨之乱、辛酉政变;谈世俗,从年岁的丰歉、社会的动乱,谈到度日的艰辛、家庭的复杂。

在学生的眼中,先生身历道、咸、同、光四朝,游历半天下,结交尽人杰,掌教席五十余年,著述数百万言,是当今最大的智者,从他的身上可得到无穷尽的知识。在先生的眼里,学生天资聪颖,文采斐然,胸有大志,气概不凡,是一块浑金,一枚璞玉,经陶冶雕刻可望成大器。今天的这次话别,无论是对将行的学生还是对在家的先生而言,都是一次非比寻常的会晤。

此刻,他们面对面坐在二楼的走廊上,中间摆着一个枣红色的雕花矮脚四方茶几。这是齐白石精心制作送给恩师的礼物。茶几上放着两碗茶。先生这边,茶碗边站着一个铜水烟壶。学生那边,茶碗边躺着一盒进口雪茄。太阳高悬在黛青色的天空,它明亮而温暖的光芒给残冬的湘绮楼带来蓬勃生机:深绿色的橘树叶片厚实饱满,黄褐色的迎春枝条柔蔓轻软,古铜色的腊梅树上布满了一个个饱满的蓓蕾,要不了十天半个月,它们就会迎着瑞雪怒放,用美丽的色彩和迷人的姿态装点广袤的素色世界。有一条梅枝穿过栏杆斜出在茶几之上,给师生的晤谈平添了若干诗情画意。杨度的心情犹如眼底的景色,亮闪闪,光灿灿,他兴奋地聆听着先生的高谈阔论。

“晳子,我今年七十六岁了,能够看到你今日这份光荣,我很欣慰。”王闿运穿一件银狐皮长袍,外罩一件黑色贡缎马褂,斜斜地靠在藤椅背上,兴致极高地说,“你这次虽比不得姜子牙、诸葛亮出山为相,但以四品京堂征调,在本朝也算是殊荣了,这固然要得力于你在东洋的留学,也要感激张香涛、袁慰庭两位军机大臣的荐举。”

“先生说的是。”杨度点头。他今天戴了一顶镶嵌着红玛瑙的青呢瓜皮帽,脑后垂下的是一条这几天才装上的假辫子。两年前他在日本剪去了辫子,回家后李氏老夫人总看不顺眼。报喜的第二天,她兴冲冲地拿来一条辫子,对儿子说:“你要到皇上身边做官了,没有辫子不行,过两年头发长了就好了。”杨度想想也是,于是遵母命系上。李氏老夫人将儿子重新打量了一番,得意地说,“这才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今天一到湘绮楼,王闿运首先就注意到学生脑后这根辫子,对这个改变很满意,要周妈找根红布条给学生系上。想起两年前快刀剪发辫的情景,杨度觉得时光仿佛倒流了似的。

“晳子呀,历来做官的,无论大官小官,口头上都说以识拔人才为己任,但真正做到的是微乎其微。”王闿运感叹着,思绪开始不平静起来,“当年左文襄总督陕甘,拓土西域,朝廷倚重。我寄书与他说,天下之大,见王公大人众多,皆无能求贤者。今世真能求贤者,王某人也,而王某不在位,不与世事,无力推荐豪杰,因此知天下必不治。左文襄没有回信,他大概认为我太狂妄了,但这是实话。中兴时期的那些名臣,以知人着世,其实不然。胡文忠求人才而不知人才,曾文正收人才而不能用人才,左文襄能访人才而不能容人才,刘武慎能知人才而不能任人才,诸贤皆如此,何况其他人!这里面原因很复杂,并非一概是当道者的过失,也有世道、机遇、命数在内,所以自古以来怀才不遇的很多。你今日的境遇乃为幸运,你要珍惜,尤要感激张、袁二位,没有他们,你何能得到这道圣旨?”

杨度说:“张香帅推荐我可以理解,那年特科是他主的考,后来为粤汉铁路之事我又去拜见过他,何况他又是先生的故人,爱屋及乌。至于袁慰帅,他又为什么要荐举我呢?我平生只和他见过一面,并未深谈,这些年来再没和他联系过,他能和张香帅会奏,使我难以明白究竟。”

王闿运端起铜水烟壶,点燃了一袋烟。他并没有立即回答学生的提问,嘴里咕噜噜地响着,似乎在全神贯注地品尝水烟给他带来的乐趣。一袋抽完了,他将烟杆抽出,把烟灰磕掉,又从花布绣包里拈出一个金黄色的烟丝球,装进烟杆顶端凹处,然后吹燃纸捻,重新眯起眼睛,神游于烟雾之中。知道老师在认真思考,杨度也摸出一根酱色雪茄,划燃洋火,从从容容地抽起来,头顶上立刻盘旋着一圈接一圈淡青色烟雾。

“袁慰庭这个人我见过。”

“先生什么时候见过?”

杨度对这句话颇为吃惊。他知道袁世凯从朝鲜回来后这十几年间一直在天津、济南、保定一带做官,而先生这些年来足未出湖南一步,从何处见到袁?

“那是三十六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