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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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投身袁府(3)

“三十六年前?”杨度睁圆了两只眼睛,“袁慰庭今年才四十八岁,三十六年前才只十二岁呀!”

“是的,那年他还只是一个小孩子。”王闿运放下铜烟壶,慢慢地抚摸着花白胡须,沉于回忆之中,“同治十年,我由京师南下,走的是山东、江苏一路,打算到江宁去会一会曾文正。刚进入江苏省,就听说曾文正已离开江宁,要来苏北阅兵。我于是乘船沿运河南下,以便在中途与他相晤。到了清江浦,正好和他相遇。他很客气地接待我,我将随身所带的几本近著送给了他。”

杨度问:“先生送的是哪几部书?”

“旅途中不便多带,当时送的是这样几部:《尚书大传补注》《禹贡笺》《谷梁申义》《庄子七篇注》《湘绮楼文》。”王闿运记忆过人,对三十多年前的事仍记得一清二楚,“曾文正笑着说,书写得不少嘛,我曾说李少荃是拼命做官,俞荫甫是拼命写书,看来这拼命写书的还要加上你王壬秋一个。我问他有新著没有,他苦笑着说,你看我还有时间做文人吗?身体衰弱到这般地步,还得扶病阅兵。壬秋呀,我真羡慕你。看他当时的神态,的确是疲弱得很,我相信他说的羡慕我的话不是假的。果然,五个月后他便与世长辞了。”

这是王闿运的最大特色,一说起曾文正、左文襄来,就气足神旺,滔滔不绝。杨度也很乐意听。

“曾文正说,我们好多年没有见面了,见一次不容易,但我又不能终日和你谈话。这样吧,委屈你住在我们船上,和我一起到徐州去,一路上我们可以尽兴地谈。我很感激他的真诚,住到了他的船上。我们一直谈了二十个夜晚,到了徐州后我再换船南下。以曾文正当时的地位声望,能对我这样礼遇,真是令天下读书人艳羡,我倒不以为然。我和他之间,本是二十年的朋友关系,岂能以世俗的爵禄地位来衡量?”

“先生说得好!”杨度从心里赞叹湘绮师这种以布衣交王侯而不卑不亢的骨气。

“在徐州分手时,曾文正送我一首五言诗,长达三十六句。不是应酬,句句发自肺腑。以他当时身体之差,事务之忙,苦心吟出这篇长诗来,不能不使我感佩。没有想到,这首诗竟成了他一生诗词的绝笔。曾文正这个人,自然有他的不足之处,但他的长处,却是万千人所不及的!”

为介绍与袁世凯的一次见面,竟然引出与曾国藩交往的这段故事来。对王闿运而言,半是怀念,半是自炫;对杨度而言,则是一次难得听到的言传,他从中看到了前辈人的风范。

“到江宁后,故人邀游莫愁湖。那时湖中有一个亭子新落成,同游的江南文人纷纷题联,无非夸江南的景致如何好,女子如何美。我本不想题,拗不过藩司桂芗亭的苦求,想想给他们开个玩笑,唱点反调也好,于是援笔题了一副,谁知使得这批江南才子们大为不满。”

“先生题的什么联?”这也是杨度最感兴趣的事,他迫不及待地追问,生怕湘绮师在这种关键之处走过场。

其实,老名士是在吊学生的胃口,故意引起学生的特别注意。他笑着说:“联语是这样写的:莫轻他北地胭脂,看画舫初来,江南儿女无颜色;尽消受六朝金粉,只青山依旧,春回桃李又芳菲。”

杨度笑道:“人人都说江南女子美,连杜老夫子都受了她们的引诱,说’越女天下白‘’欲罢不能忘‘。先生说江南儿女无颜色,他们自然会不服气。”

“正是,正是。”王闿运十分得意起来,“他们都说怎么能这样看轻我们,桂芗亭也来说,你的这副楹联,我们是要刻字的,但如此写就不敢刻了,他们会气愤得用泥巴涂抹掉,你还是改一下为好。我本是想调侃一下,哪里是真的看不起西施的后裔。于是说,行,改就改吧!我提起笔来,将’无颜色‘改为’生颜色‘,将’青山依旧‘改为’青山无恙‘。这下他们都鼓起掌来了。”

杨度对先生这种风流倜傥的韵致神往极了,笑道:“今日江南女子的颜色,原来都是先生的妙笔为她们生的!”

王闿运也乐得哈哈大笑起来:“好了,好了,不扯远了,言归正传吧!”

他重新摸着胡子,谈起正题来:“在江宁住了几天,我买舟西上,路过芜湖时,老朋友欧阳利见得知,硬要我上岸住两天。欧阳是好意,我也不拂他,就上了岸,住进了他的总兵衙门。这时正是九月中旬,他在衙门里摆起一桌酒,请来几个人作陪。他们是淮扬道刘威,总兵吴家榜、李兴锐,副将田恩来,在籍户部郎中曹耀湘,还有一个人,便是袁慰庭的嗣父袁保庆,他那时正做淮南盐法道。袁保庆还把嗣子袁慰庭带来了。慰庭与欧阳的儿子在一个私塾读书,他不是来喝酒,而是来找欧阳公子玩的。袁保庆很疼爱他,将他介绍给大家。那时的慰庭矮矮墩墩的,头圆眼大,一副很聪明很神气的模样,我也很喜欢他。我问他读了什么书,他说读了《百家姓》《千家诗》《论语》《孟子》。我问他”三礼“读过没有,他说那种书我不读。我问他为何不读,他说读”三礼“没有用处。我问他读什么书最有用,他说读《孙子兵法》《鬼谷子》最有用,今后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征服别人。袁保庆斥责,什么征服别人,胡说八道!慰庭见嗣父生气,便赶紧走了。我当时想,这孩子书读得不多,口气倒不小。

“后来我们开始喝酒谈话。我跟袁保庆虽是第一次见面,但彼此谈得很投机。他告诉我他是咸丰五年中的乡举,恰好和我是一年,我们便认了同年。那一夜秋高气爽,皓月当空,正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难并俱之时,大家都喝得非常开心。

“欧阳利见说,壬秋兄,你是诗人,作一首诗纪念今夜的盛会吧!我说,好哇,让我想想。半个时辰后我写出了一篇七言歌行,题作《淮浦夜饮歌》,还写了几句序言:九月望夜,从督府还泊平桥,欧阳总兵设宴于庭院,一时英俊聚会,欢饮甚豪,乘兴为歌……”

“先生,”王闿运正要将夜饮歌背诵的时候,杨度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他打断了老师的兴头,“学生有一个请求,望先生应允。”

“什么请求?”王闿运觉得奇怪,让我背完后再提请求也不迟嘛!

“先生,我想请你老人家进书房去,将这篇歌行写出来,好吗?”

“你是要我写出来送给你?好哇!我们一起进书房吧!”

师生二人走进书房。杨度为先生磨墨铺纸,侍立一旁,见先生笔走龙蛇:

纤云吐月淮浦秋,鸣笳吹作清夜游。

楼船衔尾组练静,岸草樯灯共清景。

上相观兵戎政闲,联翩剑舄来英贤。

时平高会各称意,未饮先论通夕醉。

三豪一举三百钟,欲醉不醉神从容。

刘侯伉爽贤地主,席前飞觥作花舞。

主人金垒相为倾,曹生半酲田王醒。

不酒能醒酒能醉,四坐观笑风泠泠。

白露女珠玉盘昃,船头鼍更莫催客。

自从吴楚翻江波,岂料今日同安和。

旧游新知乐莫乐,良夜重坚后夜约。

金山焦山在眼前,试持长瓢挽江烟。

“晳子,这篇旧作今日送给你,恰逢你奉旨进京,我不可无跋语。”王闿运写完了这篇夜饮歌,放下笔,手甩了几甩。

“先生,这篇歌行不送给我,送给另外一个人。”

“不送你,送谁?”

“送给袁慰帅。”

“送给他做什么?”王闿运脱口而问。

“先生,袁保庆既是你老的同年,那么袁慰帅就是你老的世侄。世伯多年没有见到世侄了,送这份秀才人情,也是世伯的一番心意呀!”杨度狡黠地笑了一下。

王闿运很快明白了学生的意图,他是要借这层旧交与袁世凯拉上关系。袁保庆的乡试在河南,自己的乡试在湖南,虽说是同一年中试,其实连面都没见过。同年云云,原不过酒席上的即兴之言,自己从来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对方又何曾会记得呢?何况两年后袁保庆就死去了,袁世凯尚未成年,袁保庆是绝对不会对嗣子说出“同年”之事的。退一万步说,即使说了,十二岁的孩童又怎会留意此等小事呢?以世伯自居,称他为世侄,他会接受吗?倘若袁世凯是个科第中人,重视这个,或许也会接受。但据说此人连秀才都未中过,靠银子捐了个监生作为出身,那又怎么会接受呢?又倘若地位互换一下,自己为军机大臣,袁为布衣,那他就巴不得了,但现实又不是变戏法。

这些想法,一瞬间都在王闿运的脑子里转过。倘若是通常的老头子,都不会同意学生这个近乎可笑的意见,可是王闿运不同。他是个自小好说大话、高自标榜的人,袁世凯今日身为军机大臣,勋名满天下,有个这样的世侄可为自己增价增色不少,何况此事并不是捏造,那夜一同饮酒的吴家榜、田恩来都还健在,可以做证,更何况能给自己寄予重望的学生提供一层接近的关系。游历于公卿宦门半辈子的王闿运对官场的路数摸得一清二楚,深知利用旧关系建立新关系乃做官的重要诀窍。未下宦海便已谙游术,看来晳子真可指望。

想到这里,王闿运笑道:“好吧,那就送给慰庭吧!我也得写段跋语。”

王闿运略为思考,提笔写着:

晳子吾弟奉旨即日赴京任职,与之闲聊往事,偶及三十六年前在平桥与同年都转笃臣公保庆夜饮吟诗之乐。晳子询当年余所吟歌行,因录之于上。余记忆最深者,席间与笃臣哲嗣慰庭世兄晤面也。其时世兄年方十二,英气勃发,出言不俗,余一见辄为之喜,因与笃臣言:“虎豹之驹,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鸿鹄之,羽翼未全而有四海之心。世兄气宇轩昂,当着意培植,日后必为国家栋梁也。”今世兄建丰功于域外,立伟业于海内,入枢府,掌军机,造福社稷,显亲扬名,远比余当日所望为过也。笃臣都转当含笑于九泉。岁月倏忽,三十六度春秋过去,余老矣,世兄尚记当年否?是为跋,一并送慰庭世兄帐下。光绪三十一年暮冬,闿运记于湘绮楼,时年七十有六。

杨度读着这段文字,心中甚是欢喜:真不愧为老才子,一篇短短的跋语将意思表达得多么婉转得体,将自己的心思揣摩得多么透彻!是应该多向老师请教才是。

“先生,处京师,应如何立身为好?”

“你这次去京师是到宪政编查馆就职。宪政是新学问,我一窍不通,更谈不上教给你什么。不过,凭我年轻时在京师住的经验,有六个字你可谨记于心。”王闿运坐在书桌边,两手平放在桌面上,一副往日正经授课的神情。

“哪六个字,请先生赐教。”杨度正襟危坐,等候老师所赠的金玉良言。

“这六个字是这样的。”王闿运一字一顿地说,“多见客,少说话。”

杨度心里寻思:这好像不是先生平素的处世态度,为何送给我呢?

“敢请先生言其详。”

王闿运说:“多见客,指多结朋友,广通声息。为人不必都如此,要看做何事。倘若是读书做学问,不唯不能多见客,还宜少见客为好。夫学问之道,在潜心钻研,见客多,心气浮,则书读不进,何能索幽抉微,发人之所未发?故在京师候闱,只能居古寺,摈友朋,一颗心静如古井。你这次进京非候闱而是做官。所谓官者管也,即管理人事也。与人打交道,则需多了解人,各色人等都要有所接触,方才对人世有较深的认识。又做官需奥援,朋友多,奥援广,官就做得顺畅。不见客,朋友奥援从何而来?再说京师乃人才渊薮,其中也不乏有真才实学之辈,多联系,自然可访求得到。此乃’多见客‘三字之义。少说话,不是指沉默寡言,更不是指如泥菩萨一样端坐不语。我向来喜说话,年轻时不识深浅,也说过一些后怕的话。中年以后,力戒这种毛病,但习性如此,改也难。于是我便尽量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不落把柄的话,要议论什么,也多用诙谐之语出之。世人都说王壬秋出言夸诞,既然都知我夸诞,便也不深究了。”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往年的一件趣事来。

“那一年曾九帅做了两江总督,我好心去看他,他却摆起了大官的架子。我心里不舒服,不辞而别。曾九帅知道了,便立即派人乘快船从后面追,一直追到燕子矶才追上。来人说,九帅请你老转回江宁,他明天要亲自设宴为你老送行。我说不必了,我有急事要去武昌。来人说,先生一定不肯回江宁的话,九帅有一百两银子相赠。说罢拿出一包银子来。我接过银子说,谢谢九帅的厚赠,你带两句诗送给他,就算是收条吧。我提笔写了两句诗:试问上将功多少,且看长江水深浅。后来这两句诗流传海内,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是称颂九帅,说他功劳伟大,可以与长江相比。也有人说,这是讥讽九帅的,说他的战功也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好比一江春水向东流,都已过去了。”

杨度说:“正是的,两种说法都可以。”

王闿运开心地笑道:“其实什么意思都没有!玩笑而已。他送我银子,我无东西回赠他。船边只有江水,顺便拿江水来做个人情,如此而已。因为话说得不着边际,不落把柄,所以什么意思都可以挨得上,也都可以挨不上。”

“照这样看来,我今后也多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杨度的性格酷肖其师,要他少说话实难做到,不如学到先生的这个特长。

“这种话也不容易说。说淡了,无味,过头了又变成油滑。古人说,刻鹄不成尚类鹜,画虎不成反类犬。说庄话好比刻鹄,说谐语好比画虎。所以凡师长教子弟,都要求说庄语,没有哪个要求说谐语的,其原因即在此。京师不比湖南,乃名利是非之地,一言不慎可招致奇祸。你年纪轻轻,阅世不多,且气盛而又自负,故初去京师,宜以少说话为好。”

杨度明白先生的一片爱护之心,点头说:“先生的话,弟子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