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八卦浪潮(赖刁刁)
前言
小时候便很喜欢看武侠剧,江湖儿女刀光剑影快意恩仇,怎一个“帅”字了得——
小说里的高手总是武功盖世的,虽然没见他们怎么夏练三伏,可武功就是一个比一个高!
小说里的高手总是富可敌国的,虽然没见他们做兼职找工作,可兜里总是有掏不完的银子!
可是,若是一个普通人,被无端牵扯进了江湖,又将是怎样一幅光景呢?
——这个念头在某赖的脑中不知道转了多少次。
终于,在这《江湖八卦浪潮》中,让三位极其平凡的可怜无辜市民,卷入了江湖是非坑当中……
卷一 八卦女魔头
江湖江湖,便是无风也起浪的超级大湖——人工造浪,靠吹的。
一心想成为大侠名扬千古的江湖底层徐十三,因缘巧合下被江湖传言“行踪诡异手段毒辣”的“九幽鬼姬”所“挟持”——糟糟糟,他可不想就这样挂了去啊,他还没有成为大侠咧!
耶耶耶?!可怎么看,这传说中的“鬼姬”好像就是一个普通盗墓贼啊——没有江湖传言的“富可敌国”,没有江湖传言的“鬼魅倾城”,没有江湖传言的“武功盖世”,这家伙,吃喝拉撒睡,愣是没有半点潇洒气派,她到底有没有江湖成名人士的自觉啊?
失望,沮丧,这种大侠不好当。被骗的他,在心甘情愿签下终身奴役的卖身契后,忍不住要仰天长叹:八卦害人啊——
楔子 传说,由此开始……
“啪!”惊堂木一拍,四周俱寂。十几双眼睛,个个聚精会神地望着堂上的说书人,就连小二将糖醋排骨端上了桌也未曾察觉。
徐十三咬着筷子,瞪大了眼,生怕听漏一个字。可那说书的却偏偏摇着扇子,悠闲地扇着风,望向众人,笑而不语。别看那笑容貌似温和儒雅,可事实上,从头到尾只写满了三个字:“给钱吧。”
邻桌的一位大汉,骂骂咧咧地从兜里掏出几块碎银,往桌上一拍。那说书的见了,冲大汉微微点了点头,算是道谢。随即,他慢条斯理地端起案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又扇了扇,方才轻悠悠地开了口:“刚才我们正说到江湖中人人敬仰的令狐柴郎,令狐大侠。他只身闯入黑水寨,一人挑上了山寨中九九八十一条恶贼,只用了三招,就打得众贼们像躺尸一般,在地上只有出气的份儿而没进气了。从此以后,令狐柴郎的名字就响遍五湖四海,让江湖中所有的恶人闻风丧胆。你们说,令狐大侠厉不厉害?”
“厉害!”这一声反问引得堂内众多食客纷纷拍手应声,徐十三也在其中。他叼住了筷子,空出双手,死命儿地拍。直将手心拍得红了,这才吃痛地冲手心吹了吹气。
“从此以后,”那说书人继续道,“在接下来的十年中,令狐大侠亲手制裁恶人无数,直到他四十三岁那年——本应是正要大展抱负的黄金壮年,可却遭恶人所害。一代大侠,就这样去了,成为武林一大遗憾……”
说到这里,说书人作势叹了口气,悲戚的语气引得堂下听众无不唏嘘感叹。可就在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无一不渴望了解那大侠是怎么个死法的时候,说书人又开始摇起扇子,望着众人,笑而不语。
想也不想地,徐十三伸手掏向衣袋,可摸来摸去,都只能摸到圆圆扁扁的几枚铜板儿,这让他顿时红了脸,缩回手不言语了。幸好邻桌又有大腕儿拍下银子,故事方能继续下去。
“杀害令狐大侠的不是别人,正是近年来江湖中沸沸扬扬传言不断的‘九幽鬼姬’!”
听名字就觉得怪寒碜得荒,徐十三打了个寒战:这名儿取得又“幽”又“鬼”的,活像从那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女妖怪。
“没错!”仿佛看出了徐十三的想法似的,那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叭”一声吓得众人无不一颤,“那九幽鬼姬正如你们所想一般,是个可怕、阴森、狠毒、狡猾的妖怪一样的女魔头!她身穿黑衣,眼神凶狠,仿若暗夜中吃人的野兽;她鬼魅妖娆,一笑毁城,仿若那颠覆殷商的狐狸精;她富可敌国,狡兔三窟,每个洞府中都摆满了金山银山,数不清的奇珍异宝;她阴险毒辣,残忍成性,手段凶残无恶不作……”
这番形容顿时让堂内众人纷纷倒吸了一口冷气,徐十三也不例外,直把眼睛瞪得老大:好一个恐怖的女魔头!
仿佛是特意留给听众一个发表感慨的机会,那说书人顿了一顿,又抿一口茶,方才“刷”一声摇开折扇,望向众人道:“当年,九幽鬼姬许一萝尚未如此出名之时,阅人无数的令狐大侠就察觉了她的蛇蝎心肠与狼子野心,是以跟随鬼姬进入墓冢,打算将这祸害扼杀在萌芽阶段……”
“奇怪,那鬼姬为何要去墓冢坟茔?”徐十三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打断说书人的讲述。
说书人摇扇一笑,随即解答道:“这位客官,你有所不知。那女魔头名唤‘九幽鬼姬’,正是与她怪异的嗜好有所关联。这女魔头不喜活人,偏爱去墓冢里与死人骨头打交道。她总是趁着三更半夜出没于荒山墓地,尤其爱进武林历代高手名士之墓穴,盗走随葬品如上古神兵、秘笈剑谱、珍藏密宝。可光盗窃也就罢了,这鬼姬还要污辱仙人遗体,将尸骨鞭打至散……”
“好……好残忍!”徐十三忍不住惊叫出声。这九幽鬼姬果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奸大恶之徒!盗窃随葬品也就罢了,可连尸首也不放过,当真是泯灭人性、丧尽天良啊!
不止是徐十三,小饭馆中其他听众也纷纷露出忿忿不平的谴责神色。见众人都沉醉在故事当中,说书人正色将扇“啪”地合上,随即压低声音,望向众人故作神秘道:“那是一个无月的夜晚。令狐大侠尾随九幽鬼姬进入武林前辈金无命剑侠的墓穴当中,周围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令狐大侠轻功上乘,踏雪无痕不留半点声息,是以那鬼姬先前并未发觉,点着火折子向墓道深处走去。而令狐大侠就悄然跟随那火折光点……”
众人无不屏住呼吸,大气儿也不敢出,生怕打断了说书。
“就在这时,哗——”说书人猛地以扇骨敲案,“啪”一声引得众人心惊,更有胆小者一手捂住心口,惊叫出声。说书人愈加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就在此时,‘哗’一下,那火折子竟然灭了。四周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
“令狐大侠心下一凛,顿时有数,‘糟!让那妖女发觉了!’要知道,九幽鬼姬偏爱黑暗死地之中出没,因此对黑暗并无任何不适。可令狐大侠为人光明磊落,从不藏头露尾畏缩于阴影处,所以不适应夜战。于是,他当下决定不与鬼姬硬碰硬,而是收敛起自己的气息,以守为攻……”
“早知道自己不擅夜战,还深更半夜跑去坟地里与人单挑,这不是自讨苦吃嘛。”徐十三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这一句声虽不大,可在鸦雀无声的堂内,却显得分外刺耳。说书师傅不满地皱了皱眉头,顿时引来众人将抱怨和不满的眼神齐刷刷地投向徐十三这个捣蛋的。寡不敌众,他立刻识相地闭上了嘴。
“此时,墓道中无声无息。令狐大侠敛住心神,警惕万分地感受周围气流的变化。突然,只觉得门面气息一变,他立刻抬手去挡,只听‘叭’一声,是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令狐大侠顿时大惊,那触感,那碎裂声,分明是骨头!万万没想到那妖女竟然用墓中前辈的尸骨作武器,如此丧心病狂!”
众人听得无不义愤填膺,恨不能将那妖女大卸八块,以解心头之恨。唯有徐十三,撇了撇嘴,不发一言。
“令狐大侠宅心仁厚,不忍伤到前辈遗体,”说书人继续道,“因此闪躲退守,缚手缚脚不敢反击。而那女魔头却招招狠毒,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二人就这般过了数招,令狐大侠虽顾忌重重,但凭借深厚的功力,倒也未落下风。这时,忽然一件物事破风而来,直击令狐大侠面门。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住,竟是一只头骨!
“原来,那女魔头为让令狐大侠分心,便将前辈尸骨逐一拆解,一块一块击向令狐大侠!令狐大侠见金前辈尸首不存,心下大恸,果然步法大乱,又一脚踩上了先前落于地上的遗骸,一瞬间的失神——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鬼爪迎面而来,‘啊——’”
听众们无不伸长脖子,而那说书师傅却缓缓垂下头来,合上扇子,沉痛道:“那‘啊——’一声惨呼,正是由令狐大侠发出的。就在他片刻失神之际,那九幽鬼姬一招‘九阴白骨爪’直抓令狐大侠头盖骨,一招之下,硬生生将大侠的天灵盖捏碎了!”
“啊!”堂下人震惊出声。紧接着,怒骂声,捶桌声不绝于耳。那架势,恨不得将那鬼姬抓来碎尸万段踩好。
说书师傅满意地看着堂下众人的反应,打开扇子摇了摇,一边做出结语:“于是乎,名震四方的一代大侠令狐柴郎,便如此死于妖女之手。除妖斩恶未成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啊。而那九幽鬼姬许一萝,也因此恶名远播,成为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的女魔头……”
“那个,”先前一直敛眉沉默的徐十三,突然抬手打断说书人的陈述,“在下有一个问题,不知当提不当提。”
废话!明知道不当提,那还出声干吗?!就不能乖乖当哑巴吗?说书师傅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不过转而化为淡淡的营业用微笑,“这位客官不知有何疑问,但说无妨。”
徐十三咧了咧嘴角,“那是一个无月之夜,墓穴中是一片黑暗,唯一的火折子又被鬼姬熄灭。先生,您说在下之言,对是不对?”
“没错。”说书人点了点头。
“既然当时一片漆黑,目不能视物,那令狐大侠何以确定,击中他的骨头武器就一定是墓主金无命的尸骨呢?”徐十三反问道。
“这……”说书人转了转眼珠,“这靠猜也能猜出来啦!令狐大侠何等高人,他定是有办法确认那是金前辈的尸骨。”
“可,问题在于,”徐十三一手轻叩桌面,挑眉道,“这番搏斗经过,在黑暗之中无人可见,又有谁能确认经过如此?再说了,那时的当事人只有令狐大侠与鬼姬二人。大侠已身死,鬼姬行踪飘忽不与活人接触,那这番相斗过程又是由何人见证,说得这般活灵活现反若亲眼所见呢?”
“这……”万万没想到会有人问出这等问题,说书人一时哑言。半晌之后,他把惊堂木一拍,瞪目道——那其实不像说书的,倒像是官老爷了,“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就算无人看见,上有黄天下有厚土,怎样的罪行都终是纸包不住火,瞒不住世人的!”
“好一个玉皇大帝的上天视角……”徐十三小声嘀咕道。
这句嘀咕传入邻桌那大汉耳中,引来他的大笑,“小兄弟,过来喝一杯如何?”
“那敢情好,”徐十三眯起眼来,捉了筷子、端了自个儿桌上的一碟花生,笑嘻嘻地走到邻桌,大大咧咧也不客气,“我正犯着馋,可偏偏没钱付账呢。”
那大汉笑着为徐十三斟上一杯,刚要递过去,就听一个声音冷冷道:“凭甚请他喝酒?这家伙尽砸我场子。”
徐十三回头一看,正是那说书师傅冷着一张脸,径直在大汉侧手的一张登上坐下了。看来这二人是早已相识的。
“你小子哪儿来这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徐十三咧了嘴笑,直将杯中水酒一饮而尽,这才用右手点了点脑袋:“当然靠的是智慧了。你那故事半点不合逻辑,只要用最普通的推理,就能判断出其中尽是夸张瞎掰。”
说书师傅夹了块冷透的糖醋里脊送入口中,又抿了一口酒,随即冷脸望着他道:“江湖上盛传如此,又并非我所编造的。论江湖众人,谁不知令狐大侠和那九幽鬼姬的故事?你这乡下土包子,还说什么‘早知道自己不擅夜战,还深更半夜跑去坟地里与人单挑,这不是自讨苦吃’,分明是置疑令狐大侠的睿智。就凭你这句,就足以让江湖正道以‘目无尊长’之罪将你制裁了。”
“哈,”徐十三嗤笑一声,“令狐柴郎算什么?我要做比他还厉害、还出名的大侠!”
“就凭你?”说书师傅冷哼一声,表情甚是不屑。
而那喝酒吃肉的大汉,倒大笑起来,“有志气!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徐十三。”他一边夹着红烧牛肉一边道。
“听名字就知道是个成不了气候的,”说书师傅把白眼一翻,“没气势没文化没魄力,一听就是个当挑夫的棒棒儿。”
徐十三也不生气,反问道:“那你说要什么名儿才是有气势有文化有魄力,听上去像大侠的?难道令狐柴郎这个‘豺狼’就是了?”
“那当然!令狐大侠之名最符合侠士取名法。这侠士之名,论气势首推复姓,南宫北堂西门东方欧阳慕容尉迟令狐;论文化首推植物带‘木’旁,如林朴杉桦栋,听上去温文儒雅不夸张;论魄力首推‘君’、‘子’、‘郎’,高贵而上口。此外还有‘水’旁,江海浪涛滔……”
说书师傅滔滔不绝,说起“侠士取名论”来又是一套一套的,看来是研究颇深。
“照您这说法,”徐十三冲他笑弯了眉,“那您不如改名‘东方樟郎’,定是侠士人选,说不定还能当武林盟主咧!”
“噗!”那大汉一口酒喷出来。
说书师傅狠狠瞪他一眼,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得半晌没说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一把拍了桌子,吓了正在埋头吃东坡肉的徐十三一大跳。
“姓徐的小子,你敢不敢跟我打赌?”说书的沉下一张脸来,“你若有胆一更天去城郊的坟地里蹲一夜,我就承认你有可能当大侠!”
徐十三抓了一只鸡爪子,吧唧吧唧啃得满嘴的油,“你承认对我有什么好处?”
这副样子在那说书师傅看来,像是挑衅一般。这让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凭我响誉江湖的胡铁嘴之名,将你这默默无闻的小子辈儿吹出名儿,绝对不是难事!这赌注你还不满意吗?”
徐十三用袖子抹了抹嘴,“勉强可以接受啦。”
“但你若输了,就必须当面向你胡爷爷我道歉!”
说书师傅义正词严,却被徐十三挥手打断:“这个等输了再说也不迟。”
“小子!你休得猖狂!”
说书师傅的训斥被徐十三用一直猪蹄塞住,“劳烦大人您就少说两句吧,是你让我赌的,我都答应了,你还吵吵什么啊?不如吃个红烧猪脚,消消气。”
“小兄弟,你当真?”一边的大汉敛眉劝道,“且不说鬼神异物,单说最近江湖不太平,莫去那般偏僻之地比较好。”
“安啦!徐十三身无长物,只剩下三文铜板,没财更没色,怕什么?”徐十三冲那汉子咧了嘴笑,“多谢兄台的酒肉,好歹让在下填饱了肚子,半夜在荒郊野岭也不至于饿着冷着。多谢啦!”
“客气什么?”汉子抱拳一笑。看着那徐十三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随即走出饭馆。
1 夜半鬼影
志奇志怪的故事当中,夜半的坟地是最经常出现冤魂厉鬼狐精鬼魅的舞台,虽然徐十三在读故事画本或是听说书时,曾经不止一次幻想过有一个倾国倾城、美艳无双的狐妖,与他共谱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最好还能发展成“艳情”,那他就更满足了。)故事。但幻想终归只是虚幻的憧憬,与现实有着天上地下的云泥之别——
望着面前空荡而阴森的荒郊坟场,阵阵阴风吹得他背脊凉凉,这个时候,徐十三可不想当真见到什么怪东西的影子,哪怕那是婀娜多姿的娉婷身形。
本就不甚明亮的月光,被时不时飘过的乌云遮蔽,让阴冷的坟茔更显得幽暗。四处没有树木遮挡,让一派空旷的荒野中,寒气逼人的风肆意凌虐。这荒郊野岭之中,蒿草肆意疯长,却听不见一声虫鸣。这份死一般的沉寂,让人更加觉得毛骨悚然。
打赌那会儿,徐十三是豪气干云想也不想就向西郊的墓地走去。可越是靠近,就越开始觉得寒碜。以前听说过的鬼怪故事,不断在他脑海中走马灯似的一一浮现。一开始还不乏狐精花妖与书生露水姻缘这般让人窃喜的故事内容,但越走近墓地,这种爱情故事的分量就越是减少,到了他踏过第一快青石碑的时候,脑子里就只剩下红发青面的罗刹鬼罗了。
偌大的旷野上,只听见自己的脚步拨开荒草所发出的“沙沙”声,显得静得可怕。在这片死寂之中,似乎什么都没有,却又会随时钻出些什么似的。徐十三忍不住缓缓地移了移脑袋,小心地侦察着四周的状况。刚想回头,可一想到老年人口中“不可回头扑灭肩上明灯”的传说,他又僵直了身子,将头“刷”地摆回正前方。但这一次,就开始觉得,身后似乎跟着些什么……
“徐十三啊徐十三,你做甚偏爱嘴上逞能?迟早有一天被你这毛病给害死!”徐十三在心里小声嘀咕。他这人没别的毛病,就是逞嘴上英雄。说得头头是道、人模人样的,可真正遇到事儿来,那腿脚绝对没有嘴上说得那么利落。
就比如这次打赌,口角上那是一个硬气:“这有何能”脱口而出,“不就在墓地里躺一夜嘛,又不是在钉板上躺”这种说辞也让旁人刮目相看。可他现在,腿肚子却是分明打了颤儿的,好像没有骨头似的软绵绵,又像是灌了铅似的迈也迈不动。
想找个四周有遮挡,感觉安全点儿的地方蹲着,可这空旷的坟地只有蒿草,连半棵树都没有,实在没什么东西可以依靠。想来想去,徐十三找了个装修得颇气派的墓群,蹲在墓墙的墙角那儿——背后抵着两堵墙,只要望向前方,有没有东西就可以一览无遗,这个地方好歹给他带来一些安全感。
在双手合十,冲墓主人默念一声“打扰了”之后,徐十三团起身子,缩在墙角,两眼紧张地注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只盼月西沉,日头“嗖——”地窜出地平线来,那他才真正放了心。
夜风吹过,拂动蒿草摇摇晃晃,月影忽隐忽现,凄冷的银光映上青白的石碑,一个错眼就会看成了惨白。不知过了多久,约莫至少有二更天了,可徐十三却半点睡意都没有,睁着一双大眼滴溜溜地看,生怕漏看了什么,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蜷了手脚恨不能缩进墙角里。
蹲着蹲着,他渐渐觉得腿脚麻痹,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就在他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腿,想将蹲姿转换为坐姿的时候,他突然看见蒿草之中,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在动……
是一个影子!
徐十三瞪大了眼,张惶地望着蒿草那一边。之所以用“影子”二字来做判断,是因为他实在不能确定那是人影抑或是那个……鬼影……
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越这么猜度下去,他就越觉得背脊寒凉,好像有一条无形的毒蛇慢慢爬上了他的后背,牙齿不自觉地有些发颤。为了不让自己哆嗦出声,徐十三狠狠地咬住了下唇,只是将一双眸子瞪得老大,紧盯着那黑影。
先前藏匿于乌云之中的月轮,此时稍露出了些脸。银霜洒在被夜风吹动的蒿草上,也将那个影子的轮廓映得更清晰了些。徐十三怎么会错过这个机会,顿时将眼珠子瞪得能多大是多大。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更是险些将他半条命给吓了去——那影子,分明是个奇形怪状难以形容的妖魔!
这妖怪有两个脑袋,一张脸黑一张脸白。黑脸的脑袋顶儿是尖的,好似一个铁锹。而白脸的那脑袋上顶着一个硕大无比的瘤子一般的东西,圆圆卷卷还是黑色的,与那一张惨白惨白的面容映得格外骇人。徐十三活到这么大,从来没见过那般奇形的怪瘤,长得好似个粪坨儿。
若在平时见到此等怪瘤,他定是要喷笑出去的。可此时,他只觉得手脚的力气都被抽了干净,只能如一堆肉一般软绵绵地瘫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妖魔拨开茂密的蒿草,一步步向这个方向走来。
休要靠近休得向前别过来……徐十三惊得死死闭上眼,在心中默念“急急如律令”,可那走过蒿草的“沙沙”声却越来越迫近。
此时,就算借徐十三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睁开眼看那双头异形的妖怪,只是拼了命儿地从“阿弥陀佛”念到“天灵灵地灵灵”。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如来佛祖观音菩萨都给他念了个遍儿,也没见到半个天兵天将或是土地老爷现身保他一保。而那越来越迫近的脚步声,终于从“沙沙”转到了“嗒”——那表示着,妖怪已经踏上了这块青石铺就的坟冢。
横竖都是死,与其被妖怪拆解入腹,还不如最后一搏!自知活命无望的徐十三,咬紧了牙关,而先前消散在九霄云外的力气也在顷刻间被速速召唤归位。
使出了全身力气,徐十三一个挺身,正想纵身一跃、一头撞向那妖魔的方向,可就在他直了身却还未来得及迈出一步的时候,直觉得双腿似有万根针扎、无蚁咬嗜——
“咚——”的一声。那是徐十三重重摔在坟冢青石板上的声音。
脑中似有钟鸣,眼前无数金星。蒙胧之间,徐十三隐约觉着,那妖魔蹲在他身边,似乎在打量他。
完了,妖怪是要吃了他了。徐十三在心中发出悲鸣。可或许是人将死时,反而无所畏惧,此时的他惊然想起“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两句,就算要死也得死得有尊严,绝不能让妖怪看扁!
“好……好妖法……”冲着金星飞舞下妖怪大致所在的方向,他使出剩下的全部力气,想挤出一抹无畏的笑。
“你是傻的吗?”
竟然是个女妖怪,声音还不难听。正当徐十三在心中如此评价的时候,只听女妖继续道:“就算你练青蛙跳,也犯不着一头往石碑上撞啊。难道是小儿麻痹了不成?”
“噗——”徐十三听得一口血喷出去,咬了牙,他恨声道:“就算有病,也该是你这个把大粪顶头上的女妖怪病得更厉害!”
刹那间,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有杀气,如此感受到的徐十三,努力睁大眼想看清现下形势,却看见月光下一柄铁锹闪着银霜,正向他砸来——
又是“咚”一声,后脑勺一疼,眼前一黑。然后,世界清净了。
徐十三是被挖土的声音吵醒的。原本睡得正香甜的他,觉得四肢百骸无一不放松,正舒坦得很,却听见不断有“铿”、“铿”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反反复复,甚是扰耳。他不禁皱了眉头,希望那个扰人清梦的家伙能良心发现,还他一个清净。然而事与愿违,那声响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越发有劲儿了。想也不想地,他忍不住吼出声来:“还有完没完啊!吵死人了!还让不让人睡觉?!”
边吼着,徐十三直起身子想找人算账。可刚睁了眼,就见月光下一个黑衣女子维持着挖土的动作,偏头沉着脸望他。这个时候,徐十三才想起先前发生的事情:显然,他方才错将这女人看成妖怪了。只因她身背铁锹,在暗夜中被他误以为是第二个脑袋。而现在于清明的月光下,他才看清她头上那被他误以为是怪瘤的东西,其实是盘起的头发,只是那形状的确奇特了些。
“好差的品味。”徐十三撇了撇嘴,不留情面地发出如此的恶评。一想到先前被这女人吓了个半死,就觉得窝火。这女人,三更半夜不睡觉,到墓地里折腾些什么,难道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吗?
见他一副忿忿的表情,那女子淡淡地瞥去一眼,“醒得倒快,早知我该下手再重些。”
耶耶耶?好一个恶女!打人在先已是不该,可她非但不知道歉,反而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这也太太太……太嚣张了吧!哪里来的山野村姑,如此野蛮!
徐十三瞪大了眼,义愤填膺地辩道,争取以理服人:“姑娘,这三更半夜的,不好好在家待着,却来这等荒山野岭晃悠,成何体统?再者,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能随意伤人?好在在下并非计较之人,就此罢了,不予追究,你速速回家去吧!”
由指责转化为劝导,徐十三不禁对自己心胸如此广阔而感到骄傲,一种伟大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在乐陶陶地自我欣赏了半晌之后,他转而面向对方,期待从她脸上看到感动与赞叹的神情。然而,再次事与愿违的是,徐十三非但没能从对方的面容上读出崇拜的意味,反而见到一双漠视的眼。
那女子也不答话,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随即便低下头去,继续她的挖坑大计。
徐十三讨了个没趣,只有摸摸鼻子一边待着去了。
一时间,静谧的暗夜之中,只听得铁锹敲击着泥土的声音,这倒给这空旷阴森的荒坟之中,凭添上一丝活气。虽然坟地仍旧是那个坟地,虽然仍旧处在夜半时分,但见那女子一下又一下地挖掘着,徐十三觉得这荒郊野岭的,似乎没有先前那般可怕了。
好歹是多了个大活人儿,这让徐十三安心了不少。想到这里,他舒了一口气,倒开始感谢起那黑衣女子来。而之前发生的矛盾,也就不那么值得在意了。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个大男人,干看着女子累死累活地挖地做事,这怎么也看不过去啊。
“咳,”徐十三清了清喉咙,好心地想要帮上一把,“这位姑娘,可需在下搭把手?”
“好啊。”那女子竟连客套话也没一句,毫不犹豫地将铁锹抛给了他,“看着,接好了!”
“啊?!”万没想到她竟然那么干脆地就将活儿转手给他,徐十三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曾经打中他的头的“凶器”,再度直冲着他的脑门飞来。这吓得他往后连退数步,好不容易才避了开去,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来,又让徐十三心里有点不痛快了,不由得小声嘟囔了一句“好蛮的女人”。可是,先前话已经说出了口,想到男子汉大丈夫岂有食言之理,他只有不情不愿地拾起了地上的铁锹,晃晃悠悠地走到那女子面前,“该往哪儿挖?”
“这里。”女子也不多话,只用脚尖点了点地,指示位置。
“哦。”徐十三想也没想地应了声,使足了劲儿就把锹子往地上砸。可刚挖了两下,却又突然觉得心里有点毛毛的,说不上来的滋味。好似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可偏生就是想不起来。
总觉得怪寒碜的。徐十三一边挖一边这么觉着。突然,心头有什么闪过,让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愣了一愣后,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继而忍不住惊叫出声:“这下面是个坟啊!”
“是啊,没错。”那女子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这番从容的回答让徐十三几欲昏厥。“锒铛”一声丢开了手中的罪证,他慌乱地向后连跳了好几步想从坟头的范围退出去。手忙脚乱、慌慌张张的后果,就是脚下一绊,一头栽倒在坟堆旁,仆倒在地。
徐十三忙不迭地想站起身子,可刚将脸孔从泥土中拔出来,就见眼前赫然一尊清冷石碑,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骇人。他顿时觉得身上一凉,汗如雨下,霎时间全身力气尽数流失,便这般伏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喂,”那女子倒好像没事人一样,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胳膊,“不就是一个坟头嘛,至于吓成这样?”
“什么叫‘只不过’?”徐十三大叫出声,手脚并用地好容易直起了身,随即将眼瞪得老大,怒道,“你竟然让我去挖坟?!”
“那又怎样?”她淡道,瞥了他一眼。那表情好像在说,这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倒是徐十三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了。
“你你你你你……咳,咳咳!”他一时为之气结,被呛得咳了数声,这才缓过气来,“你不知道这是打扰死者安眠,会遭报应的吗?你你你,难道你三更半夜来这儿,就是为了挖坟头?”
“这是自然。”
如此毫不犹豫的答案,在徐十三听来格外刺耳。他一手捂住胸口,向后倒退了三大步,另一手指向她,痛心疾首道:“天理昭昭,你就不怕报应吗?掘人坟墓,这简直是有违伦常,于理不合,于情更不可无道无德无情无义泯灭天良……”
听他一股脑儿向倒豆子似的报出一长串成语,那女子也不生气,反而抱着双手闲闲地添了一句:“你还有‘丧尽天良’没说。”
“哦,对,还有这个,多谢提醒。”徐十三下意识地道了谢,可刚说出口又觉着不对,转而皱眉望向她,“你这是什么态度?丝毫没有反省的意思啊!别人这么说你,你就不觉得愧疚吗?”
“有甚好愧?早就听习惯了,”她淡淡地咧了咧嘴角,“还有什么‘心狠手辣阴险残忍无恶不作’……”
“等等,打住!”一长串的贬义词听得徐十三瞠目结舌,而且越听还越觉得有种奇妙的熟悉感,“我怎么觉得这些个词儿怎地那么耳熟呢?”
面对徐十三的疑问,那女子也没言语,只是有些好笑地撇了撇嘴,望着他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这番表情,在徐十三眼中更显得诡异,一不留神就让他右眼皮子乱跳。
心狠手辣……无恶不作……黑衣女子……夜半……荒野……挖坟头……
这几个词儿排列起来,带给徐十三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地,他将两眼越瞪越大,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她,“你你你……难道你……”
声音颤抖着,徐十三像秋日风中的落叶一般打着哆嗦。身体似乎不受控制了,不由得突然腿一软,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原……原来……难道你就是那个,九……九九……九……”
“算你还有点见识,”那女子扯了扯嘴角,一抹似笑非笑在月光下更显诡异,“我便是‘九幽鬼姬’许一萝。”
沉默。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只听见夜风吹拂过蒿草轻微的沙沙声。徐十三的腿也不哆嗦了,呆了半晌后,他像火烧了屁股的兔子一般,“刷——”地跳起来,一把抓起地上的铁锹,像发了疯一般地刨起土来。
呜呜呜呜,这位鬼大人,不管你是大爷大叔大妈大婶,泉下有知休要怪他徐十三。他若不听这女魔头的命令,下一个躺地底下的就该是他了!什么道理尊重先放一旁,保住这条小命最要紧啊!
在徐十三的辛勤劳动下,封住墓穴的泥土很快就被他挖开了。当黑漆漆的墓道呈现在二人面前之时,许一萝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了,多谢。”
明明是轻轻的一拍,可当她的手触及他肩头的刹那间,徐十三惊得死死闭紧了双眼,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四个字:“吾命休矣”,这一不留神就给那一下子拍了个软了双脚,直快跌地上去了。
见他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许一萝不禁好笑。本想伸手拉他,可思及对方的心理承受能力,她转而将双手背在身后,淡道:“莫怕。你可以走了。”
走?!这个词儿让徐十三眼前一亮,然而下一刻就立即黯淡下去,并露出了更为惊骇的表情来:这女魔头杀人不眨眼,又怎会留他一条活口?想必一定是先给他一点希望,然后在他转身逃跑的瞬间,再用一个狠招撕下他的脑袋——天!好一个毒辣的女魔头!简直是丧尽天良泯灭人性!
这番心声让徐十三越发心惊胆战,面如土灰。这表情看在许一萝眼中,让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说真的,你当真可以走了,这儿没你的事儿了。”
什么?!“没他的事儿”?!这句话的意思不就是认为他多余要把他给……徐十三打了一个寒战。不行!要让这女魔头认为留下他还有用处,这样才不会立刻下杀手。
事实证明,恐惧可以激发人的潜力。上一刻还腿肚子打软的徐十三,突然“噌”地站了起来,凑到许一萝身前,从怀中掏出两块火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抬起了手——
“砰!”火,亮了。
“许女侠您慢点走,小的给您掌灯。”跳跃的火光之后,是一张谄媚的脸。
许一萝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一边迈进墓道之中,一边随口问道:“你原来是做什么的?”
“回女侠,”他答得毕恭毕敬,巨细无遗,“小的读书二十载,虽是书生意气却一心盼望着能有朝一日成为万众景仰的大侠,就像许女侠您这样家喻户晓。”末了还不忘拍一句马屁。
“哦?大侠?!”有这么狗腿的大侠吗?
“不过,小的小时候曾给我娘拧了耳朵逼着,去给舅舅的酒肆帮过几年活儿,当店小二。”
“哦。”原来如此,难怪呢。
见许一萝面色平静,暂时不像是要开杀戒的样子,徐十三松了一口气,偷偷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天啊,他既是读书人,又是以大侠作为终身成就奋斗目标,怎可以如此点头哈腰谄媚狗腿?什么“气节”啊“傲骨”啊之类的道义,他明明就是懂得的,可现下为了在这女魔头掌下保全一条性命,他也只能委曲求全了。想当年韩信能受胯下之辱,他不过是狗腿一些罢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将来他行大运无意找着本武林秘笈什么的,到时候再一雪今日之辱!
就在徐十三如此咬着牙思忖的时候,二人已在墓道之中行进了半晌。徐十三掌灯走在前面,许一萝跟在后面。微弱的灯光伴随着步伐摇曳不定,映在墓道的土壁上,更显得阴沉。
相比起坟地中的荒芜开阔而空旷的恐怖,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小墓道却更让徐十三毛骨悚然。眼前是条黑漆漆不知深处的黑洞,走在这里,好似是要通向阴曹地府一般。思及此处,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手一抖,火把掉落在地,瞬间熄灭。
“啊——”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他不禁惊叫出声,转身拔腿就往回跑。可他显然忘了身后还有一个人,还没迈出两步,就撞在许一萝身上,二人一起跌倒在地。
身下软软的,温温的——这个触感让徐十三舒了一口气:这是个人,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可刚安心不到眨眼工夫,他又猛然忆起:身下的这家伙虽然不是鬼没错,可是,她却是江湖中人人谈之色变的鬼姬!
他……他竟然撞倒了九幽鬼姬?!顿时,他僵直了身形,如坠寒潭。这下完了,不用等牛头马面来索命,这女人一招就能让他直接见阎王老爷了……
“喂,要发傻可以,能不能拜托你先爬起来?”
身下传来微微恼怒的声音。徐十三立刻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地慌忙起身,而后,站定在她面前,死死闭上眼,颤抖道:“那……那个……就算要杀我,看在我好歹也算听话的分上,能不能……让我死得不那么痛苦?”
不知是从哪位说书的口中听过,有武林前辈曾说: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的时候。这句话他现在算是理解了。在一片沉寂与黑暗之中,他捏紧了拳头,等待着接下来的必杀一击。可是,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那女魔头却还迟迟没有下手。好个狠毒的女人啊,虽未动手可这等待却已能将他半条命吓了去!
“喂,还不走吗?”
忽地眼皮一亮,随后便听那女魔头开口唤他。徐十三颤巍巍地睁开眼,只见许一萝已拾起了火把并将之点亮,站定在那里望他。
“你……你不杀我?!”他脱口而出。
她没有回答,只是拿着火把越过他,走在他的前面,向墓道深处行进。而徐十三眼见唯一的光明越行越远,回头望望阴暗的墓口,顿了顿后,向火把的方向追了过去。
行走在许一萝身后,望着眼前这“九幽鬼姬”的背影,徐十三并不是没有盘算过逃跑的可能,然而怎么想都是只有一个“死”字的模样。正当他在脑海中演练着一百八十回三十六计之最上计的时候,她淡道:“到了。”
越过她的肩头看去,火把所能照耀的范围内,是一个不小的穴室。棺木躺在穴正中,四壁处则堆满了随葬品——各样的瓶瓶罐罐,还有精美的漆盒与木匣子,以及颜色与花纹都保存得相当鲜亮的布帛。这让徐十三差点看傻了眼:原来墓穴就是这番模样,豪华得很哪!然而赞叹未能持续太久,当眼光转而回到正中央的棺木时,他顿时身子一抖,想也不想地双手合十,冲死者拜拜起来:“这位鬼大人,若您泉下有知,大人有大量,千万休要怪吾!在下无意冒犯,擅闯贵府更是情非得已……”
“不是‘大人’,是夫人。”她一边捡起地上的漆盒上下打量,一边顺口纠正他的话。
“啊?!”他愣了一愣,呆望向她,随即疑惑道,“这难道不是哪派掌门或大侠的墓?”
她瞥了他一眼,随手拾起一个木匣子打开,冲他扬了扬其中金灿灿的头钗,“你见过哪个大侠拿这些东西陪葬?”
“这倒是……”徐十三喃喃道。他这才意识到,这墓中的随葬品都是女眷的衣裙、首饰、水粉胭脂,还有一点瓜子什么的吃食。
难道墓里的这位,是个女侠?
正当他如此思忖并望向棺木企图看出什么蛛丝马迹的时候,却见许一萝背了一个硕大的包裹,正拍着棺材板子。原来,她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挑了一些值钱货,用一块大粗布包了。现下又盯上了棺木了。
见她曲了手指轻轻敲了敲棺材板儿,徐十三想也没想的,惊得立马冲上前,一巴掌拍开她的手,“你你你……你不要命啦!敢对死者不敬,不怕鬼魂找你索命吗?”
面对徐十三气急败坏的脸,许一萝愣了一愣,随即垂下了手,也不吱声,只是望着他微微地扬了唇角,勾勒出一抹似笑非笑来。
那笑容在火把的映照下,显得有些阴沉。徐十三心下一惊,这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啊啊啊!这下……要……要死了……”
他痛苦地蹲在地上,双手抱住了脑袋。天啊,他怎么一个大脑发热,就上去阻止那女魔头了呢?他……他竟然去打开了那个女魔头?!他这不是自寻死路吗?要死了要死了……
难道今日就是他徐十三的大限?这女魔头和鬼魂妖魅,不管他怎么选,都只有一条死路啊啊啊!
对!反正横竖都是一死!死在人手上,总比死在鬼手上来得痛快些!
想到这里,徐十三反倒宽了心,顿时也胆大了起来。垂下抱着头的手,缓缓地直起身来,他用自认为仇恨的眼神狠狠盯住面前这个人称“九幽鬼姬”的女魔头。
俗话说得好,赤脚的怕光腚的,光腚的怕不要命的。这时候的徐十三,那可是真正叫做“将生死置之度外”。没错,他是胆小,但是此时抱着“必死的决心”,倒也不觉得眼前的这个魔女有多可怕了。
吞了吞口水,他慢慢地、重重地捏紧了拳头:既然都是要死,那就让他死得雄壮一点,好歹也对得起这么多年来想当大侠的梦想——
“嘿呀啊——”
仿佛是为了给自己鼓气一般,徐十三大声地吼了起来,捏紧拳头就向许一萝的方向狠狠地冲了过去。
万没想到那个胆小怕鬼又谄媚的家伙,这时会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许一萝脸色一变,眼看着对方就要猛撞过来,她下意识地闪身就躲——可是,她却忘了自个儿是站在庞大的棺材边上的,根本就无处可退。背靠上了阴冷的棺木,她心下一骇,她正想再换个方向退去,然而,却已是来不及——
“砰——”
好大的一声响。
徐十三只觉得耳鸣得厉害,像是有整个戏班子在他耳边敲锣打鼓似的。头晕晕乎乎的,好不容易才慢慢有了知觉。懵懵懂懂地睁开眼,在火光的映衬下,只见面前的是一张素净的面容。她也正瞪大眼回望着他,让他轻易地在那清澈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这……这是怎样的状况?一时间,大脑短路,脑里刹那一片空白,也不知该干什么,就这样呆愣愣地盯着面前那张清秀面容和那双水亮的大眼。
过了好半晌,直到那水眸的主人率先恢复了行动能力,咬牙切齿的一句“你在干什么”,徐十三这才三魂七魄归了原位,忙不迭地爬起了身,连着喃喃道:“抱歉……抱歉……”
不知什么缘由,突然间觉得心虚得很。徐十三不敢看向对方,只得将眼瞥向一边。可不瞧还好,一瞧再度让他三魂七魄飞了开去——
“啊!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先前扶着棺材直起身子的许一萝,正在整理身上有些凌乱的衣衫。听见他的惊叫,便顺着他惊异的眼光望去。这一望,也让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棺盖竟然打开了!
想必是刚才一撞之下,被冲力推开所致。而先前她一直执在手中的火把,先前也被撞飞出去,竟不偏不倚地掉落在棺材中,烧着了尸体的寿衣!
完……完蛋了!想她盗墓也有十多年的经验,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状况!虽说盗墓的是不信妖鬼的,可是见到现下这种彻底要毁了尸首的情况,让许一萝也不禁惧怕会不会遭来报应。
望着越烧越大的火势,她向后退了一步,再一步。继而打定主意,转身就要向墓穴口冲去,逃离这恐怖的地方。
“呆子,还不走!”
见他还呆站在原地,望着着火的棺木发呆,她想也不想地,抓了他的袖口就把他往墓道外拽。然而,连拽几下,却是硬拉不动。
“……”
徐十三望着面前的火势,僵住了身形。明明是惧怕得要死的,腿肚子直打软,怕那尸首或鬼怪会突然坐起向他索命,怕大火蔓延活活烧死了自己,可是步子却是偏偏不愿迈动的。不能逃……不能逃,不能逃!
脱下外衫,他想也不想地冲棺木上拍去。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将那满额头的冷汗映得清清楚楚,也将那哆嗦着的牙关映了出来。
许一萝看呆了眼:看他那模样,明明是怕得像是随时都会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的样子,可为什么他还要一下下地扑灭那火焰呢?
“傻子,你想被烧死吗?”她再度伸手拉他。
“不能走!这样对待逝者,会遭天谴的!”
他头也不回,只是一下下地用长衫拍打着火焰。难闻的焦糊味道传来,这让他又惊又怕,急得眼眶发红,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许一萝愣了片刻,随即抽出了那块原本用来包裹陪葬品的大粗布,也学着徐十三的样子,冲那棺木中的火焰扑去。
一下,两下,三下……
火势渐渐地小了,最终一点零星的火光也被扑灭,四周再度陷入死一般的黑暗与沉寂之中。许一萝从来没有这么惧怕过黑暗,忙不迭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燃上。
火光映照之处,却见徐十三正拿着自己的长衫,哆嗦着膀子,冲棺木中人拜道:“这位夫人,在下本无意冒犯。伤你身体实是罪该万死。但,求您大人有大量,莫和我们计较,我们并非存心的……”
说完,他颤巍巍地走上前去,将自己残破的长衫盖在死者的尸身之上,然后费力地抬起棺盖,想给逝者重回安宁净土。
见他一人搬着吃力,许一萝连忙帮忙。二人合力将棺盖合上,这才舒了一口气。
“你不是相当怕鬼的吗?”望向他,她忍不住将疑惑问出口,“怎么非但没有逃走,还一心扑火,不怕什么东西突然找你索命吗?”
“怕啊,怕得要死,”他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偏着头望了望她,一边苦笑答道,“可是,再怎么怕,毕竟是我们打扰‘她’安眠,未尊重逝者,是我们有错在先。既已铸成大错,怎么可以丢下置之不理?再怎么也得向‘她’道了歉才行。”
“……”许一萝没有吭声,只是回望他苦笑的面容。没错,这家伙是在怕的,到现在手臂还有些哆嗦呢。可是,他却没有逃开,死脑筋地想着什么尊重逝者,什么道歉与补救……
“走吧。”
拾起了包袱,许一萝回望了一眼满地的随葬品,还是决定空手而归。
“耶?!你怎么什么也没拿?”这下倒轮到徐十三疑惑了。
“不是你说尊重死者的吗?”她扭头望他,笑道,“再说,这次已经给人家添了许多麻烦了,再拿东西也太说不过去了。”
“呃……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他挠了挠脑袋,“可是,你不是来这位女侠的墓中偷武林秘笈的吗?这样就放弃了?”
“女侠?!武林秘笈?!”她不禁失笑,“谁告诉你这些乱七八糟的?再说了,你看这墓主的陪葬品,都是富足的生活品,哪里有半点武林中人的模样了?明明就是一个普通的富户人家女子。”
“这……这倒是……”徐十三喃喃道。
对啊,怎么看这墓中都只有些吃的玩的穿戴的,也没半把长剑什么的,若是女侠之墓,也未免太不敬业了吧。可是,既然是普通人家的墓穴,她九幽鬼姬许一萝来这里做什么?她不是只盗取武林秘笈和珍宝来着的吗?
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许一萝长叹一声:“唉,说吧。是不是那些说书的鬼家伙,又说我来着?对了,他们怎么说的?”
“呃,”徐十三想了一想,将说书人的话转述出来:“他们说你‘总是趁着三更半夜出没于荒山墓地,尤其爱进武林历代高手名士之墓穴,盗走随葬品如上古神兵、秘笈剑谱、珍藏密宝’,而且还要‘污辱仙人遗体,将尸骨鞭打至散’……”
越说到后面,徐十三就越觉得不对劲儿。这“九幽鬼姬”,虽然看上去蛮吓人的,但是这一晚上来,除了企图盗墓之外,似乎并没有做其他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虽然他一直担心她会杀了他,可是,就算他不小心撞倒她,她也并没有如说书人所说的,将他大卸八块……
“那个……你……”想了好半晌,徐十三终于忍不住将自己的困惑问了出来,“你……你真的是传说中的‘九幽鬼姬’许一萝?!可是看着不怎么像啊……”
她微微敛了眉头,长叹出一口气来:“我的确是许一萝没错,江湖上的人送我一个‘九幽鬼姬’的名号。只是……”她扬了唇角,勾勒出一抹无奈的苦笑来,“只是,我只不过是个盗墓的。”
“那……你不曾杀人?!”他惊叫地问。
她摇头,想了半晌补了一句:“不过曾经有个叫什么名儿来的,偷偷跟着我盗墓,结果被年久失修的砖头砸伤了天灵盖,顿时毙命——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死在自己面前。对了,那家伙叫什么名儿来着……好像是什么豺狼的……”
“令狐柴郎?!”
“对了!没错,就是这个名字!”
“天……”徐十三哀叹一声,原来他所仰慕的大侠,并非抵抗恶势力流尽最后一滴血,而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见了阎王老爷的。感慨了好一会儿,他又突然想到,“那你……难道也不会武功?”
“是啊,”许一萝答得很是痛快,“我一个盗墓的,只要懂得挖坑开锁外加古董鉴定就好了,学武功做什么?墓底下那位,又不会跑出来跟我过招。”
这话倒没错。徐十三呆了半晌,最终近似哀嚎地问道:“那你怎地会被人称作‘九幽鬼姬’那般恐怖的名字和作为?”
“我也不知道啊,”许一萝撇了撇嘴,“也许纯粹是那帮人吃饱了没事做,想挖掘点刺激的猛料吧。”
“天……”徐十三抱头长叹。他还没入江湖,倒是先见到了江湖的强悍——
原来,无风也起浪的八卦风范,才是江湖的最强终极杀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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