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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清醒的人和最糊涂的人一样痛苦,人生快意,在于半醉半醒之间。
远远望去,湖心亭之上,一道修长身影伫立。
来人笑道:“带着人人垂涎的奇宝,还能如约归还,挚友真是又一次叫陆某心悦诚服。”
任东篱笑道:“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不这样,又怎能为下一次开口作铺垫呢?”
说着,两本残册合二为一,全书奉上。
陆抉微接过,只是掂了掂,也不翻检便笑道:“好友的人品风度,陆某向来是信得过的。”
任东篱道:“那最好了,就不知陆兄肯不肯赏脸翻译一下?”
陆抉微笑道:“呵呵,世间万事万物,不要看那么透彻比较好啊,东篱你已经够聪明了,再厉害的话,叫我们这些男人如何治理天下?”
任东篱淡淡一笑,“说到底就是怕我窥破天机,借此对付你咯?”
陆抉微道:“其实,所有事都是注定的……”
任东篱冷冷道:“谬论。”
顿一顿,她又道:“你知道我的坚持,未来如何对我并不重要,我要知道的,不过是过去,关于我娘……”
陆抉微柔声道:“过去的事,比未来更难改变,既然如此,放它平静逝去才合理。”
“我没想过改变什么,我只要知道为什么!”任东篱道,“娘亲不辞而别的真正原因,只有弄清楚才能化解兄弟尤其是二姐对她的恨意。”
陆抉微略作思量,道:“如果我帮你弄清楚你母亲当年与世隔绝的用意,你是不是也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中立!别再助纣为虐。”
任东篱垂下眼帘想了数秒,干脆道:“可以,不过,如果牵涉到他们的生命安全,我决不会等闲视之。”
陆抉微笑道:“那个自然,陆某再缺德也不想好友家破人亡啊。”
任东篱盯住他道:“什么时候给我结果?”
陆抉微道:“最多腊月月底,陆某就会让你实现你今日许下的诺言。”
腊月二十三,大雪自子夜时分开始飘落,到了卯时,稍作停歇,早食刚过,便又随着路上的行人一道,渐渐密集起来。
付家小姐瑶薇别了父母,在贴身丫头凝香的侍候下乘上马车去城外贫民乞丐出没的破窑布施。新年将至,一切都在热闹中带了一丝祥和,车轮碾过雪地,“咯吱咯吱”的声音有节奏地传来。瑶薇撩起帘子,看孩子们在街上拍手唱着歌儿:“腊月二十三,灶君爷爷您上天,嘴里吃了糖饧板,玉皇面前免开言,回到咱家过大年,有米有面有衣穿……”
孩童们对过年的盼望,无非是衣食温饱、有玩有闹,而这些渴望对于华旭镇上首屈一指的富户付家来说,真是微不足道。
出了城,沿着大道再行数里,便是破败不成形的间间草房,在寒风中摇摇欲坠,付瑶薇嘱咐两个丫头取下食盒过去分发,凝香跟随自家主子多年,较新来的笑梅老练许多,无须详细指点便打理得周全妥当。
又待了一会,凝香和笑梅挽着空盒子回来,笑着说:“小姐辛苦啦,这儿的住户个个千恩万谢,咱们回去吧,府里还有好些事要做呢。”
付瑶薇点一点头,让车夫启程,目的地却不是镇上付府,而是东去数里五华山上的观音庙。
她自有打算。过了腊月二十三,诸神上天,百无禁忌,正是“赶乱婚”的时候,每每到年底,娶媳妇、嫁闺女的人家特别多,有道是“岁晏乡村嫁娶忙,宜春帖子逗春光。灯前姊妹私相语,守岁今年是洞房。”明天,镇上与付家齐名的望族苗家便要来迎亲了。
她与苗家公子也算是青梅竹马,但是,离做夫妻却还欠缺那么些微妙的缘分,也许是自己太不安于室内了吧,竟妄想着要出去闯荡一番,可是想归想,真要她风餐露宿,远离锦衣玉食,这样的决心还是下不了的。
心内正惆怅,耳畔只听一直盯着窗外的笑梅“哎呀”了一声,回头说:“小姐,前面的路好像坏了!”
付瑶薇凑上前望了望,隐隐约约地看不大清楚,于是对凝香投去一眼,“去瞧瞧吧。”
凝香下车,不一会儿跑来禀报:“小姐,路的确是坏了,整个从中断开的,好奇怪哦。”
付瑶薇顿觉扫兴,心中暗忖,难道老天都不让她得偿所愿?一边想着一边失望道:“那回去吧。”
马车刚刚回转,方才空旷的来路上却站了一个人,天气已经够冷,此人却还轻摇羽扇,衣袂飘动,说不出的仙风道骨。
付瑶薇正在思索此人因何拦路,只听那人笑道:“付小姐,在下陆抉微,并无半点恶意,只想请小姐移步红粉居,做客一盏茶的工夫,还请小姐行个方便。”
此镇虽非名镇,但付瑶薇身为镇上大户人家的女儿,又一心憧憬江湖生活,对武林盟主的名字自然如雷贯耳,略微一怔便惊喜道:“难道……你是观棋君子?”
陆抉微微笑点头,侧身道:“付小姐请。”
付瑶薇按捺住满心欢喜,急忙催动车夫紧随其后。
二人在湖心亭坐定,北风劲吹,付瑶薇忍不住将手合在唇边呵气取暖,看一眼湖边房舍,不解道:“陆公子,我们为何不能入房谈话呢?”
陆抉微笑道:“这里虽然寒冷,却是一个使人清醒的好地方,每当我有所犹豫,就会在这里研茶,付小姐,喝一杯吧。”
付瑶薇道了谢,接过来时只觉一股扑鼻浓香,跟其他茶叶迥然不同,忍不住问:“这是什么茶?好香!”
陆抉微笑道:“这叫海市蜃楼,不仅仅是香气之中的极品,也包含了其余很多人生难求的美好感情。付小姐,你感觉到了什么?”
付瑶薇喝一口,思索道:“我……我感觉到……”
陆抉微道:“所谓海市蜃楼,乃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幻象,越是陷入绝境,所看到的幻象就越加美好,这种欲望和现实之间强烈的落差,足以让人痛不欲生。试问一个人如果始终面对逆势,也许还能凭借一股意念支撑下去,可如果此时,突然给他一个虚假的仙境,再将他唤醒,很难有人不在清醒后崩溃得一败涂地。”
付瑶薇道:“瑶薇不是太明白,不过,茶很香,很好喝,谢谢陆公子款待……时候不早,瑶薇要离开了。”
陆抉微看她一眼,神色温柔,道:“付小姐,你明日就要出阁,嫁为人妇,心中可有遗憾?”
付瑶薇一怔,竟是无言以对。
陆抉微道:“苗公子是个正人君子,和付小姐门当户对,可说是天作之合,付小姐还有什么不满吗?”
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这个人,就好像对着一个认识多年的知己,付瑶薇竟有一股倾诉的欲望,想把一切都告诉他。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没有反驳的余地,虽然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但……自己一生竟就这样,波澜不惊地托付给了一个人,总觉得脚下空落落的,很不踏实。”
陆抉微淡淡笑道:“如果有一个机会,让你能了解自己所要嫁的人是不是值得托付终身,你愿意试吗?”
付瑶薇愣住,迟疑半晌还是问道:“要怎样做?”
陆抉微笑了笑,道:“付小姐你在红粉居小住几日,陆某帮你约苗公子前来,届时你便可以验证。对了,茶还要吗?”
付瑶薇不假思索地点头,这一杯茶下去,天气都奇迹般地变得有如春初般和煦。
陆抉微笑着为她添上茶,又道:“但是海市蜃楼只能浅尝即止,不然喝完一杯,又喝一杯,真的很有可能永无休止地喝下去。做人,不该完全沉溺,也不该置身事外,半醉半醒,乃是最好的处世态度。”
付瑶薇点着头,已经懒得去思考这番话,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喝完这杯再喝一杯……就这样永无止境地喝下去。
陆抉微将茶壶放在桌上,目光投向结冰的湖面,眼中缓缓浮起笑意。
昔日夹道桂花、漫山红枫,此时已变成了素雅的腊梅。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风雪中,那两扇斑驳的铁门在视线中一片模糊。
任东篱缓缓前行,来到烛架旁,上面的蜡烛都已不足半寸,显示着庙观凋落残破乏人问津的事实。
她伸手去触,然而在冰冻了几十个昼夜后,蜡烛早已脆弱不堪,轻轻一碰就碎裂在地。任东篱若有所思,收回手来,淡淡叹一口气,刚要去推铁门,那门自动开了。
每次传话的老尼站在那里,双手合十,任东篱也回了一礼,迫不及待道:“请问师太……”
老尼道:“这次,夫人只让贫尼传一句话给三小姐。”
任东篱道:“请说。”
老尼道:“不要赴约。”
任东篱一怔,心道:不要赴约?母亲如何知道我约了陆抉微?遂问:“此约对我至关重要,师太可否细述缘由?”
老尼道:“夫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三小姐珍重。”
铁门合拢,任东篱怔怔站在门口,沉重迟缓的碰击声传入耳中,提醒她回头。
不要赴约?
难道这个约会之后另有隐情?自己只是去弄清母亲闭观的真正原因,解除兄姐多年来对她根深蒂固的误会,无论如何,这个答案已寻找了许多年,不该在此刻功亏一篑。
她就是这样的人,相信一个结果,但不等于会顺从地看它发生。
任东篱在风雪中静立片刻,转身快步离去。
暮色降临,雪片自天空中落下,无声无息。华美画舸沉静地顺江而下,几盏琉璃宫灯勾勒出一个如梦似幻的世界,完全无视四周愈逼愈近的杀机。
画舸船头前方,平静的江面突然出现一个漩涡,水流越转越急、越转越深,仿佛受到感召,船身四周也都相继出现类似景象,不到数秒,大大小小的漩涡已将整艘船困死江中,进不得,退不能。
“瞧这架势,可不像是来问好的呀。”
莺语雀吟,谈笑盈盈间,一红一绿两道娇俏身影出现船头,正是翠绡红袂。
漩涡同时起了变化,潜藏水下的若干黑色人影先后浮现,稳稳立于江面。
红袂仔细一看,惊道:“翠姐姐,我没看错吧,这些人什么时候潜到水里去的,竟然没憋死?”
翠绡道:“有火龙真气护身,这些人来头不小。”
红袂道:“不过看装扮应该都是下属啊,难道就没一个主子可以出来沟通的吗?”
这时一个声音道:“任东篱在哪里?叫他出来。”
翠绡望去,只见这人虽然蒙头罩面,却不失沉稳逼人的领袖气概,遂道:“主人目前外出,有什么事我们下人做不了主,等公子回来再说吧。”
那人道:“无情画舸会离开他的招牌标志‘画眉舫’,能请动他的人来头一定非同小可,该不会是五侯府吧?”
翠绡听这人口气,觉得来意不善,道:“无情画舸,也是无根行客,谁规定一辈子都要待在船上?没听说过主人外出还得向下人报告行踪的,奴婢根本不知道公子去了哪里。”
那人道:“既是下人,我们也不会为难,你们记得转告他,苗公子请他前往憩园一叙,三天为期,逾时后果自负。”
翠绡问道:“这是威胁?”
那人答道:“正是!”
说完消失水面,那些漩涡激烈地旋转一番,便逐渐平息。
红袂走到船舷打量水面的当儿,画舸上所有宫灯一盏接一盏井然有序地亮起,案台上的香炉孔洞中,不知何时开始升起袅袅烟雾……突如其来的安静,衬得那清扬的筝乐越发沉缓而超脱。
翠绡道:“主人,那苗公子是什么人?咱们和观棋君子的约会怎么办?”
任东篱漫不经心拨弄琴弦,淡淡道:“不必理会。”
眼下没有任何事值得她耽搁与陆抉微的约定。
红袂转身时,在甲板上发现了一件物什,捡起来道:“公子你看,这东西……奴婢怎么觉得眼熟啊?”
任东篱只瞥一眼,面色顿时严正,那是一朵此处绝对不会出现的黑色曼陀罗,开得正艳。
红袂翠绡对望一眼,也觉得奇怪。
沉默片刻,任东篱道:“翠绡,通知船首起航,全力全速前行。”
两排船桨缓缓启划,划动时传出有节奏的悦耳乐声,附和着江水流动的韵律,忽远忽近,有种说不出的诡异神奇感。
船身调头同时亦渐渐浮出水面,谁能想到华美优雅的画眉舫,长久以来居然会将大半部分的船身都隐藏在水面之下,如今露出全貌之后,庞大得令人难以置信。
江水受到某种强烈震荡,水面竟像土石一样裂开,在惊涛骇浪中,画眉舫不急不慢,平稳行驶,那架势竟是无人能阻。
就在此时异样淡金色光芒自天际铺泻,将已经陷入暮色的四周照得恍如白昼,悬浮空中的诡异奇地“蓬壶阆苑”赫然降下,庞大对上庞大,将乘风破浪锐不可当的画眉舫硬生生堵截在了江心。
“好啊任东篱,排出这么大的阵势,想甩掉我吗?”
气浪翻腾,红光大盛,以深黑色调为主的画眉舫,霎时增添一片艳丽的鲜红——正是赤炎金猊。
任东篱脸上仍是淡淡微笑,左手捻着黑煞曼陀罗,右手平移至古筝一端,目光盯着面前的金猊。这两样事物同时倒映在金猊瞳仁中,相映成景,浑然一体。
金猊探手入怀,指尖捏着那枚金色钗花。
秋风不敢吹,谓是天上香。烟迷金钱梦,露醉木药妆。
气氛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危险。
半晌,任东篱垂下眼帘,曼陀罗犹如海市蜃楼般,瞬间消失在她手中。抬起眼,那熟悉的笑容浮现在秀雅的脸上,“坐。”
金猊慢慢在她对面落座,长袖滑下,遮住金钗。
任东篱道:“刚才那人的话,你都听见了?”
金猊道:“不错。”
任东篱道:“可是憩园这个地方,你不能去。”
金猊眉一挑,“为什么?”
任东篱道:“刚才那些人在水中可以来去自如,可以忍受噬骨的寒冷,因为他们自小就与岩浆里的凤凰伴居,画舸对这些人的杀伤力很小。”
金猊道:“关我什么事?我在蓬壶阆苑,这些人总不会飞吧?”
任东篱笑一笑,继续道:“火龙之火将燃尽世间三千罪恶,邪念越盛便越难靠近,憩园就建造在火龙居所上方——你这种杀人像切菜一样的家伙去,想做烤乳猪吗?”
金猊哼道:“我被烤了,难道你就能清清凉凉?闲邪族与五侯府根本是一丘之貉,好不到哪里去。那什么苗公子要你去那种地方赴约,摆明了就是想凭借优势铲除你。”
任东篱笑呵呵道:“怎么我的生死,你很在乎吗?”
金猊道:“人死有轻于鸿毛和重于泰山,烤死这种死法、死相太龌鹾了,简直无聊至极,就算不是你,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任东篱憋着一口茶笑道:“你倒是个可爱的人,这理由虽然不登大雅之堂,听起来却很顺耳。”
金猊抱臂道:“你也知道,你那些迷药幻术对我没用,要摆脱我独自前往,似乎除了把我打翻在地外,没有其他办法。”
任东篱道:“好。”如此干脆,倒教金猊微感意外,只听她笑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很想跟我明刀明枪打一场,以报初识时被辱之仇?你是不是很有把握,虽然口头功夫不如我,拳脚方面却能在三五招之内就制服我?没问题,时间地点交你定夺,反正从这里到憩园不多不少需要三天,三天之内,任东篱随时恭候。”
灯影绰绰,任东篱凝视手中的曼陀罗,天气如此寒冷,它竟然没有凋零的迹象,的确是难得一见的极品黑煞。
灯芯被轻轻一挑,翠绡轻声道:“公子,憩园那地方,真像您说的那么邪门吗?”
任东篱移开目光,淡淡一笑,“翠丫头果然聪明,我当然是……骗他的。”
红袂“哇”了一声,“公子唬人像真的一样,害红儿白白担心!不过,公子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
任东篱叹一口气,淡淡道:“因为从现在开始,画眉舫要昼夜不停继续开赴憩园,至于去见陆抉微,我一个人就够了。”
红袂奇道:“那如果金猊公子来下战帖呢?”
任东篱但笑不语,翠绡点点红袂额头,道:“傻丫头,他才不会傻得跟公子打呢。赤炎金猊那种个性,赢了也不会觉得打败女人有什么光彩;输就更说不过去。再说只要拖三天,就能跟我们一起去憩园,又何必浪费实力拼高下?放心吧,三天之内,他绝不会出现,保证咱们耳根清净。”
红袂恍然大悟,下一刻又嘟起嘴来,“这么说公子又要丢下咱们,自己跑去玩了?!”
翠绡喝止:“红儿,公子是去做正事!”
任东篱声音柔和道:“红儿,只差数天,我就可以知道自己寻求多年的答案,你可以体谅我的,哦?”她声音虽柔软轻缓,语气却不容反驳,“时至今日,没有人可以阻挡我踏出的任何一步。”
红袂与翠绡互望一眼,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任东篱目光落回黑色奇花,口中轻吟:“秋风不敢吹,谓是天上香。烟迷金钱梦,露醉……木药妆。”
她将曼陀罗置于掌心,双手合拢凑到唇边,娘亲,东篱不会再让你继续蒙冤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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