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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两年后——
元,大德三年,九月,大都。
大都是天子所在,即使入了夜,城内依旧灯火辉煌,商铺明亮,摊贩夜市无数,就连远城的郊区,偶尔也会有些小摊贩聚集,自成夜市。
掌灯时分,城外南郊某处华丽的水榭亭院,身着统一服饰的家仆动作整齐地在院中挂起灯笼。院内,楼阁重重,树木成阴,小桥水榭华美精致,榭上螭兽仰天,人工开凿的大片湖池中,波光迤迤。
波光尽头处,是一处别致的厢院,但,奇怪——比起整个院中灯笼高挂,这个小厢院只在门上挂了一只灯笼,相较下显得阴暗许多。
厢院内只有三间厢房,院中亦有亭台廊道,四周种满香草矮树,其中一间点了烛火,隐隐有人交谈。
“小姐,九月壬子是皇上圣诞,王爷已差人送来礼服,看来是想带你一起进宫去。小姐,你这些月不爱出门,不妨去散散心也好……”
啪!瓷杯被人狠狠扫落在地,女子虚弱的声音响起:“不去。”
“王爷……”
“长秀,什么时候你变成王爷的狗啦?”
“长秀不敢。只是……”男子的声音迟疑片刻,才道:“王爷想必知错了,小姐,你又何苦难为自己……”
“谁说我难为自己,滚!”女子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夹了些不耐在其中。
“小姐……”
“滚啊!我为什么要去?我算什么?他……他要我去,我就一定得去吗?”
女子——正是木默,起身走动,似万分烦乱,不由得狠狠踢翻木凳。
“王爷差人来告,他明天会亲自来城南别苑接小姐过府。”长秀如实相告白天得知的消息。
此处是鲁王在城外的别院,当时木默初见,十分喜爱此处的湖池水榭,鲁王也大方,将这院子记于木默名下。
急绕的身影微僵,木默转身,眯眼道:“明天?皇上圣诞是……”
“九月壬子,正是明天。”
“好,好哇!”又开始急绕,嘴中念着好,双拳紧握在身侧,她垂头半晌,突停下步子吩咐,“长秀,我明天要出去玩玩,你备轿。”
“……”
“还不去?!”虚弱的声音中夹上……阴冷。
“是。”低头暗叹,长秀不再说什么。有些事是容不得他多话的,但,他后悔,后悔当日为何不多注意王爷,不多看木默一眼,只顾着沉迷一招一式,才会造成今日……
唉,王爷有错,但,王爷也有情,那个男人对木默所做的一切,他……同为男人,心底其实并不赞同啊。
垂眼摇头,正要转身,蓦地,他停下步子,浓眉急遽皱起,两手慢慢滑向腰间的刀柄。
窗外有人。
木默已坐回桌边,缓缓倒了杯茶,轻啜一口,淡淡看了眼半掩的窗棂,对上长秀戒备的细长黑眸。
“有人?”她勾起戾气十足的笑。
“有。”
“不管是谁,杀了他。”举杯抬向长秀。
“是——”字音未落,长秀飞身从窗口跃出,长刀已抽出。
未及,院中传来打斗声。木默将半盏茶水倒入壶中,摇了摇,垂下羽毛般秀美的长睫,脸上履着一层薄冷。
等了半炷香,打斗声在院中。
又等了半炷香,打斗声仍在。
她眉尾抽动,眯起眼。
长秀的功夫不弱,加上醉心武学,从某种程度而言武功比她还有胜上一筹,为何今日会费如此久的时间?
走到窗边,院中交缠着两名男子的身影,高矮有些相仿,都是精瘦又高大的那一类型。长秀的弯刀一半扎入地面,他正徒手与那名男子对阵。那男子似有些不济,只瞧到他在躲闪。突地,长秀举掌推向他的腹部,男子手中不知做了什么,以拳对上长秀一掌,未等长秀回神,拳头竟化为掌力反扑向长秀。
那男子嘿嘿笑了声,似颇有得意,见长秀滚到弯刀边,已抽起长刀摆出进攻的招式,不由跳后一步,摇手笑道:“长兄,是我,是我啊,你又不记得我了?”
“……”长秀眯眼皱眉,脚步如飞,已向男子冲去。
“哇……长兄长兄,你真的不记得我啦?这么快……呀……”男子不再接招,转身往厢房跑来,“长兄真是屦及剑及啊,鞋到,刀就到,我……哇,追到我身后来了……”
屦及剑及?鞋到,刀就到?
这个声音……木默心头微讶,目不转睛盯着跑向她这边的男子。
他的脸有点脏,衣服上有些颜色不一的补丁,他的头发比长秀长许多,用布绳捆……呃,虽然不想这么说,但他的头发很像是随意捆起来的柴草,且正随着他的跑动飘起。
男子并未冲进厢房,却开始绕着廊道打转,长秀追了一会,忽意识到什么,身形倏然停下,瞪着远远背光的男子,迟疑不决。
这身形……这声音……这笑声……尽管看不清长相,他没由来却对这男子生出一股——怨气。
没错,就是怨气,仿佛……这股怨气长年积累,已经在心头盘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这两年来多次对月发誓——
“曲拿鹤,我说过,下次见到你,一定要教训你趁夜偷偷带走小姐的小人行径。”
“哇,长兄,你认出我了,我真高兴,哈哈……啊,你干吗还拿刀劈我……喂喂,长兄,有话好说,我是客人耶……我……哇……”原本要冲上前来个“相见欢”的男子嬉笑一会,见长秀气势汹汹又冲过来,只得抱头飞窜。
“你死定了,曲拿鹤。”
不见他倒好,一见他,积了两年的怨气全出笼了。
那夜——他打点好行李,返回木默的房前禀告,谁知人去楼空,只剩一盏半温的茶水。召来守卫质问,那群笨蛋居然一点声响也没察觉到。他查看四周,所有器物完好无损,树枝亦无折断痕迹,门未锁,木默应是从大门走出去。他在驿店四周查找过,实在找不到任何线索,遣散了守卫,他守在楼边,原希望木默仅是一时心情不好,出去透透气便回,谁知他守到月隐日升,才见木默满口酒气地回来,不告诉他去了哪儿,也不告诉他发生什么事。待坐上马车,又突然跳来车,将一块石子交给驿店伙计,说是留给姓“曲”的公子。
曲?他可以猜到木默昨天和什么人在一起了,而且,待了一夜啊……想来就气,他虽怄气木默比他聪明,这些年却是拿她当妹子般看待,甚至……他都决定了,等木默嫁了人,他也索性在中土住下得了。这小子不知死活,竟敢把木默骗出一夜……不管为了什么,他绝不饶恕。
“哇,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长兄,长兄,你休息……休息一下,我……我也要休、休息一下……”
抱着廊柱打转,曲拿鹤大口喘气,不觉靠近厢房。
房内,纤长的黑影投在地面,正缓缓移至门边。
“长秀,住手。”
轻柔的声音引来曲拿鹤回头,愣怔片刻,他低叫一声,跑向步出房的秀色女子,“木默,啊……总算找到你了,找对了找对了。”
“曲拿鹤。”木默看他一眼。她背对灯火,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是我啊。”他倒没什么男女有别的意识,也不管夜黑不宜,很高兴地绕她走了一圈,“咦,你变漂亮了,好像有点不同……嗯,啊,你披着头发呢。”
两年没见,她不但多了些韵味,更见秀美了。今夜她穿着宽大的绣袍,看不出身段,却意外地……让他发馋。
啊,啊,他的三以原则……
飞快跳后一步,他扬起笑脸,点点自己鼻尖,对上她的眸,“我啊,我这次是真的来这儿让你管吃管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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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你又误吃了哪个官哪位老爷的宴酒,值得跑这么远躲……灾?”
院内,拂尘亭中,木默招下人送来点心酒水,喝下人退开后,她倾头问身边的布衣男子。
长秀收了刀,立在亭外,神色戒备地观望四周。
曲拿鹤喝口茶,细细打量她。
她将长发简单束在脑后,似乎没刚才那般娇弱慵懒。宽大的绣袍让她看上去纤细而……虚弱?
他揉了揉眼,不觉得虚弱二字能用到这个矫健英姿的女子身上。听她话中似有讽意,他嘟起嘴开始抱怨:“木默,你根本不在鲁王府,害我找了五天才找到这儿。”
藏于宽袖内的手微僵,垂下眼,见他拿起桂花糕塞进嘴里,她心头哼了哼,淡淡道:“不想住那儿。倒是你,怎会找到城外来?你……可有拿那刻有木字的石子让守城卫兵带路?”
“没有。”他的头摇得非常干脆。
她奇了,“……为什么?”
“我多问问人就知道鲁王府在哪儿,干吗要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兵儿带路……啊,我不是骂……”
“我知道。”听他这么说,她微微一笑,暂时忘了不快,“那你又怎么会找到城南郊外来?鲁王府的人告诉你的?”
“嗯。”这次,他点头也干脆。
“难怪……”她若有所思。她原本是住鲁王府的,在没发生“那件事”之前啊。自从搬来城南别苑,她已有半年多未踏进鲁王府了。叹气,她抬眼——“啊!”
她小小受惊,瞪着突然放大的变形脸——塞满了桂花糕的胀大圆脸,“你、你靠这么近干……干吗?”
“你有心事?”一边咽着糕点,还能一边吐字清晰,且一点桂花糕的粉沫也不落下,他吃东西的功夫……高啊。
“还、还好。”她毫不掩饰地皱眉,拉离两人的距离,瞪他,“说吧,这次为什么跑到大都来避难?不过你放心,我会管你吃管你住的。”
她戒备似的跳远让他有些暗惊,没细想,深吸口气重重吐出,他无奈苦笑,“我娘啦,这次是为了躲我娘。说来也奇怪哦,木默,这两年我被人误会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照理我娘应该高兴才对。可我娘居然说……说……”
“说什么?”她问,语中竟有一丝期待。
期待?自从“那件事”发生后,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她去期待?还有什么呢?
长秀瞥了眼亭内,虽四下观望,耳朵却不知不觉侧向谈话的两人。
“娘说……娘说她为我收拾了二十多年的麻烦,她烦了,说我已经二十四,应该娶一房媳妇管管了,最好让媳妇帮我收拾麻烦。我哪里惹麻烦啦,娘真是!”小小抱怨一句,他拈起两颗胡桃扣玩,“甚至还……还……”
“还什么?”不觉走前一步,她追问。
“还逼我,威胁我,说我若不在今儿新年娶一房媳妇,她就把以前推辞掉的县尹老爷千户老爷城外大地主刘老爷全部请来,让他们来收拾我。你说你说,这是一个当娘的会对儿子说的话吗?呜……我就知道,三个孩子中,她最讨厌的就是我。”“所以,你就……”
“我就吓吓我娘,离、家、出、走。”
“……”
“木默,你真的会管我吃管我住吗?”起初他也没想一定要到大都来,在路上仔细想了想,武昌是不能去了,大哥神出鬼没的,难保不会逮到他。最远的朋友就是木默,既然要跑,这次就给他跑得远点,让娘干着急。
“……你,打算离家出走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等娘气消了我再回去。”他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地答道。
“……你怎么知道你娘消了气?”她的眼神好……怀疑啊。
“不知道,等我有想回家的念头,我娘的气应该就消了。”
“……”她是没所谓,这儿不差他一人吃住,况且,他们是朋友呢。
想到朋友,她笑了笑。
这人的笑脸没变化呢,上弯两月弦,下弯上弦月,就连性子也没见成熟多少,大男人与娘亲玩离家出走的戏码,真……怎么说他呢,还是那么逗趣,甚至带上一点……疯颠吧。
没变化吗?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掌心,突地抬头问:“拿鹤,若你遇到很烦很烦的事,会怎么办?”
“嗯?”他微讶地看她,也不问她为何这么说,爽快答道,“很烦的,就躲得远远的,不让烦人的事找到我。很烦很烦的呢,就表示我必须要解决它了。直接面对它,然后解决它,解决掉很烦很烦的事,就等于拔了眼中钉肉中刺,以后逍遥快活就任我自由啦!”
“……”
她低头沉默,让他误以为回答不够精准,看了眼长秀,视线再回到木默身上,他放下胡桃道:“好吧,木默,你有什么很烦很烦的事,我帮你解决。除了杀人放火奸淫掳掠。”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以此类推,他暂居人屋檐下,伸手帮忙也是应该。
“不。”她突然抬头,视线盯着他,却仿若看得更远更深,“解决……解决……”
直接面对它,然后解决它,解决掉很烦很烦的事,就等于拔了眼中钉肉中刺,以后逍遥快活就任我自由——这是他的处事态度吗?
她交的这个朋友,真是值得呢。
心头意识飞转,秀美红唇扬起极细微的笑,“拿鹤,你想不想吃更多的东西?皇宫的东西想不想吃?”
“啊?”两声抽气,一声来自长秀,一声来自曲拿鹤。
“小姐……”
“你要带我进皇宫?”
异口同声,四道目光聚在脸上。
“对。”木默点头,“明天是当今皇上圣诞,宫里百官朝贺后,会有质孙宴,每年都有很多马牛羊猪肉,还有其他朝国进献的贡品瓜果,你想吃多少都可以。”
长秀要阻止,拿鹤却叫起来:“去去去,我要去。”
“行,今晚你好好休息,明儿一早我叫你。长秀,拿鹤的厢房收拾好了没?”
“方才婢女回报,收拾妥当。”
“好。”木默点头,缓缓步出亭,“长秀,拿鹤今日刚好,你陪他聊聊吧,我要休息了。”说话间,她轻轻咳了声,步伐有些虚浮。
回头冲拿鹤笑了笑,步出拂尘亭,绣袍缓缓隐入漆黑的厢楼。
掩了门,再无声息。
亭中,低头喝酒的人眉心微皱,心有所思。
她的眉宇间仍有骄纵狂傲,戾气仍在,却多了一些惊怕和……阴冷——那是两年前的她绝对不会有的表情。
这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她有了这么……落寞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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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孙宴,又名诈马宴,乃大元皇朝兴办,融宴饮、歌舞、游戏和竞技于一体的宫廷盛宴。
时逢天子圣诞,文武百官朝庆祝贺后,各朝使节献上贡品,百官则纷纷下了朝堂,在宸庆殿玉阑楼换下官袍,穿上精致的质孙服,与天子共庆。
“质孙”本是蒙古语,即汉人所言的“一色”之言,简言之,就是用一种颜色的布料制作的衣袍帽带。质孙服本是百官的常服,颜色式样也是春夏秋冬各不相同,却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特别是皇上赏赐的质孙服,意味着特别受皇上恩宠器重。
大明殿是天子与百官共宴的场所,殿前的空地围出三匹马见方的台栏,是歌舞竞技的地方。而大明殿外的空地,则是身份地位略次的六品以下官员宴饮的地方,而其他大员随侍的仆从,也会聚集在此共宴。
远远的白玉雕栏边,好奇探望的曲拿鹤拍打长秀,指指鱼贯从宸庆殿走出的官员,问:“你说的质孙服,就是他们那种全身红全身绿又全身青的衣服?”如果七个人并排走在一起,他会以为是彩虹呢。
长秀没好气睨他,“你现在穿的也是。还有,别把帽子拿来下。”
这小子真是没见过世面,居然打算穿一身补丁又破烂的衣服进皇宫。木默听后笑了笑,见他两人身形相仿,让他找件衣服借这小子穿穿。他不得不承认,这小子长得的确是俊俏,穿上他的鸦青质孙倒也过得去。
给他配了一顶帽子,这小子好像耐不住热,没事就拿下来当扇子。瞧瞧,其他官员侍卫都侧目偷偷打量他们,多不得体,多不得体啊。
暗暗左移三步,长秀将注意放在殿前的木默身上。他不认识这小子,他一点也不认识这小子……
“喂,长兄,那人是谁?他的质孙好像和其他官儿不一样,那些转在他身边的官好像很巴结哦。”不知自己像乡下土包子的人又走到长秀身后,指了指缓步从宸庆殿走出的男人,以帽掩嘴小声问。
长秀给他一顶前圆后方的帽子,老实说,九月天戴帽子真让他不习惯。扇了两扇,他瞟看长秀,心中暗暗佩服他居然没沁一滴汗出来。佩服了一阵,他见长秀皱起眉,不由顺着视线看过去,“咦,你很讨厌那个男人?”
他方才问的就是那穿着银袍的男人。
“他是……首平章,平章政事施大人。”长秀敛眼,隐去一丝戒备。
平章政事仍一品大员,当朝有四位,而这施大人则位居平章之首,封勋封爵,深得皇上宠信。他一身银鼠质孙,银鼠檐帽、银鼠比甲,将修长的身型勾得尽到好处。这人在朝堂上可谓要风得风,要雨有雨,莫怪百官要巴结了,就连鲁王也得卖他一份薄面。
“他认识木默?咦,咦,你那个鲁王也过去了。”曲拿鹤见施大人往女眷的所在走去,在木默身边停下,不由讶声。
一身金红纳石失质孙的鲁王本在殿檐下与三五个官员交谈,一个与他交谈的官儿应是蒙古人,头发中部被剃去,只在额前留了一绺,修剪成……唔,不是他贪吃,他的头顶真像一个桃子形状。
心底偷偷讽笑一阵,他再打量鲁王——他样貌有些粗犷,脸型偏方,耳边两侧编出两条辫环垂在衣袄上,正殷殷盯着木默,见施大人走向木默,不由绕下檐阶走过去。
“嘿嘿,长兄,木默今天的打扮……”
“很漂亮。”见三人只是交谈,施大人仰头笑了一阵便离开,长秀缓缓松口气。他以为拿鹤称赞木默今天的打扮,不由含上一丝微笑。
“不。”
“……不?不漂亮?”长秀转头,怪异盯着曲拿鹤。
“不是,木默穿那身绛红罗衣很好看,我是说……那个……”瞟看那些宫中女眷,问出自木默打扮后便一直盘旋在心头的疑问,“她头上顶那么高的木桩帽子,头不累吗?”
“……”
“长兄,你干吗眨眼?那木桩帽子有我半条手臂长哦。”
土包子,真是个土包子。长秀狠狠瞪他,实在有些受不了其他侍卫怪异的侧目,只得拉他到僻静的地方,“那不是木桩帽子,那是罟罟冠,皇族女子必备的穿扮。”
“可……木默好像不喜欢这种打扮,你看,她一点高兴的神色也没有。干脆……快点吃东西,吃完了我们先走。”
先走?他当皇宫是自家院子呢。
长秀觉得自己脑袋有些生锈,上下打量他,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你……你自己吃,别到处乱跑,我去……去那边会个朋友。记得,别乱跑。”
“喂,长兄……”来不及抓人,他叹口气,视线往大明殿前的木默飘去。
官员和女眷分成两处,其间宫女来回穿梭,木默在一群衣着明艳的女人中。那些女人有年轻的,有年纪大的,个个雍容贵气,想必不是妃子公主之流,就是官夫人官小姐。
扫过一遍,笑眸最后盯在面无表情的女人脸上,再不移开。
绛衣垂珠的木默美则美,傲气敛在眉心,不外露,却有着自己的坚持,但,她眼中偶尔闪过的惊惶,却是他不解,也担忧的地方。特别当施大人和鲁王站在她身边时,眸中的惊惶更明显。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一个原本傲气凌人的姑娘家染上这种惹人心怜的凄苦幽怨之色……唉,他看得好心痛啊,心痛到连手上的烤羊腿也没什么味了。
是那王爷待她不好吗?给她委屈受了?虐待她了?还是……
将帽压在胸口,他的表情有些难受。
是啊,看她这么落寞,他难受,心里很难受呢。
清晨时分,那王爷骑马来接木默,对他这个面生的人看了一眼,听是木默要带,没说什么。当他要扶木默上马车时,木默似故意躲开,径自坐上长秀准备的马车,不与那王爷同坐。那王爷的脸上闪过一丝懊悔——很快地——他以为没人看到,但他注意到了。
哼,他可不是只会吃的人呐。
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不然,木默已经是二十一岁的大姑娘了,那王爷居然还没娶她过门,却偏偏做出非常宠爱她的样子,那家伙心里头到底打什么鬼主意?
在来大都的路上,他时不时问自己,东南西北的朋友他都有,也有些豪爽的江湖侠女会追着他跑,为何偏偏一心想去大都呢?偶尔,想到木默也许已经嫁人了,嫁给她喜欢的王爷,心口总是有丝丝怪异。那种怪异感他一年前才明白,那叫作……惆怅。
两年前黄鹤楼一别,两年后来大都,他想他只是要确定一下,木默是不是如愿嫁给她爱的王爷,是不是还是那么骄纵狂傲,是不是还是……还是……
还是什么?他不知道,心头隐隐有个东西要跳出来,下意识地,他不让那东西跳出来,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
压住压住,死死压住……
“你看,木默姑娘的身子已经完全好了。”有人在树后说话。
“是呀,受那么重的伤,能活下来真了奇迹。”有人应了声。
受——重——伤?
暂时顾不得压什么,将帽子往头上一扣,黑靴往树丛后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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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百草生。”
“在下万宝成。”
“草生哥哥。”
“宝成弟弟。”
两名鸦青绸袍的年轻男子冲曲拿鹤抱拳一笑,两人神态有些相似,一个肤色偏黑,一个偏白,都是俊俏的儿郎。
他们本在树丛后饮酒,见侧边绕出一人,神色微怔。见了他的笑,他们也不陌生,报出自己名字后,两人转头相视一笑,互相叫了声哥哥弟弟,再一致转头看向曲拿鹤。
“这位兄台,你的帽子歪了。”
“呃?”扶了扶,索性抓下来,曲拿鹤凑向互称兄弟的两名宫卫,“在下曲拿鹤,两位也是参加质孙宴啊。”
“兄台是哪位大人的侍卫,为何好面生?”肤色偏白的百草生冲他一笑。
“呃……木……”他只是混来吃东西的,报那姓木的王爷名字应该没错,就算有错,也是王爷有错,错不在木默就行。
“哦——鲁王新招的侍卫呀。”两人对视,交换只有对方看得懂的眼神——难怪连他们也不认识,这小子新来的。
“你们刚才说木默……受了重伤?为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咦?你不知道?”万宝成大眼一瞪,讶声道,“你在鲁王身边,居然没听过这件事?”
“我……我刚来……”他才到大都嘛,鬼知道发生什么事——心中暗道,他扬起惹喜的笑,笑得两人眼前一阵月牙飞舞,“两位兄台既然说起,小弟讨个便易,想听个明白,不知可不可以?”
打量他一阵,万宝成点头,“也难怪,快一年了,谁还记得。你说是不是,草生哥哥?”
“嗯。”百草生点头。见他眼神殷殷,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想想……想想……”
他差不多想了半炷香的工夫,才转头问自家兄弟:“好像……是八九个月前吧,宝成弟弟,你还记不记得,是八个月还是九个月前?”
“十个月。”万宝成的记忆显然比其兄强,见自家哥哥摸着下巴想了半炷香,又见那笑起来脸上仿佛挂了月牙的男子已经开始跳脚,忍不住送上一记白眼——给他的草生哥哥。
啪!击掌。
“对了,是十个月,好像是去年十一月的事。曲兄……喂,你别拉我衣袖呀,我慢慢告诉你。”
“啊?小弟太激动了,兄台快说。”笑眼中藏了抹心急。
奇怪看他,两兄弟视线交汇,随即移开。
百草生饮尽杯中酒水,缓缓道:“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当日鲁王生辰设宴,皇上也在,好像是皇上高兴,要将月烈公主赐婚鲁王。鲁王推辞了一会,木默姑娘当时脸色不太好,宴后居然拿了剑要杀月烈公主。当时的场面啊……”“你们在场?”拿帽的手握紧。
“在,我们随大人参加鲁王生辰,可是亲眼所见。木默姑娘好像吃人的小母狮呢,谁也劝不住,真是勇猛无敌,功夫了得,帼国不让须眉,令我好生佩服……”
一记白眼,打断他跑了题的“佩服”。
“呃,宝成弟弟,我说错话了?你瞪我干吗……啊,曲兄……是是,我记得……我记得……嗯,木默姑娘好像气红了眼,谁的话也不听。这还了得,鲁王亲自擒她未果,就在她跃过鲁王冲向月烈公主时……”
“怎么样?”收了笑,曲拿鹤有些不耐烦了。
“月烈公主原本躲在皇上身后,想必鲁王以为她要对皇上不利,唉,鲁王对皇上的忠心真是天地可表,他眼见拦不住木默姑娘,一时心急,居然一刀刺向木默姑娘。”
“刺她……一刀?”
“是啊,背受一刀,直穿胸骨,木默姑娘当时的表情可伤心呢。皇上气过一段时间,也早消气了。木默姑娘随鲁王行军打仗,立过不少战功,皇上念她女儿家心性,也没降罪。后来,鲁王好像请了太医为木默姑娘治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不过,这一年倒没见木默姑娘跟在鲁王身边,说是搬到城南别苑去住了。唉……鲁王也真狠得下心啊。”忆起旧事,百草生唏嘘一阵,似不胜怜惜。摇头叹气,再抬头时,他惊了惊,往宝成弟弟身边靠去。
只因——月牙笑已完全隐去。
笑起来惹喜的脸,若是面无表情,倒像一尊精致的瓷像,但瓷像若有了浓眉倒竖的生气模样,就有些令人胆战心惊了。
“你们说的,可是真的?”曲拿鹤敛下眼,语气轻忽,听不出喜怒。
“当然是真。你随便去宴桌边找人问问就知啦。”揉揉眼,百草生眼角微斜,瞟向远远的假山。
“多谢,以后若有机会,我请两位用饭。”低头盯着脚尖,他将帽往头上一扣,抱拳谢过后,急步绕过树丛。
两兄弟翘首探看,见他跑到一名男子身后,那男子见他跑来,神色极是不耐。
万宝成突道:“他是长秀带来的。是木默的朋友吧。”
“不是鲁王的人吗?”
“管他是不是,咱们只要实话实说就行了。”
“他的武功似乎不如长秀。”
“唔,草生哥哥,我觉得要制服这小子,得费些工夫。他的武功不差。”
“管他差不差。哼哼,那小子有点笨,宫廷里随时随地都在明争暗斗,他居然只顾吃,分明就不是在一群虎狮豺狼里打滚的料。”百草生嗤笑。
“当然,你觉得这朝堂上,比心狠,比才智,比天文地理,比巧计良谋,谁能比得过咱们家二少爷。”肤色偏黑的万宝成提起自家少爷,脸上全是敬佩。
“当然没人啦。”
两人探头交谈,未留意假山后慢慢踱来的银影。
“宝成弟弟,这儿是大都,你得叫大人。”身为兄弟,百草生非常适时地拍打兄弟的脑袋。
“草生哥哥,我又忘了,你要多提醒我才是。”万宝成非常受教。
“我会……”
“会什么?”
“会多提醒你……啊——大人!”两人低叫,立即收回脑袋,转身站得直挺挺的。
“你们刚才在干吗?”一袭银鼠质孙的俊美男子拨开树枝,唇边勾起淡笑。他非常清楚自己这一身质孙袍引来多少官儿的眼馋。
“在帮大人铲除心头大患。”万宝成紧握双拳,眸中闪着敬佩之光。
他家大人一向讨厌对皇上太忠心的人,鲁王木玉昔对皇上忠心过头,大人第一个就看不过眼,而木玉昔身边那个聪慧过人的女子,大人更看不过眼。
要损木玉昔,就先断他一臂。
宠则骄,骄则盛,盛则狂。那一刀啊……他家大人三年前就算到了。
并非对木默有仇,只是,她太聪明,对木玉昔而言是宝,对他家大人而言,是拦路的一颗——小石子。要怪,就怪她喜欢的男人碰巧是木玉昔,而他家大人又碰巧看木玉昔不顺眼罢。
“哦?”男子笑容更见俊美,斜视二人,胸膛震了震,“怎么个铲除法?”
“挑、拨、离、间。”
蓦然,男子大笑,睨了睨得意满满的两人,没说什么,点头,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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