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QQ书城月刊第9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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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旧梦难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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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小说

小说6:旧梦难温。

作者:牡丹倾城  言欢。(QQ:634936907)

民国三年。

苏州。春寒。

夜里起了风,呼呼刮个不停,吹在新糊的窗纸上沙沙地响,到了后半夜里,却响起了一声春雷,扯着丝丝冷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是二月的天了,秋意躺在床上,久久合不上眼,她侧着身子朝着灰暗暗的窗子,黑亮的眼睛像噙着一汪清水,“雨明天会停吗?”她伸出手在黑暗中握了握,却什么都没有。隔壁屋里又传来一阵咳嗽声,咳了又停,停了又咳,直揪得她心里凉凉的,她将手垂下来,拉了拉被褥,再次翻了个身。

闭上眼,泪便顺着眼角流下来,左脸轻轻在枕头上蹭了蹭,白天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在小巷里,他的目光直逼得她喘不过气来,一双手牢牢地抓住她的肩欲将她的骨头捏碎,他一遍遍地问她:“你到底愿不愿意跟我去南京?愿不愿意?”她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良久才幽幽地说了一个字:“不。”

“你不愿意么?”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清亮的眼睛像浸在水仙花盆底的黑石子,面上汪着水,里边儿却是刺骨的寒意,他问:“为什么?”

“因为我母亲。”她终于抬起头来与他对视着,“我的母亲是绝对不会同意我跟你去的。”

他的眼神一点点的黯下来,松开了抓在她肩头上的手,“你为什么不试着跟她商量?”

她摇摇头,母亲是不会同意的,她绝对不会同意的。她还记得是正月里的哪一天,有媒婆上门提亲,被母亲骂得狗血淋头的情形。她躲在房里,将门拉开窄窄一条缝隙,母亲的话便如毒针一般灌进她的耳里,“我们家秋意哪点不如人要给他做小?我呸,也不拿镜子照照,生来一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德性,不是个东西……”这样不知骂了多久,院子里才静下来,她徐徐将门打开,走到堂屋时,母亲正靠在竹藤椅子上,见她出来了,又要指着她骂:“我告诉你许秋意,从明天起你学堂里的书也别念了,在家给我好好呆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哪个好,除非我死了,不然没有我的允许,你这辈子都别想跟人跑了。”秋意只是低头不语,母亲仍是说个不停,她把塞在岫玉镯子下的水绿纺帕抽出来,开始哭哭啼啼地说好话,“秋意啊,不是娘不通情达理,而是现在的人都太坏,他们哪里是看中你的人?还不是为了咱们这座老宅子,将来若是我在的话还好,若是哪天我两腿一伸去了,这房子落到他们手里,哪里还有你的份儿,到时候你受人欺辱,谁来护你啊?娘这都是为你着想。”她都知晓。母亲在外人眼里是个不近人情的疯子,她一身银红衫子叉着腰骂人,要从街头骂到街尾,家里的亲戚从不敢上门,来一次母亲就要骂一次,她要了大半辈子的面子,唯恐人家看她不起。有多少次夜里突然醒来,听见母亲房里传来的叹息,一声比过一声凄凉,她怎么懂得母亲心里的苦?何况母亲如今病重,她又怎能弃之不顾?

她不能。

她将眼角的泪擦干,望着挂帐子的铜钩子晃动了一下,这才合眼渐渐睡去。仿佛只是阖了阖眼,天就亮了,雨还在不疏不密不紧不慢地下,院子里那两株槭树却抽出了新绿,嫩得发青。她揉了揉眼,走过廊道,竟发现母亲也神气活现地起来了,她穿着品蓝缎袍,梳着整整齐齐地高髻,倚在暗红色的朱漆大门旁,喊她也没搭理,而是拿起门上的铜环敲了敲,面上淌着笑意。过了好一晌,她似乎才发现了秋意的存在,就走上来牵着秋意的手,像极小的时候带秋意出门那样,生怕她走丢了似的叮嘱:“跟娘来看看。”她指着一旁的槭树说:“我刚进来那会儿,这树才这么高。”她用手比了比,又说道:“二十年过去了。”

秋意看见母亲的眼中闪过一丝惘然,她四下来来回回的看着,像是要将一切都收进眼底,秋意小声说:“娘,你还是进去吧,天这样冷。”母亲笑了笑,问她:“你怨不怨娘?娘待你这样苛刻。”秋意摇摇头,“不怨,一点都不怨。”母亲拍拍她的手,深深吸了口气:“那便好,这样娘便安心了。”

秋意扶着她回了房,她躺在床上又开始撕心裂肺地咳起来,秋意连忙拿着药罐子上灶间,却发现上回抓的药已经吃完了,她的手有些颤抖,耳边像是有一阵极柔和的风绕过,带来一句极冰冷的话:“我先开些药方子试试,若是吃完了还起不了作用,那就当真是没法儿了。”没法儿了……她突然觉得胸口一窒,难受至极。回到房里,她从床头的五斗橱上的小抽屉里找出了一张写有药方子的纸条,来不及多看,就这样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二月春风似剪刀,割得脸上生疼。秋意只穿着一件莲青色绸夹袄,风便肆意地往衣领袖手里钻。雨还下着,地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积水,一脚踏上去,便湿了脚上的白底玄面花绣鞋,走到巷尾,向左拐,再过一座月亮弯的石桥,迎面便是药铺子了,店面不大,布局精巧,地上铺着密密匝匝的青石,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柜台上擦得亮锃锃地,带着那么一股青草味,负责抓药的伙计一身藏蓝长衫,还留着月亮门,一张脸生得白白净净,秀气得像个女孩。秋意将药方子递给他,他只看了一眼,便摇摇头。秋意道:“你照着抓便是。”

乌木橱子又高又大,用小抽屉层层隔开,上方嵌着一色平的云头式白铜栓,里面零零散散的都是药材。秋意见他用手抓出来放到小秤上掂一掂,再一一包好用细绳子打个结,这才递到她手里,她轻声道了谢,拿着药出了铺子。刚走了几步路,迎面就让人挡了去,她抬起头,略是一惊。

他提着白藤箱子,没有打伞,头发让雨水润得有些湿,看上去更加黑,亦如他那双眼睛,她拿药的手微微发凉,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只好低着头。他见她垂着头,两条乌溜溜的辫子用黑绸结绑着,衬得她肤色愈加白皙,好久,他才说了一句:“不送送我么?”

“我……”她看了他一眼,很快又偏过头看向别处,“我还有事,不能送你了。”

他点了点头,又轻轻唤了她一声,“秋意。”他微微笑着,眼中却是冷的,“我不会再勉强你什么了,就此别过吧。”他从她身边擦过,那样轻,又那样重,她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说“不”,她知道他在一步步地走远,走过长街,走到渡口,走出千灯镇,从此山水不相逢。可是她不敢回头看,不管内心怎样的波涛汹涌,她的眼睛都沉静得像一潭水,又沉又静的水。她从新迈开步子,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沿路都是老房子,挨挨挤挤地凑到一起,只留出窄窄一条小路,走在檐下仰着脸望上去,只见雨水顺着瓦檐淌下来,像一面晶莹的珍珠帘子。

她记得与他初识的那天也下了雨,缠绵细雨,丝丝如线,她静静地站在学堂门外,等着雨停,是他突然从身后走出来,变戏法儿似的打开一把伞,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我们一起走吧。”她想着拒绝,不料他已将伞凑到她跟前,拉着她走向雨中,一路上他总将雨伞偏着她,而自己一边肩膀都湿透了,他们都不讲话,或许是不知道讲些什么,直到她的家快到了,她才开口道谢:“真是劳烦你了。”他笑着说:“我叫余砚之,你呢?”“许秋意。”她也毫无顾忌地同他说了。“秋意啊。”他又将她的名字念了一遍:“许秋意,我记住了。”

当时的情景,至今想起还记忆犹新,他当时的样子,这辈子怕是都忘不了了。她这样想,不知不觉已走了好远,再回头看,除了烟雨中的水墙黛瓦,石桥陌巷,就再也不见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