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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8 爱情,并非无价

人的手,如果一定要抓住些什么,多半是为了能留下它们。为了在很久很久以后,让人试图回忆你,回忆你存在过的痕迹,也许只有那种关于后世的幻想,才能带给当时的你一丝温暖。

和沈陌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接触。他为他的母亲,我则是为我母亲的母亲。

老妈虽然张口闭口叫我废柴,可事情却不管巨细统统叫我去办。理由也充分:第一,这事不光彩,必须低调处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第二,我是闲人(真是没创意的老一套)。

在律师公证处,我见到了沈锥的母亲唐薇,说实话,真不敢相信岁月厚爱这女人到如斯地步,竟不忍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一张椭圆形长桌,左边是唐薇、沈锥和傅凭澜(莫非是以未婚妻身份?),右边是外婆、齐漱玉、沈陌和我,对垒分明。算起来本人梁沁舫应该属于不相干的人,但我有自己一套说辞:外婆不识字,我得帮她看乱七八糟的文件。

这个会的目的旨在庭外协调,对方希望我们在开庭之前,主动放弃沈凡佑的遗产继承权。

主持会议的律师还没有来。气氛虽不是剑拔弩张,却也沉闷得让人窒息。我把踢踏黄猫先生拿出来放在桌子上,按下钮看着它跳舞。奇怪的是根本没人出来制止我幼稚的行为,他们全都定定盯着这个噼里啪啦的玩具,眼神或者空洞或者飘渺,脸上清一色的漠然表情。

律师进门,为自己是最后一个抵达的行为象征性地道歉。我按键,黄猫戛然而止,会议正式开始。

“首先陈述一下我们事务所的委托人、加拿大籍华裔沈凡佑先生遗孀、唐薇女士的意愿,唐女士已经向我们提供了一份由加拿大渥太华两家权威脑科医院联合出具的诊断书,证明沈凡佑先生有精神病史,且并未痊愈,之后的第二份遗嘱,正是在沈先生接受治疗的这段时间内所立,因此,根本不具备法律效力。”

“我不要那钱。”外婆的声音像一只小脚,急急踩在律师最后一句话的尾巴上。

律师目光移向另一位当事人,等待她的回答。

“我也不要……”齐漱玉始终垂着眼帘。

就在律师打算开口说下去时,沈陌抬起右臂,把母亲揽住,声音柔和:“妈,那是爸爸留给你的,你应该要。”音量不高,淡定自如。

齐漱玉几乎是哀求地望过去,“沈陌啊,何必搞这么多事出来呢!我们之前没有这笔钱,不一样过得很好?”

“你相信我,好不好?”他这话听起来真像是在哄一个小孩脱裤子打针,“我们不一定会输的。”

齐漱玉还要说什么,被他举在半空的手阻止,甚至不屑于多看对方一眼,他挽着母亲站起来,椅子脚蹭地,极其尖锐的摩擦声:“官司奉陪到底。”走到门口时,他停住、回头,淡淡地笑,“有句话似乎应该原样奉还,我只是警告某些居心叵测的人——别太过分。”

三方主角撤了一方,留下的又毫无威胁,我对外婆耸耸肩,扶着她站起来,当然,没忘带走我那会跳踢踏舞的黄猫桑。

像有默契似的,我和外婆、他和齐漱玉分别搭了不同的电梯下楼,刚才还是同一阵线,出了门就形同陌路。

舒雯在大厦停车场等我们,送外婆回去后,她把车开到大桥附近某处空旷的悬崖上,我把黄猫拿出来,放刚才的录音给她听。

“看不出他是这么功利的人呢。”听完,舒雯扬起嘴角笑。

“就是,眼神那么尖锐,像个……亡命之徒似的。”犹豫再犹豫,我才找到一个不太适当的词来形容当时的沈陌。

“也难怪啊,那么一笔巨额的遗产,换作你要不要?”

“我?跟我抢的全干掉。”

“这世界就是那么现实。”她继续笑,“看过一个节目吗?主持人问嘉宾‘如果有一个富商看上了你的女朋友,给你多少钱,你会离开她——五万?’男嘉宾笑着摇头,说‘不可能’,主持人加码‘五十万’?那嘉宾还是摇头,主持人又说‘五百万’?嘉宾有了短暂沉默。当价钱提到五千万时,他尴尬地笑了。主持人问场下若干女孩‘如果你的男朋友面对五千万依然不肯离开你,你会感动吗?’所有女孩都说‘很感动,但是对不起,我要投入那个富商的怀抱,起码他肯为我付出五千万,这已经不是普通的代价了。’呵呵,为什么呢?谁也不敢保证日后,曾经坚贞的情人会不会以当初放弃那五千万为理由,将这种失落加倍地从她们身上压榨回来。”

“你想说什么啊?”

“对于有些人,不,应该是大部分人来说,爱情都有价码,只是多跟少的差别。没错,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问题是,当有情郎太难得、甚至得不到时,我们何苦连无价宝也一起扔掉,是不是?”

“这么说你很欣赏沈陌了。”

“他是聪明人。”舒雯很干脆地回答。我苦笑。是吗?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他会很傲慢地拒绝那笔所谓的遗产,我甚至以为刚才的一幕,不过是个虚象。读书人,难道不该清高吗?在那种豪门面前,平民的自尊不是只能通过对金钱的不屑和鄙视才能表现出来吗?!他已经是教授,薪水不菲、地位崇高,而且满腹经纶,精神世界绝对充实,纵使与这笔巨额遗产失之交臂,我也看不出他有任何损失。难道真像舒雯说的,人性都有价码,只是多跟少的差别?

我以为自己已经够现实,想不到跟某些人相比还是天真。而且,天真得可笑、愚蠢。或许,是事情没有实实在在地发生在自己身上吧,若真有一天轮到我直面天价遗产,谁也不能保证梁沁舫还会这么高尚,包括她本人在内。

天已经转冷。我所在的实在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城市,一块历史上只要爆发战争、就必定尸横遍野的土地,按照日本动漫里樱花下面有尸体所以艳红的解释,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自己每天走过的路都浸透了血并深埋着白骨。

这个城市的阴天总是出奇地多,老天爷的眼泪也很充足,因此市政府根本不必刻意搞绿化,与其说这里是人类的领地,倒不如说是植物随心所欲的乐土,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仅是春天飘下来的粉尘就能让几万人过敏住进医院去,任何一块草坪都没有“请勿践踏”的牌子,随便你进去滚,初来乍到的外地人还以为这儿市民素质有多高。

外婆宣布自己不接受那笔钱的当天便闭门不出,之后我妈每次下班第一件事就是买菜拎去外婆那里,吃完了再回来。

照这个情形推测,法院开庭她是绝对不会出席的了。

奇怪的是,这种紧张时刻,沈陌居然还能有心思跑去外地开会。

那天我趴在阳台上发呆,他在院子里拨弄薄荷。因为齐漱玉嗓子脆弱,时常要喝新鲜的薄荷泡水才能舒坦些。她咳嗽多了,我便条件反射地一听见咳嗽就联想到薄荷,或者一看到薄荷就联想到她的咳嗽……沈陌回来后,他家满院子就全是薄荷,多到要分给我家同喝。

那些薄荷在我眼里摇晃,搞得我嗓子眼顿时开始痒痒,哎,都整成巴甫洛夫反应了。忍不住咳了咳,他抬头,看我一眼后面无表情地又低下去,就在我以为自己又被当成摆设或无意中隐形成功的时候,他放下剪子,直起身来冲我做个手势,喊一声:“我上去,还是你下来?”

我一怔,然后极快地反应过来,故意曲起左腿攀在栏杆上,一副要越过去往下蹦的架势,嘴里还煞有介事地应着:“我就来,有事儿您说吧。”

他抱着臂等我跳,气定神闲的,怕死如我,只好缩回去,同时逞能地撂话给他:“有胆你上来!”

他果然出现,夹着一纸包东西,“我不在的时候,帮忙保管一下吧,还有……麻烦替我照顾我妈,她最近关节又有些痛。”在大部分认识沈陌的人眼中,他是一个温和的人,但是在我看来,沈陌素来只和危险、冷血、无心无泪等词汇挂钩,有这种温柔眼神的时候,往往也是提起母亲齐漱玉的时候。

我故作受宠若惊状接过,掂掂,满心好奇地抬头,“可以打开看吗?”

“随便,闲时写的东西,只要你不嫌无聊。”

“不无聊,你的书我经常翻,虽然意思看不懂,但是字句挺有意思。”摸了摸牛皮纸袋的形状:一叠纸,还有张磁盘,“出版用的?”

“原定这几天带给他们看,但是事情太多不想分心,所以搁置一下。”

我掂掂分量,然后把纸包扔飞镖似的甩上书架顶端,几本书因此震掉下来,“你要外出?去哪?”

他对我的无礼毫不在意,“是你的话,就实话实说好了……”

“加拿大?”

“该怎么评价你呢。”沈陌稳稳地笑,“我联系了替那个人立遗嘱的律师,还有做鉴定的两家医院。”我发现,他说的是“那个人”,果然还是没有原谅当年抛妻弃子的父亲吧。

“有多少把握?”

“不知道。”

“如果败诉怎么办?”

“你的问题还真多。”他依然是气定神闲地笑。

我忽然有一拳挥过去的冲动,至少,打碎那些虚假的笑容。相处时间不算短了,我却连他仅仅在脸上表达的含义都看不懂!

为何要执着于一笔钱,哪怕它是巨额?

然而谁都会笑我问了个蠢问题吧,所以,只能祝一路顺风。

“还是逆风的好。”他笑道,“飞机顺风的话,可就掉下来了。哦对了,我跟我妈说是去开会,索邦和N大毕竟还是有学术往来的,问起你的话不要露馅。”

我乖乖地答应了所有的要求。包括第二天不去送行。

沈陌走后我就不断猜想他在加拿大的进展。齐漱玉竟对儿子的谎言毫不起疑,也不知道沈陌临走前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对我说:“他总算肯把心思花在工作上,不去想那笔遗产,是好事啊。”她毕竟是太相信儿子了,可是,除了他之外,她还能相信谁呢。我开始觉得沈陌百分之一百是为了母亲才会丢下在巴黎勤苦打拼的一切,甚至傅凭澜。对一个从小没有父亲的男人来说,没有任何女子能重要得过他孤苦可怜的母亲,唯一奇怪的是为什么他不早不晚,偏偏要在那样一个时刻回来?是有原因,还是巧合?

不知道算不算心有灵犀,我约了舒雯见面,可临出门前迟疑了一会,结果接到他打来的国际长途。

不等他询问,我抢着老老实实地汇报了他母亲的起居饮食排泄等等一切琐碎细节,说得连珠似炮。

“我知道,我已经给她打过了。”好不容易喘气的空隙,我听到了一个浅浅淡淡的笑声。

“这算怎么着,核实我吗?”

“岂敢,轮到我向你汇报而已。”

他找到了那些律师,并且已经详细谈过。他们说沈凡佑确实前后两次住进过精神病院,第一次住了十三天,第二次住了四天,但是他根本没病,是对方以强制性手段逼迫他承认的,如果坚持己见,就扣押着不放人。

“竟有这种事?!”我目瞪口呆。

“更离奇的都有,诊断书上记录的那个日期,他正在多伦多开会,不可能去渥太华的医院检查,有很多人作证。”

“嚯嚯,确实匪夷所思呢哦。还有什么发现?”

“诊断书是他妻子唐薇找人开具的。沈凡佑脾气暴躁,经常指责妻子有外遇,扬言要雇人杀她,唐薇怀疑丈夫患有精神疾病,于是去医院的脑科部门咨询——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我暂时来不及查,反正给她弄到了证明——然后持这份证明到另一家权威精神病院,很容易就拿到了诊断书。估计从头到尾,沈凡佑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精神病院派车来抓人。”

“那女人会这么处心积虑?”若是真的我那点小手段绝对小巫见大巫。

“据那几个律师说,沈凡佑还曾经动过离婚的念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申请被暂压下来,迟迟没有正式递交。”

“沈凡佑到底有没有精神病?”我一字一句地吼,“他难道没有去仔仔细细地检查个清楚?在没有任何人干扰作弊的前提下!”

“就算有,也只是和唐薇所持的那份打个平手,一个说他有病一个说他没病……各执一词吵翻天有什么用?法官谁也不会信。真正的事实就是人已经不在了,没人能证明他的精神状况是正常还是疯癫。”

我咬着手指头思索一阵,“不行,这事太复杂了,我要想一想。你什么时候回来?”

“再过几天吧,希望有进展。”

“再见。”

“再见。”

异常干脆利落地放下电话,我严肃地坐在沙发扶手上继续啃手指,直到指甲附近没有痛觉的皮啃光,撕扯到关节处才一边咝地倒吸着凉气一边反应过来要迟到了。

算起来,我和舒雯是同学,从小学一直到大学,只不过小学不同桌、中学不同班、大学不同系,可我妈和她妈倒做足了十年同事。人跟人性格真是不同,两个女人明明都是争强好胜型,我妈让人敬而远之,舒雯的母亲,却没人不喜欢亲近。记忆中我每次上门拜访,都会被她欢喜地捉住,左看右看,严肃地握手,“同志,可把你等来了!”要不就是作老鸨状,“客官,许久不见了。”然后被不耐烦的舒雯打横里杀出截断,留她在客厅里凝眉沉思:“拉客!严重抗议拉客行为!”

包括那个“苍蝇”,也是她送的美号。

舒雯私下说:“我妈表面像个心志都不健全的大小孩,其实玩起计谋来很少有人胜得过。心机也是讲天赋的,我们家,向来只有女孩才能继承,不信看我爷爷,看我爸,刻板得跟什么似的。”

如果不是跟她接触多了,我估计和梁家大部分人一样是个书呆子吧——最大的可能是,连书呆子也做不成,沦落为名副其实的废物。我们很少把精力放在念书上,她的兴趣是赚钱和结识名流,我则热衷于乱涂乱写以及逐渐养成的跟踪恶习。

“在多伦多开会的同时又在渥太华就诊?”舒雯拿搅拌勺戳着红茶上漂浮的奶油,“怎么可能有这种荒诞的事情!”

“这是事实。”

“如果是这样,那就构成鉴定事故,我建议从加拿大那两家脑科医院找突破口,干脆告他们吧,告赢了,狗屁诊断书就是一张废纸。”

“你想打跨国官司啊。”

“这样更好玩,不是吗?”她笑得人畜无害,反正跟自己扯不上关系。

舒雯的提议我不是没想过,可是,耗时、耗力、还耗钱,更难的是这一切都必须瞒着齐漱玉进行,沈陌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即便愿意,他能付得起吗?

正想着,突然听舒雯“Wow”了一声。

回头,九号桌迎来了新客人,两位,一男一女,男的英俊女的娇美,而且,都是熟人。

沈锥和傅凭澜。

N大附近西餐厅多的是,但最出名的只有这家忘川威阙,正对面就是留学生住的外苑宾馆。

从天花板垂下的纱帘罩住了每张桌子,估计他们并没注意到我和舒雯。

“你说,沈陌这么处心积虑想得到沈凡佑的财产,是不是为了报复沈锥?”舒雯突然异想天开,“男人为了女人,果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立刻说:“不可能吧。”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舒雯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沈陌不是为了财产回来的?他同时丢下索邦的事业和抛弃傅凭澜,现在又如此积极地去为官司奔波,除了钱,你还有其他合理的解释?”

我一时语塞,她很快又说:“不过这也情有可原,换了是我,说不定比他还拼命,想想吧,那不是几百万几千万,甚至不是几亿!有了这笔钱我想干什么都行啦!”

我仔细地、谨慎地将猜测大致理了一下,变成这么个故事:沈陌在索邦任教,结识了法籍华裔女子傅凭澜并彼此倾心,本该长相厮守,可碍于学校教授与学生不得胡搞的阻力,一直是地下恋情。这种随时可能影响自己前途的爱一开始还很新鲜,渐渐就使他觉得累赘,终于某天沈陌得知生父是加拿大著名富豪,且身患重病不久于人世,有心将自己那半财产赠予当初抛弃的发妻赎罪,于是,正中下怀的他就理所当然结束了和学生的关系,甚至丢开索邦这只金饭碗回国一搏,毕竟,倘若赢了,下半生便完全不必发愁,多值得。

舒雯为我的故事竖起大拇指。

我挑眉,“怎么,你也这么看?”

“简直天衣无缝,就差证据了,我说,咱俩真的可以考虑去开侦探社……”

“可我始终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

“为什么?”

“……只是直觉……从他的书。”

舒雯眯起眼,慢慢地将我从头观察到手,“你不是压根不看他的东西的?”我又一次语塞。

“写书的人都是骗子!包括你在内!”她恶狠狠地说,“普通骗子骗钱财,骗别人,你们呢?骗心,骗感情,急起来甚至连自己都骗!”那时,我脑子里很奇怪地浮现出沈陌书里的一句话。

明知是空,却不甘双手空空。

这是佛教衍生出来的话吧?

人的手,如果一定要抓住些什么,多半是为了能留下它们。为了在很久很久以后,让人试图回忆你,回忆你存在过的痕迹,也许只有那种关于后世的幻想,才能带给当时的你一丝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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