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宝一周纪念的时候,这家热闹地排了一天的酒筵,客人也到了三四十,有的送衣服,有的送衣服,有的送面,有的送银制的狮子,给婴儿挂在胸前的,有的送镀金的寿星老头儿,给孩子钉在帽上的,许多礼物,都在客人底袖子里带来了。他们祝福着婴儿的飞黄腾达,赞颂着婴儿的长寿永生;主人底脸孔,竟是荣光照耀着,有如落日的云霞反映着在他底颊上的。
可是在这天,正当他们筵席将举行的黄昏时,来了一个客,从朦胧的暮光中向他们底天井走进,人们都注意他:一个憔悴异常的乡人,衣服补衲的,头发很长,在他底腋下,挟着一个纸包。主人骇异地迎上前去,问他是那里人,他口吃似地答了,主人一时糊涂的,但立刻明白了,就是那个皮贩。主人更轻轻地说:
“你为什么也送东西来了?你真不必的呀!”
来客胆怯地向四周看看,一边答说:
“要,要的……我来祝祝这个宝贝长寿千……”
他似没有说完,一边将腋下的纸包打开来了,手指颤动地打开了两三重的纸,于是拿出四只铜制镀银的字,一方寸那么大,是“寿比南山”四字。
秀才底大娘走来了,向他仔细一看,似乎不大高兴。秀才却将他招待到席上,客人们互相私语着。
两点钟的酒与肉,将人们弄的胡乱与狂热了:他们高声猜着拳,用大碗盛着酒互相比赛,闹得似乎房子都被震动了。只有那个皮贩,他虽然也喝了两杯酒,可是仍然坐着不动,客人们也不招呼他。等到兴尽了,于是各人草草地吃了一碗饭,互祝着好话,从两两三三的灯笼光影中,走散了。
而皮贩,却吃到最后,用人来收拾羹碗了,他才离开了桌,走到廊下的黑暗处。在那里,他遇见了他底被典的妻。
“你也来做什么呢?”妇人问,语气是非常凄惨的。
“我那里又愿意来,因为没有法子。”
“那末你为什么来的这样晚?”
“我那里来买礼物的钱呀?!奔跑了一上午,哀求了一上午,又到城里买礼物,走得乏了,饿了,也迟了。”
妇人接着问:
“春宝呢?”
男人沉吟了一息答:
“所以,我是为春宝来的。……”
“为春宝来的?”妇人惊异地回音似地问。
男人慢慢地说:
“从夏天来,春宝是瘦的异样了。到秋天,竟病起来了。我又那里有钱给他请医生吃药,所以现在,病是更厉害了!再不想法救救他,眼见得要死了!”静寂了一刻,继续说:“现在,我是向你来借钱的……”
这时妇人底胸膛内,简直似有四五只猫在抓她,咬她,咀嚼着她底心脏一样。她恨不得哭出来,但在人们个个向秋宝祝颂的日子,她又怎么好跟在人们底声音后面叫哭呢?她吞下她底眼泪,向她底丈夫说;
“我又那里有钱呢?我在这里,每月只给我两角钱的零用,我自己又那里要用什么,悉数补在孩子底身上了。现在,怎么好呢?”
他们一时没有话,以后,妇人又问:
“此刻有什么人照顾着春宝呢?”
“托了一个邻舍。今晚,我仍旧想回家,我就要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揩着泪。女的同时哽咽着说:
“你等一下罢,我向他去借借看。”
她就走开了。
三天以后的一天晚上,秀才忽然问这妇人道:
“我给你的那只青玉戒指呢?”
“在那天夜里,给了他了。给了他拿去当了。”
“没有借你五块钱么?”秀才愤怒地。
妇人低着头停了一息答:
“五块钱怎么够呢!”
秀才接着叹息说:
“总是前夫和前儿好,无论我对你怎么样!本来我很想再留你两年的,现在,你还是到明春就走罢!”
女人简直连泪也没有地呆着了。
几天后,他还向她那么地说:
“那只戒指是宝贝,我给你是要你传给秋宝的,谁知你一下就拿去当了!幸得她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有三个月好闹了!”
妇人是一天天地黄瘦了。没有精采的光芒在她底眼睛里起来,而讥笑与冷骂的声音又充塞在她底耳内了。她是时常记念着她底春宝的病的,探听着有没有从她底本乡来的朋友,也探听着有没有向她底本乡去的便客,她很想得到一个关于“春宝的身体已复原”的消息,可是消息总没有;她也想借两元钱或买些糖果去,方便的客人又没有,她不时地抱着秋宝在门首过去一些的大路边,眼睛望着来和去的路。这种情形却很使秀才底大妻不舒服了,她时常对秀才说:
“她那里愿意在这里呢?她是极想早些飞回去的。”
有几夜,她抱着秋宝在睡梦中突然喊起来,秋宝也被吓醒,哭起来了。秀才就追逼地问: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
可是女人拍着秋宝,口子哼哼的没有答。秀才继续说:
“梦着你底前儿死了么,那么地喊?连我都被你叫醒了。”
女人急忙地一边答:
“不,不,……好象我底前面有一圹坟呢!”
秀才没有再讲话,而悲哀的幻象更在女人底前面展现开来,她要走向这坟去。
冬末了,催离别的小鸟,已经到她底窗前不住地叫了。先是孩子断了奶,又叫道士们来给孩子度了一个关,于是孩子和他亲生的母亲的别离——永远的别离的运命就被决定了。
这一天,黄妈先悄悄地向秀才底大妻说:
“叫一顶轿子送她去么?”
秀才底妻子还是手里捻着念佛珠说:
“走走好罢,到那边轿钱是那边付的,她又那里有钱呢?听说她底亲夫连饭也没得吃,她不必摆阔了。路也不算远,我也是曾经走过三十里路的人,她底脚比我大,半天可以到了。”
这天早晨当她给秋宝穿衣服的时候,她底泪如溪水那么地流下,孩子向她叫:“婶婶,婶婶,”——因为老妇人要他叫自己是“妈妈”,只准叫她是“婶婶”——她向他咽咽地答应。她很想对她说几句话,意思是:
“别了,我底亲爱的儿子呀!你的妈妈待你是好的,你将来也好好地待还她罢,永远不要再记念我了!”
可是她无论怎样也说不出。她也知道一周半的孩子是不会了解的。
秀才悄悄地走向她,从她背后的腋下伸进手来,在他底手内是十枚双毫角子,一边轻轻说:
“拿去罢,这两块钱。”
妇人扣好孩子的钮扣,就将角子塞在怀内的衣袋里。
老妇人又进来了,注意着秀才走出去的背后,又向妇人说:
“秋宝给我抱去罢,免得你走时他哭。”
妇人不做声响,可是秋宝总不愿意,用手不住地拍在老妇人底脸上,于是老妇人生气地又说:
“那末你同他去吃早饭去罢,吃了早饭交给我。”
黄妈拼命地劝她多吃饭,一边说:
“半月来你就这样了,你真比来的时候还瘦了。你没有去照照镜子。今天,吃一碗下去罢,你还要走三十里路呢。”
她只不关紧要地说了一句:
“你对我真好!”
但是太阳是升的非常高了,一个很好的天气,秋宝还是不肯离开他的母亲,老妇人便狠狠地将他从她底怀里夺去,秋宝用小小的脚踢在老妇人底肚子上,用小小的拳头搔住她底头发,高声呼喊她。妇人在后面说:
“让我吃了中饭去罢。”
老妇人却转过头,汹汹地答:
“赶快打起你底包袱去罢,早晚总有一次的!”
孩子底哭声便在她的耳内渐渐远去了。
打包裹的时候,耳内是听着孩子底哭声。黄妈在旁边,一边劝慰着她,一边却看她打进什么去。终于,她挟着一只旧的包裹走了。
她离开他底大门时,听见她底秋宝的哭声;可是慢慢地远远地走了三里路了,还听见她底秋宝的哭声。
暖和的太阳所照耀的路,在她底面前竟和天一样无穷止地长。当她走到一条河边的时候,她很想停止她底那么无力的脚步,向明澈可以照见她自己底身子的水底跳下去了。但在水边坐了一会之后,她还得依前去的方向,移动她自己底影子。
太阳已经过午了,一个村里的一个年老的乡人告诉她,路还有十五里;于是她向那个老人说:
“伯伯,请你代我就近叫一顶轿子罢,我是走不回去了!”
“你是有病的么?”老人问。
“是的。”
她那时坐在村口的凉亭里面。
“你从那里来?”
妇人静默了一时答:
“我是向那里去的;早晨我以为自己会走的。”
老人怜悯地也没有多说话,就给她找了两位轿夫,一顶没蓬的轿。因为那是下秧的季节。
下午三四时的样子,一条狭窄而污秽的乡村小街上,抬过了一顶没蓬的轿子,轿里躺着一个脸色枯萎如同一张干瘪的黄菜叶那么的中年妇人,两眼朦胧地颓唐地闭着。嘴里的呼吸只有微弱地吐出。街上的人们个个睁着惊异的目光,怜悯地凝视着过去。一群孩子们,争噪地跟在轿后,好像一件奇异的事情落到这沉寂小村镇里来了。
春宝也是跟在轿后的孩子们中底一个,他还在似赶猪那么地哗着轿走,可是轿子一转一个弯,却是向他底家里去的路,他却伸直了两手而奇怪了,等到轿子到了他家里的门口,他简直呆似地远远地站在前面,背靠一株柱子上,面向着轿,其余的孩子们胆怯地围在轿的两边。妇人走出来了,她昏迷的眼睛还认不清站在前面的,穿着褴褛的衣服,头发蓬乱的,身子和三年前一样的短小,那个八岁的孩子是她底春宝。突然,她哭出来地高叫了:
“春宝呀!”
一群孩子们,个个无意地吃了一惊,而春宝简直吓的躲进屋里他父亲那里去了。
妇人在灰暗的屋内坐了许久许久,她和她底丈夫都没有一句话。夜色降落了,他下垂的头昂起来,向她说:
“烧饭吃罢!”
妇人就不得已地站起来,向屋角上旋转了一周,一点也没有气力地对她丈夫说:
“米缸内是空空的……”
男人冷笑了一声,答说:
“你真是大人家底家里生活过了!米,盛在那只香烟盒子内。”
当天晚上,男子向他底儿子说:
“春宝,跟你底娘去睡!”
而春宝却靠在灶边哭起来了。他底母亲走近他,一边叫:
“春宝,宝宝!”
可是当她底手去抚摸他的时候,他又躲闪开了。男子加上说:
“会生疏得那么快,一顿打呢!”
她眼睁睁地睡在一张龌龊的狭板床上,春宝陌生似地睡在她底身边。在她底已经麻木的脑内,仿佛秋宝肥白可爱地在她身边挣动着,她伸出两手想去抱,可是身边是春宝。这时,春宝睡着了,转了一个身,他底母亲紧紧地将他抱住,而孩子却从微弱的鼾声中,脸伏在她底胸膛上,两手抚摩着她底两乳。
沉静而寒冷的死一般的长夜,似无限地拖延着,拖延着……
一九三〇年一月二十日(原载1930年3月1日《萌芽月刊》第1卷第3期)
作品导读
柔石(1902—1931),原名赵平复,浙江宁海人。1920年代末在上海从事文学活动,曾协助鲁迅主编《朝花》和《语丝》杂志,并积极参与“左联”的工作。1931年被杀害于龙华,“左联五烈士”之一。代表作有中篇小说《二月》、《三姊妹》,短篇小说集《希望》等。
《为奴隶的母亲》描写了一个浙东农村“典妻”的悲剧故事。为了生存和还债,春宝娘被贫病交加的丈夫典让给邻村的老地主。她不得不强忍住羞耻感和对幼儿的思念,到地主家担当起生育工具的职责。终于在大妻的嫉恨中生下了儿子,却连被称呼为“母亲”的资格都没有。完成了“任务”的春宝娘,最终又被遣返回自己一贫如洗的家中。面对孩子的冷漠和丈夫的嘲讽,心中还惦记着另一个永别的骨肉。柔石以细腻而沉痛的笔墨,写出了一个被生活裹挟、无力自主的女性内心的伤痛与凄苦,寄寓了作者深切的同情和忧愤。在普罗文学的高潮时期,柔石以浙东乡间的日常生活为依托,沉着地展现出对现实世界的认识与理解,避免了空洞的口号和概念化的控诉,体现了左翼作家在艺术表现方面的努力与追求。
在现代文学史上,同类“典妻”或“卖妻”题材的创作,还有许杰的《赌徒吉顺》、台静农的《蚯蚓们》、罗淑的《生人妻》等小说。虽然故事发生在不同地域、不同时代,但其中的女性无一例外地成为了宗法制社会和男权中心意识的牺牲品。她们或者沦为生育的工具,或者被用来抵押赌债,或者以出卖自己来维持家人的生计。当生存成为最大的问题时,女性自身的意志和人格尊严被顺理成章地忽视。在被当成商品出卖的过程中,这些女性不仅承受着“被侮辱被损害”的命运,甚至连最普通的情感也得不到满足。春宝娘对孩子的母爱,对夫妻之情的期待,都被艰难的生活无情挤压到了角落。柔石不仅展示了农民物质生活的走投无路,更揭示了他们心灵的苦痛和麻木。正如《萌芽月刊》在发表《为奴隶的母亲》时的“编辑后记”中所言,这篇小说“作为农村社会研究资料,有着大的社会意义”。
拓展阅读
柔石:《二月》、《人鬼和他底妻的故事》
(颜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