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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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丈夫/沈从文(1)

落了春雨,一共有七天,河水涨大了。

河中涨了水,平常时节泊在河滩的烟船妓船,离岸极近,船皆系在吊脚楼下的支柱上。

在楼上四海春茶馆喝茶的闲汉子,伏身在临河一面窗口,可以望到对河宝塔的烟雨红桃好景致,也可以知道船上妇人陪客烧烟的情形。因为那么近,上下都方便,有喊熟人的声音,从上面或从下面喊叫,到后是互相见到了,谈话了,取了亲昵样子,骂着野话粗话,于是楼上人会了茶钱,从湿而发臭的甬道走去,从那些肮脏地方走到船上了。

上了船,花钱半元到五块,随心所欲吃烟睡觉,同妇人毫无拘束的放肆取乐,这些在船上生活的大臀肥身年青女人,就用一个妇人的好处,服侍男子过夜。

船上人,她们把这件事也像其余地方一样称呼,这叫做“生意”。她们都是做生意而来的。在名分上,那名称与别的工作,同样不与道德相冲突,也不违反健康。她们从乡下来,从那些种田挖园的人家,离了乡村,离了石磨同小牛,离了那年青而强健的丈夫的怀抱,跟随了一个熟人,就来到这船上做生意了。做了生意,慢慢的变成为城市里人,慢慢的与乡村离远,慢慢的学会了一些只有在城市里才需要的恶德,于是这妇人就毁了。但那毁,是慢慢的,因为需要一些日子,所以谁也不去注意了。而且也仍然不缺少在任何情形下还依然会保留到乡村气质的妇人,所以在市的小河妓船上,决不会缺少年青女子的来路。

事情非常简单,一个不亟亟于生养孩子的妇人,到了城市,能够每月把从城市里两个晚上所得的钱,送给那留在乡下诚实耐劳种田为生的丈夫处去,在那方面就可以过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所以许多青年的丈夫,在娶妻以后,把妻送出来,自己留在家中安分过日子,竟是极其平常的事了。

这种丈夫,到什么时候,想及那在船上做生意的年青的妻,或逢年过节,照规矩要见见妻的面了,自己便换了一身浆洗干净的衣服,腰带上挂了那个工作时常不离口的烟袋,背了整箩整篓的红薯糍粑之类,赶到市上来,像访远亲一样,从码头第一号船上问起,一直到认出自己女人所在的船上为止。问明白了,到了船上,小心小心的把一双布鞋放到舱外护板上,把带来的东西交给了女人,一面便用着吃惊的眼睛,搜索女人的全身。这时节,女人在丈夫眼下自然是完全不同了。

大而油光的发髻,用小钳子由人工扯成的细细眉毛,脸上的白粉同绯红胭脂,以及那城市里人派头,城市里人的衣裳,都一定使从乡下来的丈夫感到极大的惊讶,有点手足无措。那呆像是女人很容易看到的。女人到后开了口。或者问:“那次五块钱得了么?”或者问:“我们那对猪养儿子了没有?”女人说话时口音自然也完全不同了。就是变成城市里做太太的大方自由,完全不是做媳妇的神气了。

但听女人问到钱,问到家乡豢养的猪,这作丈夫的看出自己做主人的身分,并不在这船上失去,看出这城里奶奶还不完全忘记乡下,胆子大了一点,慢慢的摸出烟管同火镰。第二次惊讶,是烟管忽然被女人夺去,即刻在那粗而厚大的掌握里,塞了一枝哈德门香烟的缘故。吃惊也仍然是暂时的事,于是这个做丈夫的,一面吸烟一面谈话。……

到了晚上,吃过晚饭,仍然在吸那有新鲜趣味的香烟,来了客,一个船主或一个商人,穿生牛皮长统靴子,抱兜一角露出粗而发亮的银链,喝过一肚子烧酒,摇摇荡荡的上了船,一上船就大声的嚷要亲嘴要睡,那宏大而含糊的声音,那势派,皆使这作丈夫的想起了村长同乡绅那些大人物的威风,于是这丈夫不必指点,也就知道怯生生的往后舱钻去,躲到那后梢舱上去低低的喘气,一面把含在口上那枝卷烟摘下来,毫无目的的眺望河中暮景。夜把河上改变了,岸上河上已经全是灯,这丈夫到这时节一定要想起家里的鸡同小猪。仿佛那些小小东西才是自己的朋友,仿佛那些才是亲人,如今与妻接近,与家庭却离得很远,淡淡的寂寞袭上了身,他愿意转去了。

当真转去没有?不。三十里路路上有豺狗,有野猫,有查夜的放哨的团丁,全是不好惹的东西,转去自然做不到。船上的大娘自然还得留他上三元宫看夜戏,到四海春去喝清茶,并且既然到了市上,大街上的灯同城市中的人皆不可不去看看。于是留下了,坐到后舱看河中景致取乐,等候大娘的空暇。到后要上岸了,就由小阳桥上板篷架到船头,玩过后,仍然由那出来的地方转到船上,小心小心使声音放轻,省得留在舱里躺到床上烧烟的人发怒。

到要睡觉的时候,城里起了更,在西梁山下的更鼓硼硼响了一会,悄悄的从板缝里看看客人还不走,丈夫没有什么话可说,就在梢舱上新棉絮里一个人睡了。半夜里,或者已睡着,或者还在胡思乱想,那太太抽空爬过了后舱,问是不是想吃一点糖。本来非常欢喜口含冰糖的脾气,是做太太不能忘却的,所以即或说已经睡觉,已经吃过,也仍然还是塞了一小块糖在口里。太太用着略略抱怨自己那种神气走去了,丈夫把冰糖含在口里,正像仅仅为了这一点理由,就得原谅妻的行为,尽她在前舱陪客,自己也仍然很和平的睡觉了。

这样丈夫在黄庄多着,那里出强健女子同忠厚男人,女子出乡卖身,男人皆明白这做生意的一切利益。他懂事,女子名分上仍然归他,养得儿子归他,有了钱也总有一部分归他。

那些船,排列在河下,一个陌生人,数来数去是永远无法数清的。明白这数目,而且明白那秩序,记忆得出每一个船与摇船人样子,是五区一个老水保。

水保是个独眼睛的人,这独眼就据说在年青时节杀过人,因为杀人同时也就被人把眼睛抠瞎了。但两只眼睛不能分明的,他一只眼睛却办到了。一个河里都由他管事。他的权力在这些小船上,比一个中国的皇帝在地面上的权力还统一。

涨了河水,水保比平时似乎忙多了。他得各处去看看,是不是有些船上做父母的上了岸,小孩子在哭奶了,是不是有些船上在吵架,是不是有些船因照料无人,有溜去的危险。在今天,这位大爷,并且要到各处去调查一些从岸上发生影响到了水上的事情。岸上这几天来发生三次小抢案,据公安局那方面人说,则是凡地上小缝小罅皆找寻到了,还是毫无痕迹。地上小缝小罅都亏那些体面的在职人员找过,于是水保的责任便到了。他得了通知,就是那些说谎话的公安局办事处通知,要他到半夜会同水面武装警察上船去搜索。

水保得到这个消息时是上半天。一个整白天他要做许多事,他要先尽一些从平日受人款待好酒好肉而来的义务了,于是沿了河岸,从第一号船起始,排个船上去谈谈话。他得先调查一下,得问问这船上是不是留容得有不端正的外乡人。

做水保的人照例是水上一霸,凡是属于水面上的事他无有不知。这人本来就是一个吃水上饭的人,是立于法律同官府对面,按照习惯被官吏来利用,处治这水上一切的。但人一上了年纪,世界成天变,变去变来这人有了钱,成过家,喝点酒,生儿育女,生活安舒,这人慢慢的转成一个和平正直的人了。在职务上帮助了官府,在感情上又亲近了船家,在这些情形上面他建设了一个道德的模范。他受人尊敬不下于官,他做了许多妓女的干爸。

他这时正从一个木跳板上跃到一只新油漆过的花船头,那船位置在较清静的一家莲子铺吊脚楼下。他认得这只船归谁管业,一上船就喊“七丫头”。

没有声音,年青的女人不见出来,年老的掌班也不见出来,老年人很懂事情,以为或者是大白天有年青男子上船做呆事,就站在船头眺望,等了一会。

过一会他又喊了两声,又喊伯妈,喊五多;五多是船上的小毛头,人很瘦,声音尖锐,平时大人上了岸就守船,买东西煮饭,常常挨打,爱哭。但是喊过五多了,也仍然得不到结果。因为听到舱里又似乎实在有声音,类人出气,不像全上了岸,也不像全在做梦,水保朐身觑舱口,向暗处问是谁在里面。

里面还是不作答。

水保有点生气了,大声的问,“那一个?”

里面一个很生疏的男子声音,又虚又怯,说:“是我。”接着又说,“都上岸去了。”

“都上岸么?”

“上岸了的。她们……”

好象单单是这样答应,还深恐开罪了来人,这时觉得有一点义务要尽了,这男子于是从暗处爬出来,在舱口,小心小心扳到篷架,非常拘束的望到来人。

先是望到那一对峨然巍然似乎是为柿油涂过的猪皮靴子,上去一点是一个赭色柔软麂皮抱兜,再上去是一双回环抱着的毛手;手上一颗其大无比的黄金戒指,再上去才是一块正四方形像是无数橘子皮拚合而成的脸膛。这男子,明白这是有身分的主顾了,就学到城市里人说话,说,“大爷,您请里面坐坐,她们就来。”

从那说话的声音,以及干浆衣服的风味上,这水保一望就明白这个人是才从乡下来的种田人,本来女人不在船就想走,但年青人忽然使他发生了兴味,他蹾着了。

“你从什么地方来的?”他问他,为了不使人拘束,水保取得是做父亲的和平样子,望到这年青人。“我认不得你。”

他想了一下,好象也并不认得客人,就回答,“我昨天来的。”

“乡下麦子抽穗了没有?”

“麦子吗?水碾子前我们那麦子,哈,我们那猪,哈,我们……”

这个人,像是忽然明白了答非所问,记起了自己是同一个有身分的城里人说话,不应当说“我们”,不应当说我们“水碾子”同“猪”,把字言用错,所以再也接不下去了。

因为不说话,他就怯怯的望到水保笑;他要人了解他,原谅他。

水保是懂这个意思的。且在这对话中,明白这是船上人的亲戚了,他问年青人,“老七到什么地方去了,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这时,这年青人答语小心了。他仍然说“是昨天来的”。他又告水保,他“昨天晚上来的”。末了才说,老七同掌班同五多上岸烧香去了,要他守船。因为守船必得把守船身分说出,他还告给了水保,他是老七的“汉子”。

因为老七平常喊水保都喊干爹,这干爹第一次认识了女婿,不必年青人挽留,再说了几句话,不到一会儿两人皆爬进舱中了。

舱中有个小小床,床上有锦绸同红印花洋布铺盖,折叠的整整齐齐,来客皆应当坐在床沿,光线从舱口来,所以在外面以为舱中极黑,在里面却一切分明。

年青人,为客找烟卷,找自来火,毛脚毛手打翻了身边一个贮栗子的小坛,圆而发乌金光泽的板栗在薄明的船舱里各处滚去,年青人各处用手去捕捉,仍然放到小坛中去,也不知道应当请客人吃点东西。但客人却毫不客气,从舱板上把栗拾起咬破了吃,且说这风干的栗子真好。

“这个很好,你不欢喜么?”因为水保见到主人并不剥栗子吃。

“我欢喜。这是我屋后栗树上长的。去年生了好多,乖乖的从刺球里爆出来,我欢喜。”他笑了,近于提到自己儿子模样,很高兴说这个话。

“这样大不容易得到。”

“我选出来的。”

“你选?”

“是的,因为老七欢喜吃这个,我才留下到今年。”

“你们那里有猴栗?”

“什么猴栗?”

水保就把故事所说的“猴子在大山上住,被人辱骂时,抛下拳大栗子打人。人想这栗子,就故意去山下骂丑话,预备捡栗子。”一一说给乡下人听。

因为栗子,正苦无话可说的年青人,得到同情他的人了。他就告水保另外属于栗子的种种事情。他又说栗树下发生的一切事情。他又说到地名栗坳的新闻。他又说到一种栗木作成的犁具如何结实合用。这人太需要说到这些了。昨天来一晚上都有客人吃酒烧烟,把自己关闭在小船后梢,同五多说话,五多睡得成死猪。今天一早上,本来应当有机会同妻谈到乡下事情了,女人又说要上岸过七里桥烧香,派他一个人守船。坐到船上等了半天,还不见人回,到后梢去看河上的景致,一切新奇不同,全只给自己发闷。先一时,正睡到舱里,就想这满江大水若到乡下涨,鱼梁上不知道应当有多少鲤鱼上梁,把鱼提来时,用柳条穿鳃到太阳下去晒,正计算到那数目,总算不清楚。忽然客人来到船上,似乎一切鱼都跳进水中去了。

来了客人,且在神气上看出来人是并不拒绝这些谈话,所以这年青人,凡是预备到同自己的妻说的各样事情,这时得到了一个好机会,都拿来同水保谈了。

他告给水保许多乡下情形,说到小猪捣乱的脾气,叫小猪名字是乖乖。又说到新由石匠整治过的那付石磨,顺便告给了一个石匠的笑话。又说到一把失去了多久的镰刀,一把水保梦想不到的小镰刀,他说,“你瞧,奇怪不奇怪?我赌咒它是我各处都找到了。我们的床下,门枋上,仓谷里,什么不找到?它躲了。我为这件事骂过老七。老七哭过。可是都仍然不见。鬼打岩,矇矇眼,它在饭箩里。半年躲在饭箩里!它吃饭!锈得像生疮。这东西多坏,我说这个你明白我没有?怎么会到饭箩里半年?那是一只做样子的东西,挂到斗窗上,我记起那事了,是我削尖劈,手上刮了皮,流了血,生了大气,抖气把刀一丢。……到水上磨了半天,还不错,仍然能吃肉,你一小心,就得流血。我还不曾同老七说到这个,她不会忘记那哭得伤心的一回事。我找到,哈哈,真找到了。”

“找到它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