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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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篱下/萧乾(2)

疼呵,环哥一向对付身体上折磨的办法是一阵巨大而无泪的嚎啕(也许他由村儿里驴子学来的。)当前,虽然是在“别人家”,这报复是无从节制的。

于是,午饭的时候,姨父好心地劝妈还是别打孩子。

没有了同伴,环哥后悔起来。悔不该招惹受不住逗的表妹。如今,她被监在房里,握了一管细毛刷子描起横竖的红道子来了。环哥用忏悔的心伏在窗口,守着那一个个红的字都为那刷子严严地涂黑了。她梗着辫子,一点儿也不回头。环哥腿都立酸了,就怅怅地走下阶来。

阶前正蠕动着一簇黑乌乌的蚂蚁。他即刻蹲了下来,用吐涎淹劫正在向同一方向前进着的蚂蚁。看那些纤细的小腿一着涎沫即消失了动弹能力的可怜,他出神地笑。笑着笑着石阶上一阵橐橐的皮鞋声。他忙抬起了头,却是那一丝笑容也不带的姨父的脸。

“积点儿德!吐沫多脏呵!”

“吐沫哪儿脏呵!”环哥是想:你那痰才脏呢。

“站起来罢!”姨父很少遇到敢和他顶嘴的人。他的妻子,他的儿女都是他的服从者。“今儿早晨谁在院里小便?”

“小便?我倒撒了泡尿。”环哥顽皮地笑着。

“哼,拐过角去就是茅房。以后别再——”

听到这番责问的妈忙走了出来。先问问妹夫是去衙门么,然后供认这孩子的没规矩,才转过头来,狠狠地说:

“环哥,你——你给我立刻进房里去。”

环哥擦着鞋跟,不甘心地踱回房去。

“这下你可好了。姨父不让我打你,你就放手闹去了。鬼,我哪辈子欠下你家的债,受你们老的小的欺负。叫我在娘家妹妹家也躲不安。要命呵,我一死你就好了——”环哥的妈数落着哭了起来。几日的委屈,由了她这孩子一时的不体贴,都勾引出来了。她坐在床沿上,呜呜地哭。

环哥乖了。他呆呆地倚着床沿,开始感到这次出游的悲哀。他意识着寂寞了。热恋了两天的城市生活,这时他小心坎懂得了“狭窄”“阴沉”是它的特质。妈以为他老实了呢,他却在想着家里那条体己的黄狗。他想着黄昏的高粱怎样一仰一俯地向他点首,豌豆地里爬了多少勇敢细脆的螳螂。他想着二秃子快积足了的一百单八将洋烟画片。他想起杜家的大棕驴要下小驴儿了。杜家的猫又快要生养了,还答应给环哥一只黑白花呢。他想起这场雨秋瓜要完了。梁家园的枣快熟了吧,该约谁扛了小竹竿去偷呢。

想到枣,环哥凑近窗口,对着那由屋脊背后伸出来的枣出神。看到那挂满了红绿果实的树枝,使他下意识地感到家乡味来。一个由田间原野来的孩子看了那颜色,即刻体会到身体该如何动作,才能攀到那果实最繁多处。

他已把一只脚迈出门槛去了,但看到妈愁苦的脸,又唤回适才那悲哀来。城市多寂寥呵,听不见一声牛鸣,听不见一句田歌,总是哇呀哇呀的人声。直等到好久好久,才有了一阵敲门声。

表弟下学了。这是他惟一的同伴,还不曾吵过架的。这书生的背影是太大的诱惑了。他发誓不再逗惹他。他好好地留着这同伴。

鬼鬼祟祟地,给他混出房门槛去了。

“干么玩儿呢?”这被老师监了一天的白白书生忘掉了昨天的事,趁爸不在家,就又贪起玩了来。

于是,环哥问:“你会打辘轳吗,那圆滚滚,噜噜噜的玩艺儿?”“不会。”“你会撅甜棒儿吗?”“不知道说的是什么。”环哥一抬头,高起兴来了,两只粗手抓着表弟文弱的肩膀问:“你会爬树吗?”“不会。”

“来。”环哥牵着表弟的袖头往后院走。“我爬给你看。”

表弟羞怯怯地倚在院门。这不是他常来的地方。

“你呆在底下。我去打,你捡。”环哥盘了双臂熟练地嘱咐着。

“不,不。我爸爸不准动这树。他留八月节雇人打下来,送衙门上司的礼。”书生记起年年张老爷一口袋,赵老爷一蒲包地送。留在家里的只有两饽饽盒子,而且是较小的。

“干么雇人打呢,真是饭桶!来罢。瞧——”环哥吹了口拳头,便把一只脚蹬定那枣树的一块疤痕,双手一抱,就离开地面了,吓得立在地面上的同伴直嚷留神。

“算什么!这白玩儿!”说着,环哥敏捷地掉换了三脚两脚,小小身子已隐在果实累累的树枝上去了。随着,运用了小身躯所有的气力在那树枝上蹦跳,立时树叶如暴雨似地刷刷的摩擦了起来。长圆的枣,满红的,半红的,甚而青青的,都如雹似地必剥必剥地坠到墙根下,坠到熟菊花茎下,坠到表弟脖子上了。立时,羞怯的孩子也为这阵枣雨兴奋起来,乐着屈下了腰,选红的向腰间揽。

树杈上的环哥也忙爬了下来,用更捷敏的眼光选拾地上的果实。

环哥一壁脆脆地嚼着,一壁骄傲地说:

“这,这算什么!我们家的树比这棵还壮,结的圆枣有这么大——”说着环哥用两个手指圈成一个大大的圆环。

“你爸让你上树吗?”表弟关切环哥在家中的自由。

“我爸有半年多不在家了。”环哥夸耀地说。“我爸在北平有了阔事情。北平是顶大顶大的地方。比这儿还阔多了。北平有一千个一万个车。什么都有——”忽然,环哥记起昨晚妈嘱咐的话来。

“别瞎吹,你没有爸爸的。”

“你敢说!你才没有呢!”

“别急,我昨儿晚上听我妈和我爸说——”

“说什么?”

“说你爸不要你们了!”

“放屁!”环哥挽起袖子来了。

“还说,说你爸是个该死的东西。丢下了大姨,在北平娶了一个顶坏顶坏的女人。”

“你瞎说我揍你!”环哥一把抓着表弟的领子,拍地一声,环哥的手掌落在那细嫩的肉上,随着是表弟的哭声。

环哥丢下表弟扯开线绽的领口,丢下那“臭”枣狼狈地走出院门,撞了慌忙奔来的姨母个满怀,就一直逃回厢房去。

看了环哥身上的泥渍,妈着急起来了。

“又做了什么孽了,小鬼!”

“妈,”环哥噙着热热的泪扑到妈怀里去。“爸是不是不要咱们了吗?”

环哥委屈地学说了一遍刚才的事,问:“妈,妈,顶坏顶坏的女人是谁?是不是偷咱鸡的张大妈,还是赵家那不讲理的丫头?”

妈只托着腮,由窗口看着飘在暮色里的炊烟,茫然地摇头。

晚上,姨到房里和妈说呀说呀说到半夜。环哥是蜷在床里酣睡了。朦胧中,他只听姨说了许多声:“姐姐,只怨我拿不了你妹夫的主。”

到环哥醒来时,那只柳条箱又已捆好立在门口了。姨父微笑地走进来,摸着下颏,用极温善有礼貌的样子说:“地方有的是,都是自家人。干么这么仓促?”

环哥用赞同的眼色瞅着妈。但妈却用勉强的微笑对这温善的人摇头。

一九三四年九月二日,海甸(原载1934年11月10日《水星》第1卷第3期)

作品导读

萧乾(1910—1999),现代作家、记者、翻译家。1930年代曾任《大公报·文艺副刊》主编,“京派”后起作家。代表作包括长篇小说《梦之谷》,短篇小说集《篱下集》、《栗子》等。1944年后以《大公报》记者身份,从欧洲战场发回大量通讯特写。

萧乾出生于北京东直门里城墙根一带的贫民区,父亲在他出生前去世,11岁时母亲去世,成为孤儿。从此在亲友的资助下,过着半工半读的生活。这些经历成为后来萧乾文学创作的素材来源:北京贫民区的生活、孤儿寡母寄人篱下的辛酸、教会学校的黑暗面……这一切使得他的小说带上了强烈的自传色彩。

《篱下》的取名,显然来自“寄人篱下”一词。和“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等俗语一样,这一意象本身便揭示出小说所暗示的主题。小说中的环哥和妈妈被父亲逐出家门,不得已到姨妈家借住。天真的环哥不明白“寄人篱下”的涵义,屡屡闯祸,终于被姨父“请”出了家门。小说中失去父亲的孩子、孤苦无依的母亲,显然包含着萧乾对自己身世的回忆。和这篇小说题材相近的,还有《矮檐》、《落日》等短篇,人世艰辛与人情冷暖,是此类小说共有的主旨。

萧乾的这一类小说,多采用“儿童视角”进行叙述,所谓儿童视角,就是小说借助于儿童的眼光或口吻来讲述故事,故事的呈现过程具有鲜明的儿童思维的特征。这种叙事策略别有意味,以天真无邪的儿童的眼光去打量成年人的生活空间,显然更能够展现生活的“别一面”。在现代作家中,不少人刻意选择这一叙事技巧,鲁迅的《孔乙己》、萧红的《呼兰河传》等小说均有所涉及。在《篱下》中,成人世界的世态炎凉,成年人的表里不一,都不为环哥所理解,“无家可归”的凄凉也还没有进入到他的世界。然而可以预见的是,他的无忧无虑的童年很快就要过去了,小说也由此染上一层深深的忧郁色彩。

在“京派”作家群中,萧乾的小说风格颇为独特,他以北京城市贫民为题材的一系列小说,现实意味颇为浓厚。除了《篱下》系列外,他的《邓山东》、《印子车的命运》等小说,也以北京底层民众为书写对象。这些车夫、小贩虽然身处贫贱之中,却能够显示出自尊、自爱、互助的美好品性。这些在泥涂中仍然闪光的人性,丰富着他笔下的“城墙根”世界,且让这个世界带上了诗意的光辉。

拓展阅读

萧乾:《邓山东》、《矮檐》

萧乾:《未带地图的旅人》,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1年。

傅光明:《人生采访者——萧乾》,山东画报出版社,1999年。

(凌云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