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起床啦，起床啦，太阳晒到屁股了。”带点笑谑的声音，从模糊到清晰，渐渐唤起圣音沉眠的神志。
睁开眼，刺目的阳光让她一时有些不适地重又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再睁开，最先看到的是兰修斯笑得比阳光还灿烂的脸。
“睡懒觉的死灵法师，快起床吧。还有很多工作等着我们呢？”兰修斯笑嘻嘻扔下一句话，轻轻松松跳起来，自去洗漱。
圣音却还是愣愣地躺着，傻傻地望着兰修斯那充满活力的身影，怔怔发呆。天啊，她竟然一觉睡到太阳都出来了，直到兰修斯叫她，她才醒来，这简直是做梦都不可能发生的事。
这么多年以来，她永远生活在危险之中，无时无刻不遭受追杀，日日夜夜被死亡和杀戮所伤害。紧绷的神经永远不能放下，从不敢接近人群，从不敢信任别人。在外面买来的所有食物，都必须检查过才可以吃。不敢睡在普通人的房屋里，只能在荒郊野外与尸体为伍。晚上睡觉，从来不敢深眠，哪怕一阵风声，都会吓得她立刻惊醒，连看一看身边情形都顾不上，就马上念诵自保的咒语。
而现在，她就住在最热闹的酒馆后院里，每天干着最平凡的工作，累得食物一拿到手，立刻大口吃完，甚至于，昨天晚上，一夜沉沉入睡，酣然入梦。哪怕身边睡着一个喜欢打鼾，翻身，做梦也挥手动脚的混蛋死灵，哪怕一大早，酒馆前头就热闹起来，不断有说笑吵闹之声，可是，她竟然还可以这样安然地沉睡。
有多少年，不曾真正好好睡过一觉，有多久，不曾享受过这样完整的睡眠?
有一瞬，她几乎以为自己会感动得流泪，但伸手摸摸眼睛，眼睛却还是干的。
她微微苦笑了一下，毕竟还是与死灵为伍，只属于黑暗的人啊，她已经连痛哭的能力都已失去了。就算偶尔睡了一个好觉，也实在不必这样稀奇。
她摇摇头，慢慢站起来。
刚刚洗完脸刷好牙的兰修斯回头，对她扬扬手，正想说什么，前方酒馆处，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高叫。
那声音非常熟悉，分明就是小镇之花卡琳。
尖叫声还没有停下，站在井边的兰修斯已经不见了。
圣音皱了皱眉，把随便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扣好，虽然兰修斯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显得过于宽大，衣角一直垂到地上，她也没有心思再改了。
她不敢在可能有很多人出入的地方随意施展魔法，只能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向外奔去。
兰修斯跑到酒店前堂，看到所有人都围在酒店门口。
哭声，叫声，惊叹声，在一片纷乱的人群中传来。
他大步走过去，分开人群，才看到人堆中心，是躺在担架上的凯恩。
凯恩全身上下血迹斑斑，右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一看就知道是骨折了。
卡琳苍白着脸，跪坐在他身边，惊惶地看着他满是鲜血的身体，双手颤抖着，却不敢碰触他。
那强壮的铁匠已经痛得脸色惨白得像死人，却微笑着把一枝火焰般夺目，鲜红如情人真心的花送到卡琳面前。
卡琳的眼泪猛地夺眶而出，“你疯了，为了摘朵花，跑到伦斯尔山上去，那里都是骷髅怪物啊!”
凯恩那因疼痛而满布冷汗的脸上，努力绽开微笑，“没办法啊，就算我天天用清水小心地养着，家里的花摘下太久，还是会枯萎的，我说过，要每天送你一朵绽放的火焰花。”
他们说话的时候，兰修斯也听到了身边其他人的议论。
“凯恩这个笨蛋啊，挨了卡琳两年冷眼，还没醒悟，还坚持天天送花给卡琳，也不管人家根本就不肯接。”
“家里的火焰花因被折下太久而枯萎了，所以居然敢大着胆子，跑到再也没有人敢去的伦斯尔山。”
“吃苦头了吧，碰上那些活动的骷髅，一路拼命逃跑，吓得跌下山，伤成这个样子。”
人们叹息着，轻声地议论着，有人感动，有人摇头，有人觉得愚不可及。
兰修斯只是微微皱眉，看着凯恩和卡琳。
凯恩痛得全身颤抖，可那执着花的手，居然没有一丝颤动。他有些忐忑地看着卡琳，这一次，她可会接下他送上的鲜花?
卡琳怔怔地看着凯恩，他满身是血，衣服破烂，头发脏乱，可是那朵花却依然娇艳美丽，没有一丝损伤。他从山上跌倒，一路滚下来，不知受了多少伤，折断多少骨头，却还小心地护着那朵花。火焰花的颜色红如火焰，红如情人的真心，那样鲜明的色调，太过触目，让人无法视而不见。
她轻轻抬手，轻轻接过火焰花。
一丝释然的微笑出现在凯恩脸上，然后，他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双眼闭上，沉入无尽的黑暗中。他一直坚持着，努力着，直到卡琳两年来，第一次接过他递上的花，才放松下来，再也无法抵抗身体的痛楚而晕倒过去。
卡琳尖叫一声，伸出双手想要扶住他，想要摇醒他，却又唯恐一不小心碰伤他。
兰修斯在凯恩身边蹲下，轻轻伸手按在凯恩身上。
这个时候，圣音才赶到，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进来，正好看到兰修斯嘴唇微动，似要念诵咒文，忽然大叫了一声：“不要！”
因为卡琳连声呼唤的声音太响，圣音的声音被完全压了下去，居然没有人注意到。
但是兰修斯却在这时全身一颤，脸色忽然一片青白，猛地站了起来，站起的时候，他高大的身体似乎有些摇晃，但他立刻站稳，目光一扫，看到站在一旁的圣音眼神凛厉得像是绝世的宝剑，绽放光芒，又似愤怒的火焰，焚尽大地。
圣音不知为什么，微微偏了偏头，竟不愿与他的目光对视。
兰修斯一挑眉，一手拉住圣音，一手分开众人，很快就挤出人群。
因为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重伤昏迷的凯恩身上，居然没有人发觉他们两个人的行动，如此诡异和不合常理。
兰修斯一直拉着圣音退到酒馆的墙角，才压低声音问：“说吧，怎么回事？”
圣音听出他语气中那强抑的愤怒，没来由地心口一跳，一阵心虚，但脸上表情还是没有什么变化，语气仍就平板无波：“你不是活人，是我所召唤出来的死物，从你醒来的那一刻，冥界的法则就深刻在你的骨髓里，你是属于黑暗的生物。所有的光系魔法和白魔法都天生和你相克。如果你强行使用的话，光的力量就会和你身体里的黑暗力量产生冲突，就像是在你的身体内部，有千军万马在践踏，有无数支刀剑在绞动，就像是可怕的圣光，在你体内把你黑暗的内脏全部照得一点点消融，这种痛苦，比现世人类所知所感的任何痛楚都强烈百倍千倍，相比之下，教廷把活生生的人烧死钉死，一刀刀剐死，也算不上什么太恐怖的事。”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兰修斯，“这一点，你自己应该深有体会，你刚才只是试图念动咒文，那痛楚就让你连站都差点站不稳。”
她冷眼看着他，看着他渐渐冰冷的眼神，看着他徐徐握紧的拳头，看着他像冰封一样冷漠的表情，慢慢地体会着他的愤怒和绝望。
她把他自安详的沉眠中唤醒，给他所谓的重生，事实上，却只是让他成为一个人形怪物。他没有体温，没有鲜血，永远摆脱不了尸臭的纠缠。他生前是无敌的勇士，如今在作战时，注定无法施展最强大的光系魔法，也无法用白魔法救人疗伤。他喜欢美酒，喜欢佳人，喜欢美食，喜欢丝绸，喜欢一切好的东西，喜欢享受人生。可是他的皮肤感觉不到丝绸的光滑，他的嘴尝不出食物和酒的滋味，他注定再不可能接近美女。他重新得回了人生，却再不会有惊喜和快乐。
她听到骨节咯咯的响声，她知道，这个不听话的死灵，终于真正愤怒了。自再生之后，种种的不如意，种种的压抑，种种用笑容掩饰的失意，终于爆发出来了。在这一瞬，她觉得，他一定会狠狠地一拳打过来，不理会冥法王订立的规则，以死灵的身份，冒犯召唤他的法师，然后重新化为一具无用的白骨。
在那一刻，诡异的是，她一点也不想躲避，不思防范，她静静站在那里，静静睁大眼睛看着他，等待着下一刻的重击，一点也不考虑，死灵法师，软弱的身体，是否能承受这种伤害。她不明白这可怕的变化到底因何而来，却清楚地为自己身上所发生的种种变化而感觉到畏惧。她听得见心灵深处有个声音在呐喊，让这一切就此结束吧。让他重新回到安详的黑暗中去，让他得回安宁，也让她不再无由地感到畏惧，哪怕这种结束的代价，是她自己的性命。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看到兰修斯轻轻吐出一口气，慢慢放松捏紧的拳头，有些无奈又似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转身向人群走去。圣音莫名地一颤，失措地开口呼唤：“你干什么去？”
“救人。”他的回答简洁有力，和他的步伐一样干净利落。
然后，圣音感到一种无以伦比的愤怒忽然涌上心头，“你疯了，你会痛死。”
他回头，微笑，“我已经死了。”
他的笑容明朗得像冬日的阳光，灿烂，却没有温度。
圣音心头微颤，身体有些发冷。
兰修斯依然笑着接下去说：“他伤得太重，就算是找修士帮忙，为他施以普通的治疗魔法，也只能保住性命。”
“可是……”
“痛一痛嘛，忍忍就好了。”兰修斯的语气轻松得像是谈论摘一朵花，喝一杯酒的闲事，随随便便打断了圣音的再次阻拦。大步向人群走去。
可是，在他走到人群之前，已经有一个人像一阵风一样冲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让开，让开，让我看看。”那声音像水晶相击一样清脆好听，仅听声音，已经让兰修斯微微一怔，脚下一顿。然后听到那人大惊小怪地说，“伤得这么重，怎么还不治，让开让开，让我来，别在这里哭了。”
接着兰修斯全身一震，圣音的眼睛倏然睁大，两个人都感应到空气中强烈的魔法波动。兰修斯不假思索，信手一扯，把圣音拉到自己身后。
圣音一怔，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他。
兰修斯却完全没有感觉，只是微微皱眉，神色凝重，望着那围在一起的人群。
人群中灿然的光华升起，无比夺目。强烈的光系魔法让兰修斯和圣音都感到了很不舒适，心也微微沉了下去。
这么强的魔法力量，来的人绝对有着大魔导师的实力。这么厉害的人物，为什么会到伦斯尔山附近来?莫非也是来抓圣音的?
他们的心情一片沉重，可是卡琳却是无限惊喜，“凯恩，你好了，你真的全好了。”
光芒散去的时候，凯恩已经可以精神抖擞地站起来了，只是脸上还是一片迷惘，有些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呆呆地站在那里，仍凭卡琳抓着他的身体，一边猛力摇晃，一边大声欢叫。
四周也响起一片赞叹声。所有人都盯着那个突如其来，用神奇魔法救人的外来人。
这人穿着一套小镇圣骑士装甲店的拳头产品，据说和当年五英雄之圣骑士安格拉所穿的盔甲一模一样，右手拿着小镇老字号魔法商店三百年来的保留产品，五英雄之大魔导师菲莉思的魔杖仿制品。
这种魔杖，除了样子很漂亮之外，其实并没有任何魔法力量，可是这个人硬是用这样的魔杖，对准凯恩，让灿亮的光华在魔杖上流动，很快就治好了这么严重的伤。
他随手脱下大大的头盔，金色的头发长长地飘落下来，就像是阳光突然穿破了云层照耀一切，整个世界都猛然亮了起来，让人有种睁不开眼的感觉，偏偏一片炫丽的金色中，又有一双如梦幻般的眸子，眼睛里闪动着千种琉璃的光芒，让每一个看到这样眼眸的人，都不禁一阵目眩神驰。
他轻轻一笑，“好久没穿这身盔甲了，真是好怀念啊。”
在此同时，一个洪亮的声音猛地响了起来，压住了这神奇魔法师的轻笑，卡琳的喜极大叫，和其他人的连声谓叹。
“小姑娘，你也在这里啊，两年前你拿给我的牛肉真是好吃，你再拿一些给我，好不好?”
随着这惊喜欢乐的叫声，有个高大的男人分开众人，走到卡琳面前。
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挤得严严实实，要挤进来，任谁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可是，他却像随手掀开门帘一样轻松地扯开其他人，大步走来。
他一把抓住卡琳的手，完全没注意一大堆人倒吸冷气的声音，和凯恩忽然僵冷的表情，脸上的笑容灿亮无比，纯净得像个孩子，“你再给我一些好吃的牛肉，行吗？”
卡琳呆呆望着他，过了很久，很久才喃喃说：“你是两年前那个人？”
“是啊，是啊。”这人高大英俊，有飞扬的眉，明亮的眼，穿着华丽而昂贵的衣饰，一头长长的紫发梳得非常整齐，腰上还似模似样系了一把镶着宝石的大剑。一看就知道是尊贵的骑士，了不起的勇者。可是却没有一点架子，抓着卡琳的手就不放开。
旁观的人微微地笑了起来，互相用古怪的眼神示意。这么一个一看就知道高贵强大的骑士，怎么可能表现得像几百年没吃过肉的人，眼睛闪闪亮地盼着吃牛肉，分明就是看上美丽的小卡琳，看上可爱的小镇之花了。
卡琳还是愣愣地望着他，这个高大英俊，让人眼前一亮的骑士，和两年前那个衣服头发全部乱七八糟，吃起东西像是十年没吃过饭，而且还有暴露癖的怪人，实在很难联想到一起。
可是，即使两年前被他赤着身子的样子吓晕过去，也觉得很难讨厌他，何况他现在笑得这么欢畅，这样用力握着她的手。
卡琳的脸飞快红了起来。凯恩的眼神却渐渐黯淡。
那人高大的身材，可以对所有人产生压迫感，那人华丽的服饰，可以让小镇最富有的人黯然失色，那人飞扬的眉眼和耀眼的宝剑，似乎已谱出了无数传奇。这样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本来就是卡琳一生最美丽的梦。
凯恩叹了口气，转身走开，穿过人群，走向路的尽头。步伐缓慢而沉重。
卡琳没有回头，却清晰地知道凯恩已经远去了。
眼前的人拉着她的手，笑得欢畅，她却隐隐知道，以后，再不会收到那鲜红似火，灿烂如情人真心的火焰花了。
眼前的人迭声在说着什么，眉飞色舞，无限欢喜。他是真的喜欢她的吧。可是，为什么她却忽然想起，以后再不会有人每个夜晚守在小小酒店里，凝望她忙碌的身影?
手上传来那人的热量，他会是充满传奇的勇者吗？被他所喜欢的她，会不会也成为传说的一部分，会不会也成为其他少女羡慕的对象?她却记起，以后再不会有人为了她，冒险爬上满是骷髅白骨的伦斯尔山。
她忽然大叫一声：“放开我？”
紫发紫眸的高大男子却更加抓紧了她，“你还没答应我，给我……”
卡琳猛然用力甩开他的手，再狠狠一挥手臂。响亮的耳光声，震彻人心。
紫眸的男子傻乎乎地摸着脸，愣愣望着她，“你为什么生气？”
卡琳狠狠瞪着他，“你不要纠缠我，我不会喜欢你的。”她回过头，高声呼唤：“凯恩。”
凯恩回头，惊见卡琳飞快地跑向他。他愣了一愣，但立刻张开双臂，抱住那直扑到他怀里的美丽少女。
卡琳在他怀里又哭又笑，一迭声地叫他的名字。
“凯恩，凯恩，凯恩。”
她再不要向往传奇，再不要做传说中和英雄相伴的美女，她只是小镇上的普通少女，她所向往的，也只是一个普通铁匠，平凡但温暖的胸膛。
遥遥望着抱在一起的两个人，紫发的男人还是满头雾水，摸着挨打的脸，望着身边那刚刚大显身手的魔法师，“她到底生什么气?我只是想要她答应再拿些牛肉给我吃，我有什么话说错了吗？”
魔法师看看他，再看看远处抱在一起的男女，然后，放声大笑。
紫发男人更加莫名其妙了，“琉璃，你别笑了，你告诉我，怎么回事？”
琉璃笑得弯下腰喘息不止，好半天才能恢复正常。她伸手拖了紫发男人进酒店，“紫曜，你给我闭嘴吧，要吃牛肉只要肯付钱，哪家酒店都会提供，下次记住不许抓着漂亮女侍的手乱摇，否则不只是她，我也要给你一耳光了。”
紫曜眨着眼睛，满脸无辜和不解，却乖乖听话，不发表任何反对的言论。
琉璃不理一干看得目瞪口呆的人，拉着紫曜坐下，拍拍桌子，“有人吗？这个酒店不会只有一个小侍女吧？”
“来了来了。”随着一声热情的应和，一个高大的人影忽然冲到他们面前，然后一矮，原来是一屈膝，跪到了琉璃身前。
琉璃一惊，那人已经拉起她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