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中国电影的历史审思与当下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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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林白小说与电影(1)

刘宇清、何龙

内容摘要:80年代中期以后,作家的小说创作越来越受到来自影视文化的影响。作家林白是其中特殊的例子。本文以文本细读的方式考察电影对林白小说的手法、结构、意象和思维等多方面的渗透和影响。

关键词:林白小说,电影,意象,神话

80年代中期以后,作家的小说创作越来越受到来自影视文化的影响。比如刘恒的小说创作,从《黑的雪》到《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有一个由内而外的大众化、客观化的轨迹,这与他长期从事影视编剧不无关系。王朔的大部分作品采用了客观简洁的叙述方式。他有的小说,如《无人喝彩》,形式上与剧本非常相似。他的另外一些作品带有集体创作的痕迹,操作方式与电影类同。和他们相比,林白是一个特别的例子。八十年代后半期,林白在广西电影制片厂当文学编辑,可以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圈内人士。然而电影于她最多是一种颇具吸引力的艺术样式,她的兴趣仍在小说。对电影这种艺术形式的热爱渗透到小说创作中,使得林白小说与电影的关系更为内在、特别,具有启发性。

最明显的例子是她的两个代表性的中篇《子弹穿过苹果》、《致命的飞翔》与希区柯克的两部电影《蝴蝶梦》、《鸟》之间的关系。《子弹穿过苹果》与《蝴蝶梦》的相似是发自灵魂深处的:1、小说中的朱凉是一个迷人的丰满的人物形象,尽管她并没有出现(对叙事者“我”来说),小说中却弥漫了朱凉的气息,正如《蝴蝶梦》中的丽贝卡,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但她是影片的绝对的主人公。这样的小说构思,显然来自影片《蝴蝶梦》。2、《子弹穿过苹果》中七叶和朱凉的关系与《蝴蝶梦》中女管家和女主人公丽贝卡的关系极其相似。后者是前者的崇拜者和影子,是前者超越时间存在的见证。七叶和朱凉的关系非常微妙:主仆,情人,死心塌地的追随者,这正如丽贝卡和女管家的关系。3、《蝴蝶梦》中笼罩全片的悬念氛围一直为人称道,《子弹穿过苹果》中同样笼罩着这种氛围,但是又在某种程度上转化为一种意境和主观情绪。在这两部作品中叙事者都是一个探险者的角色,不同之处在于《蝴蝶梦》中回忆中的叙事者流露出强烈的时光流逝的感伤情绪,而《子弹穿过苹果》中的“我”被女主人公朱凉强烈吸引和蛊惑。《蝴蝶梦》是林白最喜欢的黑白电影之一,这部电影对林白小说的影响是潜在的[1],也是广泛的,《一个人的战争》、《青苔》中都有提及。

“致命的飞翔”这个意象来源于希区柯克的电影《鸟》。凶猛而无时不在的鸟群,构成了这部影片的主导氛围。观众和剧中人一起,在一种对鸟群和自然的莫名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鸟群象征了一种隐隐的无处不在的超自然的破坏力。充满银幕的纷繁而有力的翅膀正是这一象征的代表意象,伴着呼啸的声音,让林白印象深刻。在小说中,“致命的飞翔”是爆破的诗意表达,是主人公北诺内心深处对毁灭的深切呼唤的意象呈现。从上面所举例子看,林白对影片的借鉴和化用是充满创造性的。林白小说中还提到的影片《不凋的花》、《一条安达鲁狗》等。而林白一部虚构的自传体小说《玻璃虫》,它的副标题是“——我的电影生涯”。

正如林白所言:“我被电影彻底地浸泡过,我无法摆脱这一点,我眼前总要出现银幕,正如我笔下总要出现女人,我永远只写进入我视野里的东西。”[2]

一、林白小说手法与电影语言

正如昆曲中艺术的“唱、念、做、打、翻”一样,作为独立艺术的小说和电影也形成各自独特的表达技巧。在语言艺术和视觉艺术同样繁荣的今天,小说与电影之间的影响与渗透正是从技巧的层面上开始的。为了以示区别,笔者在文中使用“小说手法”和“电影语言”两个不同的术语来分析两门艺术技巧的融合与渗透。

林白在她的小说中自由而广泛地采用了电影语言,并形成一种独特的小说手法。

特写“按照红环的设想,如果将此小说改编成电影,第一个镜头应该是一个耳垂的特写。银幕全黑,一只明亮的耳垂悬浮在黑暗中,圆润、厚实,形状姣好,极像一粒硕大无比的珍珠,照彻全场。”这是《随风闪烁》的开头。这个特写形象地展示了女主人公的美好和光彩照人,而女主人公对自己的想象,则透露出她喜欢夸张和不切实际的想象的个性特点。“她正好对着我所在的窗口,太阳照在她伸出的手指上,粉红,透明,骨骼和血管朦胧可见,它脱离了人体悬浮在阳光的微粒中,极像一种介于玻璃和玉之间的东西……”这是《往事隐现》中对女主人公邵若玉的手的特写。以一个特写写女主人公的“至纯至美”,有以一当十的效果。在林白的影像描写中,邵若玉成了一个明亮的银幕形象,她的毁灭因之具有令人悲怆的悲剧力量。特写是最具代表性的电影镜头语言。特写的功能是突出和强调细节。它强制性地引导观众的注意力,有意的省略增强了感染力。这种以局部代替整体的方式能够唤起对整体的无尽联想。小说中特写的运用远远超出了一般叙事性再现,特写强调细节,其结果是视觉形象概念越来越清晰,从而产生许多隐喻。上述两个特写可以看成是林白小说中女性形象的一种——神女形象的隐喻。

主观镜头“男老师听见门背后有个女人唤道:吉,进来。门开了,在半明半暗的室内光线下,男教师第一次看见了这位长年穿着月白色绸衣的女人。他吃惊地看着她。”这是《同心爱者不能分手》中男教师第一次见到女主人公,作者通过男教师的视角写月白色绸衣女人。这是一个相当讲究的画面构图:女主人公月白色的绸衣在半明半暗的背景里显得寂寞而幽深,门的二次框定似乎隐喻了女主人公的被囚禁。在林白小说中对女主人公的窥视构成一个模式。在这种情况下,主观镜头是林白喜欢运用的方式。

剪辑“革命者丹娅头发湿漉漉的站在我家天井的形象永远停留在那里。多年以后发胖的丹娅抱着儿子喂奶的情景被我叠印在这个画面上,像一部陈年的电影。这电影用了一种奇怪的剪辑手法,跳跃很大,毫不连贯,而且匆匆忙忙,难以停留。”这是《青苔》第八章家族的奇观中,作者以剪辑的手法写主人公丹娅的巨大变化。丹娅站在天井里喊口号的英雄形象和世俗生活中喂奶的母亲形象被叠化在一起,简洁而深刻表现了作者对历史时空中人的命运的不可知的感慨。电影剪辑能够自由灵活地实现时空转换,让读者获得一种直接的震撼体验。

音响处理在《往事隐现》中,邵若玉老师要被批斗了,一群脏兮兮的孩子在她的身后叫喊:“邵若玉,脱大裤。”其中一个孩子看到叙述者“我”,招呼说:“快来啊,要斗人了。”这时,小说这样写到这时“我”的感觉:“这声音像一道闸门,把周围的声音一下子关小了。”这是电影中常用的无声处理,通常用来烘托恐惧、不安,人物内心空白等气氛和心情。在之后的批斗过程中:“她的名字被他们从嘴里叫出来时已经变了样,变得膨胀,变得铺天盖地,她辨别不出那是不是她的名字,她觉得它的真正的名字被这一片声音的假名字遮盖住了。”(《往事隐现》)。这里也借用了电影的创作方法——声音的主观运用。即将现实中的声音加以夸张、歪曲、变形,来表现人物的精神状态。

服装和道具林白小说中的人物有明显的服装和道具设计的考虑,这一点值得注意。《同心爱者不能分手》女主人公着白色绸衣:“她的脸像她身上穿的月白色绸衣一样白,闪亮的黑绸阳伞在她的头顶反射出幽蓝刺眼的斜光,随着她的腰身扭动,黑绸阳伞左一闪右一闪,妖冶而动人,那个白色绸衣的女人在阳伞下只露出小半的脸,下巴像一瓣丰满的玉兰花。”(《同心爱者不能分手》)。穿着白色绸衣,打着黑绸阳伞,在阳光下腰身扭动,这不是现实中的人物的着装,倒更像是舞台着装,或者电影中的人物形象。这完全是电影镜头式的表意方式,即通过服装、道具和人物身体语言的和谐搭配来塑造一个美丽动人的半实半虚的人物形象。着白色绸衣似乎是林白小说中美丽女性的共性,朱凉、姚琼、邵若玉,无不如此。白色绸衣象征着美丽、高洁、柔弱和超现实。

灯光摄影在希腊语中的意思是光的绘画。可见光在影像中的重要性。视觉艺术根本上是光的艺术。林白十分明白这一点。“她把灯一盏盏熄灭,她看着光线渐暗着的镜子中的自己,她的五官从渐暗的光线中跳跃着一次次凸现出来,使她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正一步步从她身上脱离,走进镜子里。”(《飘散》)。这是一幕极其地道的视觉表演。一个人在决定放弃自己的生命之前对它最后一次端详。渐暗的灯光和镜子见证和强调了这次死亡,使之具有某种仪式化的特点。

场景“多年来,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无声的天井在我的记忆中盘桓,有案的门厅和走廊无一人,艳丽的指甲花在疯狂生长的青苔中间徐徐开放又无声的落下,成为我后来关于沙街的故事中的重要场景。”环境描写是小说的三要素之一,是不可或缺的。然而林白小说中的场景描写与巴尔扎克小说中纪实性的环境描写迥然有异。林白的场景是诉诸视觉的,具有强烈的银幕感。其本身具有封闭、含混、丰富的意义。《同心爱者不能分手》中的红楼以及楼中的摆设,让人怀疑是精心而为的布景。为自己的人物和故事寻找和制造活动空间(即选景或布景),这类似于电影的创作方式。

林白在她的小说中大量而富于创新性地引入电影语言,并形成了独特的小说手法。这种手法具有简洁直观、以一当十的表现力。让读者轻易地穿过文字的隧道,往来于审美的时空。

二、林白小说结构与电影蒙太奇

林白在接受采访中说过:“我在广西电影制片厂工作过四年,1988年在香山参加了一次国际电影讲习班,观看了大量的电影,给我以很大的影响,使我从小说的线性叙述跳开了。”[3]林白的小说作品基本上打破了线形叙述的方式,呈现出一种线或块的平行、交叉和并置关系,这显然来自蒙太奇的影响。

小说《同心爱者不能分手》有两条叙事线索:月白色绸衣女人和男教师;“我”和都噜,这两条线索平行发展。我和都噜这条线又可以分为我和天秤,都噜和他的男友两个层面。这样,小说就形成了三线平行发展的关系。同时,每一条线索也没有按时间顺序进行叙述,而是分散为一些片断、场景和意象。这些片断、场景和意象间构成一种空间关系而非时间关系。小说中有一个小标题为“未来的日子”的片断,写的是将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可是却被置于小说的中间部分。理由是:“以上是将来要发生的事情,在未来的一天一定会发生,我担心它们会发生所以写在这里,这样反而心定了下来,我想最糟的结局无过于此了。”另一个“关于眼泪”的片断则以衍文的形式被镶嵌在小说中,它讲述一个女人为爱情牺牲的故事,这个故事在叙述线索上找不到任何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