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醉卧君莫笑
陆风烟,她的名字叫风烟。风霜万里,烽烟滚滚的边关大漠,仿佛是天意,注定在这里,在这时,遇见这个叫风烟的女子。
他今天一早出去巡视,中午在回营的路上知道消息,匆匆追上去拦截赵舒和叶知秋,没拦得住他们,才又立刻折回营去,点兵赶过来援救。这一整天,几乎是滴水未进,一刻也没歇过,实在是乏了。
“指挥使,喝口水。”一边的佟大川拿着羊皮水囊递了过来,他一天跟在杨昭身边,自然知道杨昭的辛苦。
杨昭看了一眼旁边的宁如海和风烟,他们两个也是唇焦舌燥,“先给他们吧。”
佟大川自然是不愿给,却也不敢说什么,气哼哼地把水囊往风烟那边掷了过去。
风烟一把接住,又递给宁如海,“你先来。”
宁如海却冷冷道:“人家给得不情愿,咱们不喝也罢。”佟大川不禁恼了,“我说你还真不识好歹,紧赶慢赶地来救你们,你倒不领情?”
“你们的水,我可不敢喝。”宁如海道,“当初那个袁小晚,一见面就使出毒蜘蛛这样的下三滥手段,谁知道你这水里有什么?”
“你……”
佟大川刚要发火,杨昭已经疲倦地挥了挥手,“大川,不用争了,坐下。”
佟大川咬牙道:“指挥使,自从出了关,咱们****营的弟兄就看够了他们的白眼。这个陆风烟,三番两次地当面给你难堪;还有这个宁如海,他如果不是出言侮辱指挥使,小晚姑娘会动手教训他么?咱们这出生入死地来救他们,他们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杨昭闭起眼睛,往背后岩壁上一靠,淡淡地一笑,“别说了,没有用。”
激战过后,他身上脸上又是血,又是汗,还有满面的风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淡淡一笑,半带苦涩,半带自嘲,却是说不出的令人心动。
风烟心里“怦”的一声,仿佛就连周围的空气,也轻轻地为之一震。
她的眼睛在杨昭脸上停留了片刻。不得不承认,杨昭实在英俊。他阖着眼,从额头、到鼻梁、再到下巴,这条线挺拔如雕刻;纵然是在这样的血污、沙尘和汗迹之下,他的温朗和英秀仍然不减分毫。
因为事情来得突然,她到现在才想起——杨昭怎么会来呢?
如果他真的是奉了王振之命,来按兵避战的,又何必亲自冒险来这里救他们回营呢?站在他的立场上,完全可以袖手旁观啊。而如果他不是王振的人,又为什么阻止夜袭十里坡,又火烧粮草库?这中间,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风烟,你在想什么?”宁如海推了她一下,“下雪了,你过来避避风。”
下雪了?风烟回过神来。
果真,风稍偃,满空零零落落地飘下雪来。现在是什么时节,关外就已经开始有雪了!风烟童心忽起,伸手接了一片雪花,惊叹道:“这关外的雪花怎么都特别大?”
“这雪会越来越大的。”杨昭接了一句,“只怕一夜都停不了。”他曾经在关外打过仗,自然知道这关外风雪的厉害。“那咱们留在这里,大伙儿的体力就怕是撑不住了,又冷又饿,连伤带冻的。”风烟担忧起来,一入夜,寒气刺骨,再多待上几个时辰,就会有人冻僵了。
杨昭站起身,看了看周围的伤兵也都包扎休息得差不多了,一招手把赵舒和叶知秋叫了过来:“叶将军,你带五百人,往西去,现在天色暗,伸手不见五指,瓦剌那边就算发现什么动静,也不敢轻举妄动。但这样一来,他们会错以为咱们开始往西边突围,所以会把兵力向西部署。
“赵将军,你现在开始整军待发,佟大川已经去清理东面的路口,顺便查探那边的情况。等他回来复命之后,如果没有意外,你就带精锐营的人突破东边的防线冲出去。
“只要东边一乱,瓦剌的人马就会立刻发现上当,必定大举向这边阻截,反而给西边的叶将军留下可乘之机,可以径直出谷。”
赵舒插了一句:“那万一瓦剌追过来,咱们的人还来不及全部撤出铁壁崖,该如何是好?”
杨昭一笑,“经过今天这一仗,赵将军,你可仔细多了。放心,他们来回折腾,动作绝没有那么快,再说还有我带****营给你们断后。你们只要以最快的速度撤回大营,其他的事情我自然会料理。”
“那怎么成?”赵舒道,“咱们都走了,你们岂不是危险?”
杨昭拍了拍他的肩,“我们自然是且战且退,不会耽误很久。你只管回去就是了,怎么说我也是个督军,你还想再抗命一回么?”
风烟在旁边道:“那我留下来,帮杨昭断后。”
“不行!”这下子,杨昭、宁如海和赵舒三个人异口同声,一齐反对。
宁如海自然是怕风烟留下会有危险,赵舒是不愿意撇下风烟,而杨昭呢,他又是为什么?
“你——看不起我?”风烟睨了杨昭一眼,压根儿起他就没把她放在眼里,不是吗。
杨昭却没有心情在这里跟她斗嘴,只简单地道:“你回去。”看不起她?他哪敢。好几次被她当面顶撞得颜面扫地,又差点让她行刺得手,可是他却偏偏拿她没有办法!
别的都还好说,她要留下,断不可以。现在铁壁崖的敌兵仍然数倍于己,待会儿只怕还要有场恶战,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风烟留在这里。
“风烟,别争了,快点回去。”这次,宁如海倒是难得地跟杨昭保持一致,“没时间了,这边也不缺你一个。”
参将刘进过来,向杨昭拜倒:“禀督军,五百骑兵已经整军完毕,叶将军即刻出发。”
“好。”杨昭点点头,“吩咐下去,各营按部署齐集,由赵将军带领,全部上马,尽量不要留下一个伤兵。还有,严禁出声。”
命令传了下去,各营人马都迅速整装、上马、归队,除了战马的几声轻嘶,和刀枪偶尔碰击的细微响动,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每个人都十分明白眼前的局势,他们是必须安全突围出去的,已经折损了将近三成的人马,剩下的,再也损失不起了。
风烟也清楚,这种事态之下,服从就是最好的支持。杨昭不能分心,也没有时间再讨论这些了。
“宁师哥,就听你的,我们走。”风烟走向旁边的战马,脚踝的刀伤一阵刺痛,让她忍不住轻轻跛了一下。
刚刚拉住缰绳,就听见杨昭在身后突然叫住了她:“等一等!”
他又要怎样?风烟蹙起眉头,都已经听了他的命令,要跟赵舒他们一起撤退了,他还有什么意见?!不情愿地停住,回过头,却见杨昭从战袍上撕下一截衣襟:“坐下。”
风烟一头雾水,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杨昭有点不耐烦了,“叫你坐下,愣着做什么!”
“就算你是督军,打仗要听你的,也不见得你叫我站着,我就得站着,你叫我坐下,我就得坐下……”风烟脱口而出,他以为他是谁啊?莫名其妙——
杨昭忍不住咬了咬牙,疾步过来,一把拦腰抱起风烟,把她扔在旁边的岩石上,粗鲁地道:“你能不能听话一回?自己腿上有伤,不知道么?连靴子都破成这样,一会儿顶风冒雪,还有几十里路要赶,你不想要这条腿了,是不是?!”
他一边教训她,一边用刚才撕下来的那条衣襟,把她受伤的足踝连同被鲜血浸透,已经破烂的靴筒一起,匆匆地包扎起来。
风烟都傻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是。
意外,惊愕,恼怒,还有一种难言的羞涩,和悄然涌起的一股暖流,错综复杂地交缠在一起,简直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督军,路口已经清理好了,何时出发?”佟大川正好匆匆奔过来,不识趣地大声回报,却恰巧替风烟解了围。
“赵舒。”杨昭折回身,把赵舒叫了过来,“从这里到东边路口,只有一炷香的脚程,你记住两个字:一是快,二是静。这六千多个弟兄就交给你,要当心。”
赵舒本来并不是个毛躁的人,只是因为先前对杨昭的成见太深,又被黄沙镇的屠城惨状冲昏了头,才会失去常态。此刻重任在肩,也沉下气来,“督军放心,我们一定安全返回大营。”
“好。”杨昭点点头,“赶快走吧。大川,你去传令****营准备,掩护赵将军他们撤退。”
“是!”佟大川和赵舒领命而去,风烟和宁如海随后跟上。
风雪已经急了起来,打在脸上,冷得有点麻木。风烟忍着回头的冲动,就这样一走了之?把杨昭他们留在铁壁崖支撑危局?这是他的命令,她也想不出什么理由反驳,可是,心里却怎么都踏实不下来——他们能摆脱瓦剌的围剿,平安地回去吗?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这是怎么了,竟然替杨昭的安危担心起来!
一句“要当心”,卡在喉咙口,说不出来。这未免太滑稽了吧,不久之前她还恨不得置他于死地。风烟从来没有对一个人有过这样复杂的感觉——希望他死,可又怕他死;明知他是王振的党羽,可又身不由己地相信他;一见面就忍不住顶撞讥讽他,好像他越是难堪,她越是解恨,可又见不得他的尊严被别人践踏!
“袁小晚!袁姑娘!”
天刚亮,风烟已经出现在袁小晚帐外。
雪还在下,风已经小多了,她几乎是一下马,就直接冲过来的。回营这一路上,她心里纠缠的都是一句话:杨昭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昨日出营之前,在井边,袁小晚欲言又止,可能她才是唯一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吧!
帐帘一掀,袁小晚几乎是立刻就出来了,身上的衣服整整齐齐,没有半丝凌乱。这风雪之夜,刚近凌晨,她是起得早,还是根本就没睡?
“是你!”袁小晚的惊喜,出乎风烟意料:“你回来了!”
看见她,有那么高兴吗?风烟愕然,看上去,袁小晚比她还要心急,脸色憔悴,气色也差,那以往的娇俏全都没了。她这是一夜没睡吧?
果然,接下来袁小晚又连珠炮般地追问:“指挥使不是和你们在一起么?怎么一个晚上都没回来!你们遇上瓦剌的人马了,是不是——他人呢?”
风烟沉默了一下,“他……大概也快回来了吧。我们在铁壁崖遇到瓦剌的伏击,杨昭说让精锐营的骑兵先撤回大营,他和****营断后掩护。”
“什么?”袁小晚呆住了,“你们,就这么回来了?”
“这是杨昭的命令。”风烟有点惭愧。
袁小晚一反常态地激烈起来:“他的命令?陆姑娘,原来你们也有听他命令的时候啊?自从随军出了关,快两个月了,上到萧铁笠萧元帅,下到赵舒韩沧叶知秋,甚至一个算不出几级几品的小小把总,都从来没有听从过这个督军的命令!昨天你们出兵黄沙镇的时候,他追到营门外都拦不住,当时若有一个人肯听他的话,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风烟想要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说这些都已经没用了。”袁小晚的眼圈都红了,“你们自然是巴不得他带人去援救,更巴不得他干脆就把命丢在铁壁崖;反正他是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不是这样吗,陆姑娘?那天到****营行刺的不是你吗?”
“是杨昭说的?”风烟没有否认。
袁小晚冷笑道:“他没提过。但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句话,我也想送给你。”风烟看着她,“火烧粮草库的事,也和你有关吧。”
“不错。”袁小晚居然面不改色,“是和我有关,而且,是指挥使要我做的。”
她承认了?!风烟心里重重地一沉!
潜意识里,她希望听到的,并不是这样的答案啊。她多么希望,这件事,跟杨昭、袁小晚没有一点关系,只不过是她误会,是她的怀疑错了。
“可是,火不是我放的。”袁小晚接着又补了一句,“如果是我放的火,被烧掉的粮草,就绝对不会再出现了。虽然我们一直看彼此不顺眼,但是陆风烟,你觉得我是一个连放把火都放不好的人吗?”
风烟眉梢一扬,“这话怎么说?”
“我知道,你和宁如海一向自诩为正道中人,忠君爱国、疾恶如仇,但并非所有的事情,都像你看到的一样黑白分明。你来找我,是想知道,指挥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风烟没说话,是啊,她这一路急驰赶回大营,扔下马鞭就直奔袁小晚这里,说穿了,就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杨昭是个什么样的人。
而袁小晚的话,她本不应该相信,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要听一听,除了众人对杨昭的各种指责之外,还有没有别的说法?“本来我不想说这些,因为我并不喜欢你,而且,指挥使也一向不准我们插手他的事。所谓日久见人心,我以前总是以为,只要时间长了,各种谣言都会不攻自破,何必去越描越黑。”袁小晚轻轻一叹,“但是看起来,我实在太天真了。”“谣言?”风烟有点怀疑,这满城风雨,怎会都是谣言!“人尽皆知,杨昭本是禁军都御指挥使,凭王公公的一句话,就摇身变成了西北大军的督军。”袁小晚缓缓地道,“但你有没有想过,以王振的心机,他若要用杨昭,又怎么会张扬到人尽皆知的地步?而以都御指挥使的地位,杨昭的军功,加上王公公的推荐,这主帅的位子,又怎么可能落到了萧铁笠的头上!”
“你的意思……”风烟一怔,说得是,难道这里别有隐情?
“陆姑娘,这话要从头说起,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袁小晚接着道,“当初,剑门关失守,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于大人主战,王公公主和,两党相争的焦点就集中在一句话上:再打下去,结果如何?
“这一仗胜败攸关,当时于大人就曾经来找过我们指挥使,希望他能够带兵出征,力挽狂澜。但于大人想不到的是,这件事被王振那边的探子得知,他岂肯让指挥使来打这场仗?所以出人意料,他竟然在圣前举荐杨昭挂帅——当时举座皆惊,又何止于大人一个大失所望。
“政局混乱,人人自危,都当杨昭是王振的人,多少人一拥而上地巴结他,又有多少人背地里骂他为虎作伥?当时,指挥使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和王振当庭翻脸,以表清白。但这么做,硬碰硬的结果是两败俱伤,于事无补。二是跟于大人、薛大人等几位解释清楚,共商对策。但指挥使拜访两位大人的时候,都吃了闭门羹。
“于大人因此而改用萧铁笠出征,人人都以为,王振的阴谋已经破败,西北战事从此跟杨昭没有关系了。但是,有谁会知道,这才是王振真正的目的,他得逞了。”
风烟听得呆住了。想不到,这其中竟有这么一番曲折——王振举荐杨昭,并非是想利用杨昭影响西北之战,而不过是离间他和主战派之间的关系而已!
袁小晚说到这里,停了片刻,似乎是在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半晌才道:“王振自以为他的离间计是万无一失,可是他没想到,杨昭偏偏将计就计,甘愿背上这个骂名,甘愿以都御指挥使之尊,屈居萧铁笠之下,自己请旨做了督军!他当初举荐杨昭在前,阻拦已是来不及了,只好又打粮草的主意,让王骥设法拖延军饷……下面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
风烟震惊地看着袁小晚。她说的,都是真的?!
大人和萧帅都在提防着杨昭,唯恐一个不小心败在他手上,可是,杨昭却在和王振斗着心机!
“萧铁笠不是平庸之辈,可是他惯征东南,对西北战场不了解;加上他为人刚烈耿直,论心计、论手段,他哪是王振之流的对手?他们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袁小晚怅然道,“指挥使原是禁军的统帅,无论身份地位,都在萧铁笠之上,他本可以在京里高枕而卧,日日逍遥,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背着种种误解、敌视、流言蜚语,千里迢迢地跑到这一片荒凉的边关来,打这没有退路的一场仗……”
袁小晚的声音还在风烟耳边响着,可是她接下去又说了些什么,风烟已经听不进去了,一颗心越来越沉,越来越远。
风烟想起,初见杨昭,是萧帅设宴款待她和宁师哥的酒席上,觥筹交错的热闹气氛里,唯独杨昭被冷落在一边,他一个晚上自斟自饮的样子;想起帅营里大小将领汇集一堂商议军情,杨昭却被忘到脑后,他在****营里亲自给摔跤比赛击鼓,那震耳的鼓声;想起打下了十里坡之后,他在营门外的寒风里等候胜利的消息,却等来了她的讥讽和嘲弄,他脸上那种沉默的神情;想起粮草库被烧,她怒闯****营,指着杨昭的鼻子说他是王振身边的一条狗,他那一刻的震惊和难堪;想起昨天出兵黄沙镇之前,杨昭被他们甩在路边的漫天风沙里,眼里的苦涩和忍耐……何止是这些啊,她都想不起,这样的事情到底发生过多少回!
一时间,种种情形,一幕幕掠过,风烟心里似乎被狠狠抽了一鞭,突然灼痛起来。
他的肩上,承担了多少的委屈啊!
“喂,陆姑娘?”袁小晚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风烟猛地回过神来,“没什么,你说的——都是真的?”
袁小晚不悦地道:“你若是不相信,又何必来问我。”
“我只是不敢置信而已。如果事情是你说的那样,杨昭为什么要阻止我们攻打十里坡,又为什么又和烧粮草的事扯上了关系?”风烟不明白,杨昭做这些,又是什么用意。本来萧帅和赵舒韩沧他们就处处疑心他,以杨昭的聪明,为什么要让自己卷入这样的事情里去?避嫌都只怕来不及。
“这些,我也不清楚。”袁小晚蹙起眉,“指挥使的决定,没有必要跟我们交代。我能告诉你的,只是我所知道的一部分。记得粮草库被烧之前,指挥使吩咐我每次带人去取军粮,都把库里的一部分粮袋运到下面的地窖里去,然后用装了石块和干草的假粮袋放在上面充数。而那个地窖,应该也是他提前叫人挖好的。所以我敢断定,粮草被烧,又失而复得,是他算计好的。”
“他怎知粮草库会起火?就算他知道,又何必这样大费周折,就直接加派人手保护粮草,不是更省力么?”风烟百思不得其解。
袁小晚也摇了摇头,“我也想不透。但就在你刺杀指挥使的那一夜,难道你没发现,****营已经是一座空营?其实不止是那一夜,连接三个晚上,他们都被指挥使派到营外各条要道,守株待兔去了。瓦剌派兵来偷袭,正好赶在粮草被烧的当口,路又摸得那么熟,想必是有内应的。”
“其中的内情,你也不知道吗?”风烟有点失望。
“我不需要知道。”袁小晚清晰地道,“我跟你不同,我不在乎谁是谁非,谁对谁错,什么胜和败,什么紫荆关。无论指挥使做什么,我都会跟随他,听从他的命令。”
风烟第一次正视袁小晚的脸,一直都觉得,她举止轻佻任性,说话又连讽带刺,所以很不喜欢她。但是,直到此刻,风烟开始发现,不是每一个人,都像表面上那么绝对,比如袁小晚。
睡不着。
风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昨天一场激战,又来回赶了将近八十里路,体力早就耗尽了,应该好好地睡上一觉。可是脚踝的伤处隐隐作痛,心里像开了一锅沸水,哪里合得上眼。
沙漏里的沙子已经快要漏光了,时间仿佛凝固在那里。都什么时候了,杨昭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是被铁壁崖的瓦剌骑兵给缠住了,还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或者他们遇见了瓦剌的援兵?几百个问题,七上八下地在心里缠绕,风烟叹了口气,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披上衣服,在床前来回地绕着圈子。
千万不要出事啊,她连一句抱歉都来不及说。
袁小晚是杨昭的属下,她所说的话,风烟应该是一个字也不相信的;但是偏偏奇怪,她就是直觉地相信这一切。
眼前又浮现出被困铁壁崖,杨昭那一丝淡淡的苦笑,带着点自嘲,那应该是一种百口莫辩的无奈吧?
还有他的细心,连宁师哥都没看出来她的脚踝受伤了,他却一眼就发现了。想起他给她裹伤的时候,那种粗暴的语气,其实手上的力道却放得很轻,生怕弄疼了她似的。
——不要胡思乱想了!风烟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他不过是帮她裹了裹伤而已,战场上这也是很平常的事吧!有什么好害羞的?再说,现在杨昭和****营都还生死未卜,吉凶难料,她怎么可以在这里想入非非!
“陆姑娘!快出来,快点!”帐外传来赵舒的叫声,还带着几分喘:“杨督军他们回来了!”
什么?!杨昭回来了?
风烟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喉咙口,太过惊喜,几乎是两步就冲出了帐外——连一刻也不愿意再等,恨不得立刻、马上,就看见杨昭好端端地站在她的眼前。
“他在哪里?”风烟一眼看见赵舒,劈头就问。
赵舒是跑着来的,正在呼哧带喘,看见风烟,却不禁失笑,“你就这样去找他?就穿成这样?”
风烟这才想起,自己只穿了一件素色小棉袄,连个厚一点的外衣都忘了穿;因为一只脚踝受了伤,裹了纱布,所以只有一只靴子在脚上。
“啊呦!”忍不住脸上一红,风烟连忙又奔回帐内,“等我一下,咱们一起去接他们!”
总算手忙脚乱地穿戴停当,风烟和赵舒一起直奔营外。
风雪已经停了,路上铺着一层冰凌,马蹄踏上去,爆起一连串碎冰的脆响,老远就能听见。
“那不是****营的大旗吗?”赵舒的马鞭往前一指,风烟顺势瞧过去,果然,黑底绣金,红色镶边,分明就是****营的战旗啊。
“杨督军……”赵舒已经打马迎了上去。
风烟反而踌躇起来,见了他,说什么?她真的不习惯跟别人说些道歉的话。再说,她和杨昭的关系那么恶劣,人家也未必想要看见她。
队伍越来越近,风烟竟有些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她的马停在路边,可以清楚地看见前面的杨昭和佟大川他们,大家的样子都凌乱狼狈——血污斑斑,满面风尘,就连杨昭也好不到哪里去,右边肩膀好像还带着伤,草草地包扎了一下,军衣也都破得不成样子。
看起来,他们这一天一夜,又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
“铁壁崖这一战,凶险归凶险,可也好好地收拾了瓦剌狗贼一顿!”佟大川的声音最响,“教他们下回再也不敢使这些阴谋诡计。”
“风烟,你在那里发什么呆?”赵舒回头大声招呼,“飞也似的跑出来,我都差一点追不上你,这会儿都到了跟前,怎么又停住了?”
风烟只好缓缓纵马上前,正和杨昭打了个照面。
“你……”两个人一同开口,又一同沉默下来。
“你……回来了。”风烟有点尴尬地开口,自打认识杨昭,大概这是她声音最小的一次。
杨昭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楚,只是带着点意外和调侃地道:“我说这一路上眼皮跳,原来是陆姑娘在这里等着了。”风烟脸红了。
她还会脸红?杨昭不禁诧异,她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况且,他根本没说什么啊——她连那两只小耳朵都红透了。
“你……”两个人再度同时开口,而且又同时打住。
气氛更加微妙而困窘,旁边的赵舒沉不住气了,莫名其妙地道:“这是怎么啦,杨督军他们回来,你不也挺高兴的么?这会儿工夫,怎么突然变成锯了嘴的葫芦了,只会说你呀你的。”
风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已经够要命的了,这家伙还不识趣地来搅局!匆忙之间只好随便抓了一句话来说:“都回来了就好,大伙儿都很担心。”
杨昭一怔,她怎么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和气了?
“对了,你们是不是又和瓦剌打了一仗?”风烟看着他肩上的伤,“好像还挂了彩,怎么回事……”
“没什么,皮外伤而已。”杨昭微微一笑,“总算有惊无险,难为你还大老远地出营来迎接弟兄们。”
风烟不自在地道:“其实,我是想说……”
杨昭困惑地看着她,这丫头一向心高气傲,任性倔强,连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嘲讽他,都从来没怕过,还有什么话,让她这么难出口?看这样子,也不像是来挑衅的。
“那个……”风烟的手心都快要冒汗了。“谢谢你带着****营去铁壁崖,如果来迟一步,我们就遭殃了。”
“这是我份内的事。”杨昭释然,“不必那么客气。”
“风烟——”后面传来宁如海的呼声,“冰天雪地的,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宁兄弟也来了。”杨昭在马上一抱拳,今天是什么日子,连宁如海陆风烟这样视他如眼中钉的人,都改了性子。
“我不是来接你的,我来找风烟。”宁如海却硬梆梆地道:“怎么敢跟指挥使称兄道弟。”
“宁师哥!”风烟忍不住脸色一沉,他怎么可以这样说话?昨天在铁壁崖,杨昭才救了他们大伙儿的命,总该说个谢字;就算他有成见,不觉得感激,至少也不该这样恶言相向吧?
杨昭却早已经习惯了,淡淡一笑,纵马向前驰去,“那么不打扰了。”
“等一等——”风烟失声叫了起来,他怎么走了?她费了半天劲,想要说的那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呢。
杨昭闻声勒住了马,也没回头,“还有什么事?”早知道他们不会轻易改变对他的敌意,是他有点可笑,怎么能指望和他们化干戈为玉帛。
“我……”风烟鼓足了勇气,磕磕绊绊地终于说了出来:“对不住。以前……误会你了。”
杨昭的背影轻轻一震。
此时,此地,这样一句话,出自风烟的口,他实在有点不置信。
“你疯了么?”宁如海也是一愕,“风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杨昭是什么身份,你应该明白。”
“我知道,可是宁师哥,以前很多事情,咱们的确是误会他了。袁小晚刚刚跟我解释过,杨昭并不是帮王公公来督军的,回头我再慢慢跟你说。”
宁如海不怒反笑,“袁小晚?那个妖女的话你也相信?你忘了当初是谁用毒蜘蛛暗算咱们的。”
“宁师哥!”风烟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你不要那么武断,很多事情跟咱们预先知道的有出入,总要给别人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武断?”宁如海瞪着她,“你是不是中了杨昭的邪,袁小晚是他的手下,自然帮着他说话,这也算解释?我看是狡辩吧。”
“可是,我就是相信他!”风烟冲口而出。
“你!”宁如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你相信谁,袁小晚,还是杨昭?为了他们这种人,你要跟我翻脸吗?风烟,你太让我失望了。”
风烟倔强地扬起头,“我有我自己的感觉,宁师哥,杨昭决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宁如海气急,指着风烟道:“好……好,风烟,你说得好,才几天工夫,你就被杨昭迷昏了头了!除了一张脸生得俊,他还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招数,让你连黑白都分不清了!”“你这话什么意思?”风烟的脸色发白了。
宁如海脱口道:“我还有什么意思?我看你八成是迷上了杨昭了!”
“啪!”清脆刮辣的一记耳光,落在宁如海脸上,登时浮起殷红的指印。
风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轻颤,听起来有点干涩:“你也该说够了吧?我帮杨昭说话,不是想要讨他的好,而是因为我觉得他委屈!”
宁如海呆住了,“你……你为了他,跟我动手?还说什么,他委屈?!风烟,你以为我是瞎子么,你对杨昭动了心,我早就看出来了!自打我从京里回来的那天起,就觉得你不对劲,整天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不要说了!”风烟手里的马鞭重重挥下,啪的一声,座下白驹昂首一声长嘶,疾风般卷了出去!
众目睽睽之下,宁如海这几句话,几乎让她无地自容。
杨昭一直没回头,也没说话,可是方才那番争执,他一定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以后还怎么见他的面?宁师哥说她迷上了杨昭,为什么她会那么生气,气到失去了理智,甚至还动手打了宁师哥一记耳光!
迷上了杨昭?她有吗,不会吧?
“风烟!”宁如海一惊,这才回过神来,刚才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混账话,他这是怎么了,昏了头么?来不及多想,已经打马追了上去,“风烟,你别走啊!”
周围只剩下一片寂静。大家脸上都是一片尴尬之色,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佟大川和赵舒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看着杨昭的背影。
“杨督军……恼了吧?”赵舒小声问。
“你说呢?”佟大川白了他一眼。打了胜仗,高高兴兴地回来,偏偏冒出一个宁如海大触霉头,别说是指挥使,连他这个局外人都恨得牙根儿痒了。
“你们几个,在后面嘀咕够了没有?”杨昭回过头,“还不赶紧带着手下弟兄们回营去。”
“可是指挥使,刚才宁如海说的——”
佟大川还想多说,杨昭的脸色却一沉,“我叫你带他们回营。刚才的事情,我不想再听见有人提起一个字。”
“是。”佟大川没敢再说,答应了一声,挥手向后面的队伍道:“回营!”
****营的人马开始向大营滚滚驰去,杨昭却还是停在原处,一动也没动。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周围冷冽的空气里,似乎都还荡漾着刚才风烟清澈坚持的声音,笨拙地为他争辩。她涨得通红的脸,和好不容易才说出口的那句“对不住”,她欲言又止困窘的模样……忽然之间,想起在萧帅的接风宴上初次见她,她不屑和挑衅的眼神;想起她三闯****营,那种毫不掩饰的憎恨,毫不畏惧的骄傲;想起在靶场里她拉不开弓弦,那一瞬间无助的倔强,还有出兵黄沙镇之前,她在马上一回头,眼里的一抹不忍心。
片刻之间,百般滋味上心头。
陆风烟,她的名字叫风烟。风霜万里,烽烟滚滚的边关大漠,仿佛是天意,注定在这里,在这时,遇见这个叫风烟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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