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桃劫(浅醉)
一
我出生在一片桃花林中,却是侍剑山庄的少爷,因为不是正室所出而不为山庄的老夫人——也就是我的奶奶接受。娘,不过是爹从外面带回庄来历不明的女子,没有显赫的家世,不是名门望族,这样的女人,即使生得再漂亮、爹再喜欢也是不能成为侍剑山庄的庄主夫人的,哪怕是姬妾也不可能!
娘来庄不久,爹即迫于奶奶的压力娶亲。
大娘是南宫世家的小姐,南宫世家在武林中的威望犹在侍剑山庄之上,因此女儿一嫁过来就定下了绝不能再娶的规矩,于是,娘便什么都不是了。
眼见着自己心爱的人另娶,娘心碎欲绝,于爹大婚那晚带着犹在腹中的我悄然离开了侍剑山庄。
于是,在我的记忆中,除了娘亲温柔带着浅笑的美丽容颜之外就是那片桃林了。阳春三月里,满林桃瓣纷飞,如梦似幻,娘总是坐在我们所居的小屋前一边替我缝衣裳、纳鞋底,一边含笑看着我在林中与小兽嬉戏。回首,隔着落花,我仍可以清楚地看到娘眸驻着一个男人,一个跟我十分相似的男人,后来我才知道,那便是爹了。
娘常会望着桃林出神,漫天的绯红在她眼前翻飞,她只是低低地呤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凄婉却坚定的声音不大,甚至还透着几分温柔,却仿佛带着一股破空而去的力量,振动灵魂。
娘告诉我,那是相思的声音。
那时的我还是孩童,自然不懂得什么叫做相思,只是似懂非懂地听着,看娘温柔坚定的目光望向桃林深处,仿佛要看透什么。
七岁那年,娘终于等来了她半生的等待。
月光中,桃林下,她将我推到一名男人跟前。
“青离,叫爹!”
于是,我多出了一个爹,却在这年桃花谢去的时候失去了娘。她穷尽半生的等待一旦实现,所有的坚持都松懈了下来,这一松懈,便是永远地离开。
爹带着悲恸,十指掘坑将娘埋葬在桃林里。桃林,是娘一生的最爱,她和爹的相遇,就是在这片绯红的桃林之中。
之后,爹把我带回了侍剑山庄,没多久便抑郁而终,娘死了,他连一个活着的理由也没了。
大娘终于知道了爹娘的事情,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爹葬在了娘的坟边,然后不顾奶奶的反对在侍剑山庄的祠堂里供奉了爹娘的灵位。
娘在生的时候未能成为剑家的媳妇,死后倒是名正言顺地和爹在一起了,我想,这大概是她一生最大的安慰了。
除了我,爹膝下无子,大娘只有一个小我三岁的女儿,所以,奶奶就算是再怎么不喜欢我,但为了侍剑山庄的香火不断,她不得不接受我。
在侍剑山庄的日子其实是很快乐的,大娘待我很好,视如己出。
十年之后,我身怀绝技,集两家之大成,之前因爹的死而日趋没落的侍剑山庄又因我的横出江湖而东山再起,第二年春,我自大娘手中接掌山庄,第一件事,便是在庄中种了许多桃花,半为怀念娘,半为我自己喜欢。
侍剑山庄的再度崛起让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大惊,十八岁的少年在顷刻间击毙七八个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好手,这让他们深感威胁,因此,只要我出庄,便总是受到莫名的狙击,大娘明知道我有足够的能力自保却每次都会叮嘱我小心,可怜天下父母心,大娘虽不是我的生母,却犹似生母,她在我身上倾注的是一个母亲所有的心血,所以我敬她如生母,亦爱她如生母。
人总是挡不住岁月无情的,当我从一个成天只知道拿着小木剑比划的懵懂幼童长成了如今名动江湖的后起之秀,而大娘却已经斑白了双鬓,昔日的风华不再,铅华之下,那是一份母亲与孩子血浓于水的亲情。
大娘原是有疾在身的,十多年的抑郁所造成,我后来才知道她原来是深爱着爹的,纵使爹心中一直只有娘。她就这样默默地爱着,从来也不要求什么,她也总会和娘当年一样痴痴地看着我,我知道,她们其实都是在透过我看着爹。
我得知大娘身体抱恙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若不是那次她陪我练剑给我喂招的时候忽然晕倒在地我仍被蒙在鼓里,于是我寻遍名医,结果却都是一样——夫人时日无多,早早准备后事吧!
痛,愤怒,茫然,偌大的天下,会找不出一种可以医治大娘的方法?我不信!接着,我开始着手寻找江湖中传说的九嶷山中可以起死回生的玉血观音。
二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九嶷山中居然会有这样一片天地!
站在山崖,任山风鼓动衣袖。
人间四月芳菲已尽,庄中的桃花也已化作残红,而这满谷桃花却刚刚开始繁花似锦,满眼的红艳,笑遍天涯,放眼望去,只见得一片妖娆的红色铺天盖地。
为这一片桃林所引,我点足下了山崖。
我也是个惜桃之人!
山中的桃花是我从没见过的,庄中品种不下数十,却无一及得上这山野之花娇媚,艳红得近乎血色,透着诡异,却又叫人不得不被吸引。
转入那林中,缎面提花的长靴踏着落花立住不动,微微仰起头,此处的桃树要比一般的高出许多,遮天蔽日,我永远也忘不了阳光从花隙中穿过,飘落的桃瓣在光柱中飞舞的奇景。
沉醉中,也不知什么时候,林中竟飘起了淡淡的薄雾,虽有雾,却仍是遮不住那铺天盖地的艳红,似蒙着淡白轻纱的锦缎,凄幻迷离。目光环扫,无意间竟看到落花半掩之下已有些泛黄的白骨!
思绪还未自震惊中清醒,未想桃林深处竟又隐隐传来一阵幽若的歌声,听不得十分清楚,却依稀辩得出是《诗经·击鼓》中的句子。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歌声十分纯净,不含一丝杂质,不需筝箫相和依然可以唱到人心坎里,其中的清澈可又与唱词有些不合,因为那声音过于干净。仿佛不在人间,而那唱词却道尽红尘、道尽生死离别。然而让人奇怪的是那不和谐听在耳中却又是说不出的舒畅!
当年娘吟唱的是相思,那女子的歌声中有的只是清澈。
生平第一次,我领略到了“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的真谛。
歌声近,迷雾中走出一名白衫少女,十六七岁的模样,带着一股慑人心魂的空灵和魅惑,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竟糅合得那般恰到好处。
简单的一袭白衫,上偶有飘落的桃瓣,素白中的艳红、艳红中的素白相互点缀得恰到好处,一白一红的点睛之笔让整个画面鲜活起来。
歌声停住的时候少女已经来到我跟前,眸光相触,如墨的眸中流转着漫天桃花纷飞的光彩。
“你可也是与他们一样入山寻宝的吗?”纤手指着脚边落花之下半掩的白骨,少女的表情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漠。
“姑娘独身在这深山之中很是危险的,趁现在还未天黑,早早下山回家去吧。”心神俱震间我关心的只是这一件事。
于是,少女含笑,桃瓣纷飞间告诉了我她叫无衣,钟离无衣。
四周的雾气渐浓,我在无衣纯真却又魅惑的浅笑间渐渐陷入了昏迷。
这雾中有毒!
待醒来,已经身在一所木屋中,口中充斥着浓浓的血腥,起身,环视四周,屋中的陈设十分简单,大抵都是桃木雕的,透着淡淡的桃花味道,清雅而又诱人。
出门,正好迎上入门的无衣,无衣含笑,眸中的恋爱我并不陌生,于是隐约觉得,这一生守候的,便是她了。
三
无衣是我爱上的第一个女子,也是最后一个,她独居这深山之中,从未涉世,是以较常人多出了一份特殊的纯净,什么也不懂,甚至是****,可是就是这样一片空白的她却独独认定了我,我说什么便是什么,我知道,我的一生,将会因这样一名女子而充满色彩,我的一生,都会将她来守护。
山中的桃林依旧是我初来时的诡异,我在山中遍寻血玉观音不见,在此一住便是月余,按常理,那桃花早该谢尽,事实却不然,时间逝去,那艳红的花朵却仍一如往昔的娇媚灼人,花瓣也依然会天天伴着阳光飞舞,地上厚厚的落花掩去泥土,枝头的花朵更是一天比一天开得鲜艳,隐约知道事情不妥,我却仍是为桃林所惑,不舍得离开,哪怕那迷雾有毒,哪怕那落花之下浅埋着白骨!
一番苦寻之后仍是毫无头绪,我开始怀疑起传说的真实性,稍后便带着无衣回了侍剑山庄。
无衣的出现显然让奶奶大惊,又是一个跟娘一样的女子,甚至更加的来历不明!其中的阻止可想而知,但是,我并不是爹,我认定的,我会一生守护。
四
人活在世上就一定会有麻烦的,尤其像我这样第一个为寻血玉观音活着从九嶷山走出来的人,不但命未失,还带出个犹似谪仙的美人,所以,江湖上的人认定我必定身怀血玉观音也是情理当中的事,战贴如雪片纷繁而至,我应约前往,待到回庄,已经是半月之后。
踏着斜阳,远远的便看到了远处山头上的白影,我知道,这以我为天、以我为地的女子必定会在我离开的日子痴痴守候我的归来。
没有绫罗绸缎,没有金钗步摇,只是简简单单一袭白衫,无衣依然如错坠凡尘的仙子,纯净得一尘不染。
拥她入怀,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桃花淡香,不过短短半月的时间却仿佛隔着十年,我终于明白了当年娘相思的痛,蚀骨呵!
回庄,没想奶奶居然自主给我访了一门亲事,但是却因我的坚持而告吹,于是她威逼着要把我赶出庄去,我无所谓,只要有无衣,哪里都一样,当初接掌山庄也不过是大娘的意思。事情是以奶奶的妥协而落幕的——我这一走,剑家就真的要绝后了。
一番波折之后,我终是娶到无衣了。
洞房红烛,大红的喜帕盖住绝世的容颜,轻轻揭去,曾经的清灵脱俗竟然被铅华粉饰成了绝代风华!无衣红着双颊,晃动的烛火映照出一种慑人心魂的妖媚,眸中却依旧流淌着清灵,让我忽然想起九嶷山中的那些桃花,妖艳,却又带着纯净,诡异,而又让人移不开视线。
迎上我深情的目光,无衣扬起浅笑。
龙涎袅袅,宝鼎香浓,流苏轻转的罗帐之后,她终成了我的妻。
婚后的日子十分平淡,却异常幸福。
为人妇,无衣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仍旧是一袭白衫,只是青丝高绾,用一支桃木钗绾着,那是当日我在九嶷山中的桃林里折木削与她的。她也仍旧会拉着我上街,穿梭在各个小摊之间好奇地赏玩各种小玩意儿,而我,照样跟在她身后看她灵巧的身影来去,看她笑靥如花。
时月匆匆,我府中的桃花早已经全部谢尽,碧色的桃叶却生长得异常的茂盛,无衣在林中踱步,虽为人妇,但白衫翻飞间她仍是一如往昔地带着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脱俗,我立在前方不远处的树后,不忍破坏这一份穿透红尘的灵净,远远望着,却忽见一只黄鹂突地自枝头跌落,掉在她绣鞋面前。
纤手捧起那已浑身泛青、奄奄一息的小生命,无衣柳眉纠结,竟猛然张口咬破了自己的指头!艳红的血滴滴入小鸟微张的口里,于是,在我的疑惑中那鸟儿竟奇迹般地再次扑腾起翅膀,清脆的一声轻鸣之后重新飞上了枝头!
震惊!
这用血换来的生命!
来到无衣面前,透过她惊恐的目光,我终于明白,原来那****在木屋中醒来口中充斥的血腥不是自己气血翻涌,而是眼前这女子给喂的解毒之血!原来我一直苦心寻找的血玉观音竟一直就在自己的身边!原来传说中能起死回生的圣药不是草木、不是禽、不是兽、不是物,是活生生的人、是我如今的妻!
“我……”
本以为是解释,接下来,她竟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宿命,无衣,钟离无衣!”然后就是眸中深深的认命和哀伤。
不懂她为什么会无端只说这样一句话,是悲是喜,是怒是乐,已无从分辨,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将我淹没,甩开她伸过来想要扯住我衣袖的手,狠心不去看她悲哀的眼神,我选择了离开。
心乱如麻,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如此的状况,正在这时,却收到了避寒山庄庄主邀我助拳的飞鸽传书。江湖生变,沉寂二十余年的分烟、乾龙两剑重出江湖,各大门派结集南洞庭,欲争夺两剑,于是,为平息一场纷争,我启程去了南洞庭。
临行,无衣送我至山头,夫妻相对无语。
看着那落寞的娇颜,心中泛起不舍,我想,我其实是喜的,有了无衣,大娘就能得救,既可救得大娘,我又得一如此娇妻,还要有什么不满呢?
无衣的眼中是不舍的深情,却又带着我不能理解的决绝,纤手死死攒住我的衣袖,仿佛一松手,便是失去。
我心头失笑,看她眸光中爱恋深切。
是呵,如此的女子,我又怎舍得真的离弃。
“等我归来吧!”
吻上她的眉心,我握紧了她的手。
无衣仍然不语,深深看着我,歌声起,是我第一次在桃林中听她唱的曲子。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歌声已听不到往日的纯净,于缠绵中带着凄凉,这不是相思,倒像是生离死别的声音。
我终还是在诧异中去了南洞庭,可是由于一路应付莫名的狙击,误了时日,待我赶去的时候纷争已经散了,分烟剑的传人一场血战终不敌,带剑投身洞庭,好刚烈的女子!
我白跑一趟,于是急忙返程,离开的时候无衣决绝而又温柔的目光让我一直不安。
回庄,她并没有在山头等我。
入庄,迎接我的竟然是病体痊愈的大娘,只是无衣,已成白衫依旧的冰冷尸身!
托起无衣冰冷的手,腕上的血痕很深。
起死回生,原是要以命换命的呵!
我终于知道了那****所谓的“宿命,无衣,钟离无衣”,明白后来离开时她眼中的决绝还有深情!
原是“宿命,无依,终离无依”!
原是我发现她秘密之时她的惊恐和悲哀原只为自己的即将离去!
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都是骗人的!
怀抱无衣冰冷的身躯,失去她,我这一生将无意义。
为保无衣容颜永不凋零,一日之后,我强闯寒钰山庄禁地,一场浴血之战,我失去了右臂,却夺来了寒钰棺。
残缺的袖端在不断滴血,滴在寒棺之上,开出一朵朵灿烂的花,似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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