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黑暗之中,只有脑内阵阵作痛,那感觉好似有什么东西正一口一口地吞噬着她的皮肉,吞噬着她的神智,让她再也无法思考。渐渐地,越来越密集的痛感竟是连成一片,极限之后,陆茶忽觉脑中似是有一根筋绷断了一般,再然后,便是麻木。
木然的脑内,意识一片空白,只觉耳朵眼里传来嗡鸣之声。那嗡鸣声先是无波无澜,然而渐渐地,却有了些微的波动——
“陆茶!陆茶!”
阿茶,阿茶……
“阿茶,阿茶,快下来!”
少年皱着眉头自树下向她招手。她抱紧树枝,将头偏向一边:哼!才不要听话乖乖下去!九彦哥总是把她当成小孩子,又不准她打柴,又不准她点灯,又不准她出山洞去玩!
抱着树干抬头望天,晚霞红艳艳的,迷蒙之中看见桃花瓣儿被清风拂得飞扬在空中,飘得漫天都是,她忍不住伸手去抓……
“阿茶!”
天旋地转之后,稳稳落进了暖暖的怀里。她眯起了眼,朦朦胧胧里看见了那一头好像白雪一般漂亮的银发,她伸手就去抓,缠在手心里,紧紧不放。
“哎呀呀,喝醉了便去爬树,当真成了一只小醉猫了。”
贴近耳边的地方,传来那人笑意盈盈的声音。她往那怀里钻了钻,挪了挪脑袋,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迷迷糊糊地睡下去,却听那人大笑起来:“呼呼,我说周痕,早让你将你那些宝贝酒坛收好,你瞧瞧,这不害了孩子?”
她将脑袋埋在他的怀里,嘟嘟囔囔地抗议,想说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可昏昏沉沉之中,她也不知道这话说没说出口,就听那个凉冰冰硬邦邦却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沉声道:“莫说别人,是谁有事没事拿筷子蘸酒给小鬼喝?”
“哎呀呀,这嘛……”耳边传来温和的笑声,“哈,好友,慕宁我是自有分寸……”
“苏慕宁,你何时懂得‘分寸’二字怎生书写了?”
对了。这里是山居,是有着晚霞和桃花可看的暮日山居。山居里,慕宁还在,周痕还在,九彦哥还在……
她收紧拳头,握紧那一双温暖的大手。不可放开,不能放开,哪怕放松一分的力道,她便再也留不住他们,她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二人倚在树下,看他二人被火舌吞噬,看那如血残阳下一片烟火之海,看火舌蹿起的时候,蒸腾的热气漾动满树桃花,也模糊了那二人的面目与身形……
胸中气海翻腾,她猛地咳出一声来,呕出一口血。
“陆茶!”
耳边的声音虽是熟识,却并非那笑意盈盈的医者,也并非那冷言冷语的嗜酒之人。神智骤然清明。她睁开眼,看见的是敛眉望她的韦去非。
望见面前友人的面容,陆茶笑了笑,本想笑说一声“哎呀呀”,可尚未开口却又是忍不住重重一咳,喉头一甜。
强忍住喉头甜味,咽回腹中。陆茶想抬手抹去唇边腥甜之味,却见自己的右手,正与友人的大掌紧紧相握,关节都已犯了白。
“抱歉抱歉!可有伤到?”她忙道,赶紧松开了手:她知道自己手劲极大,这么个抓法儿,若是寻常人,怕是早就被她捏断了手骨了。
“无事,”韦去非收回了手,放在膝上,“你觉得怎样?”
陆茶苦笑,以手背抹去了唇边的鲜血,竟还有精神笑了笑:“还好,暂时怕是死不了。”
韦去非便不再说话,只是靠着墙壁坐着,运功调息。陆茶抬眼打量四周,只见这是一处四面皆是墙壁的封闭之所,只有那头顶处留出一个换气的小窗,比巴掌略微大些。阳光自窗口处投来,映出这什么都没有的囚牢。
她抬头仰望,估量了一下高度,确认那牢顶并非轻功可及。而牢内四周的墙壁,都极是平滑,根本无处借力。更何况,就算能纵身跃上,她也万不可能从那巴掌大的窗中脱出。
难怪那群家伙能放心将他二人丢在这里,料定了他们插了翅膀也飞不出么?想到此处,陆茶不禁摇首苦笑:“抱歉,韦兄,这次是陆茶愚笨,还拖累了你。”
他瞥她一眼,冷声道:“并非是你愚笨,而是这攻心之计,你看不穿,避不过。”
陆茶笑了笑,不置一词。只听韦去非又继续陈述道:“那姓洛的安排一场好戏,演得像是心存良善的名医,又打扮得与当年的苏慕宁相似。你因为苏慕宁的关系,难免对他心生好感,渐渐便不存疑心,连那花茶味道浓郁,你都不觉古怪。”
“不错,”陆茶勉强勾了勾唇角,“是我看不开,至今都看不开……”
时至今日,事情明明已过去了四年之久,她却仍然看不开。心中总有那么一个地方,怀着一丝侥幸,怀着一丝憧憬:或许那日山居的生死相搏,不过是那两个老家伙演出的一场骗人戏码……
韦去非见她笑容苦涩,缓缓道:“一是攻心之计,二则是那花茶并非毒物。他们或许是怕你与苏慕宁学了医术及毒术,所以不曾使毒,而是用了蛊虫。”
“蛊虫?”陆茶微微皱起眉头,“那便难怪了。我虽从未跟慕宁学过半分医术。不过耳濡目染,也晓得一些寻常医方。如果是一般毒物,我亦能查出些蛛丝马迹。但这蛊虫,可就不在我能料得的范围之内了。”
韦去非点头道:“若不是我曾为药人,因而天生对蛊毒敏感,也不会察觉。最让人料不到的是,那蛊虫的下法并非隐匿——你可知你茶中所见的白色花瓣,究竟是何物么?”
听他一言,陆茶顿时会意,变了脸色:“……莫告诉我,那白色花瓣便是蛊虫?真正是,唉,恶心到人了。”
一想到自己竟这么将蛊虫喝入肠胃之中,就算是平日总是笑盈盈、天不怕地不怕的陆茶,也不禁脸色丕变。再想到方才剧烈的头痛,那脑中痛觉渐被吞噬的感觉,更是让陆茶不由得心惊:“死倒也罢了,莫被那蛊虫弄成个痴儿,届时害人害己。”
韦去非沉声道:“‘墨尊’在君笑手中,应是可解百蛊。一等咱们脱困,就立刻去寻他们,你莫太担心。”
“原来你自‘天一流’盗走的‘墨尊’,便是杨姑娘所使出的那只黑虫,”陆茶点了点头,想起当日为唐六郎治伤时的情景,随即,她又敛眉道,“世上知道我与苏慕宁有关的人,并没有几个。这些人是从哪里知道我曾被苏慕宁收养?他们究竟是何来头?”
韦去非默默看她良久,这才缓缓开口:“他们不但知道你与苏慕宁的关系,还知道‘定魂珠’在你手中。”
陆茶一愣,望向面前的友人。半晌之后,她才扬起唇角,笑了笑:“韦兄莫说笑了。别说那‘定魂珠’不知是否真有其物,就算世上真有,也该在那闻人去非手里,与我何干?”
韦去非挑眉望她:“先前你晕厥之时,我听那姓洛的说要你招出‘定魂珠’的下落。至于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这个,你自己该是最明白。”
陆茶笑笑,不答。她直起身,舒活了一下筋骨,又轻轻拍了拍这囚室的四壁,只觉这墙壁大石光滑、冰凉、坚硬。
见她动作,韦去非道:“方才我已探过,并无机关。”
“哈,”她大笑,“我也不曾指望有什么机关。韦兄你莫忘了,陆茶我天生神力,就算没有路,也能开出一条路来。”
说罢,她提出一口气,握紧双拳。然而,便在这提起全身气劲之时,脑中剧痛又袭。她死死咬住下唇,将指甲掐进了肉里,用以抵挡脑中痛楚——
刹那间,她聚起全身气力,骤然挥拳!
拳风发出啸声,双拳直击石壁——却听轰然之声,石壁应声碎裂,跌在地上,后露出其后的松软泥土来。
陆茶抱头跌坐地面,非是气尽,而是蛊毒再次上脑,剧痛难当。韦去非忙扶住她,双手摁住她两侧太阳穴,屏息注入内劲真气。
真气所至之处,剧痛稍缓。陆茶握紧双拳,咬牙颤声道:“事不宜迟!剩下的……”
“莫说了,我知。”韦去非将陆茶扶至墙角坐下,封住她几处大穴,赞缓她的痛觉,可效用似是并不明显。然而思及先前破石的异声极有可能已经传出,韦去非也不敢耽搁,以掌猛击破裂墙壁,自泥石之后,开出一条通路。
到最后,只听破砖之声。韦去非一掌击去,竟是打破砖墙,开至一条暗道。
虽然在这漆黑暗道里,分不清去处与方向,但总好过坐以待毙。他立刻折回先前囚室,背起陆茶,钻入暗道之中。
暗道里黑沉一片。韦去非只能任意挑了一个方向,疾走数步,却听背上陆茶轻道:“韦兄,放我下来。”
韦去非敛眉,依言放下她。黑暗里看不见她的动作,却听得一声脆响,是酒嗉子摔破之声。再然后,悉悉索索的两声之后,眼前便是一亮。
原来,陆茶撕下一块衣摆,将酒撒在碎布之上。她原先用的便是一截树枝作为发簪,此时干脆从头上抽下,将染酒的碎步裹在树枝一头,再以火石引染,便制成了一个火把。
在火光的映照之下,韦去非见她面色惨白,两只掌心都渗出血迹,想必是方才强忍痛楚握拳运功所致。他立刻上前夺下火把,一手扶住她:“撑着点。”
“无事,”到了这时,她仍是咧咧嘴角,只是这笑容太过勉强,“韦兄,看来这次,你真要借我靠一靠了。”
话音刚落,她大半重量压至他右边胳膊。韦去非敛紧眉头,再次将她负在背上,一手举起火把,向这不知去路所往的暗道一头行去。
火光映得人影幢幢,在暗道墙壁上投下诡异的影子。韦去非背着陆茶,一手抓着火把,在这不知去向的密道中前行。
通路之中,一片死寂,只能听得手中火把燃烧所发出的毕毕剥剥的声响。只见火把所映之处,砖墙上绘着身负双翼、瞠目怒视的怪兽,每行出数步之远,便有一只跃然墙上。那些怪兽形态各有些微的不同,但皆是神色狰狞,似是怒瞪行于通路中之人。
背上的人呼吸渐渐平缓,似是蛊虫之毒暂时被压制下去。只听她轻声道了一句:“韦兄,我好些了,放我下来吧。”
韦去非并没有听从陆茶之言,仍是背着她向前走。陆茶又道了一声“韦兄”,却被他冷冷截断话头:“哼,病人便该有病人的样子,‘逞强’二字,你倒是写得习惯。”
“哈,”却听耳边传来浅笑之声,“我说韦兄,这句话你还真正没资格说我,彼此彼此。”
面对她的反驳,韦去非选择以沉默作为回应。眼看着劝不动他,陆茶也只能由着他去。再者先前蛊毒发作,的确大伤她的元气。
她伏在他的背上,就着火光望向墙壁上的彩绘,不禁微微敛起眉头:“画彩有翼兽?”
韦去非偏首望她,挑眉道:“你认得?”
“也不算认得,”陆茶笑了笑,“只是年幼之时,慕宁常读些鬼怪故事给我听。我记得听过这种身负双翼面目狰狞的神兽,应是作为守护墓葬之用。”
环顾四周,她又咋了咋舌:“这墓主人好生气派,竟绘了这么多神兽护卫,每一只都不尽相同。光这墙面的绘饰,就不知道要费多少功夫!”
韦去非敛眉道:“既然这墓道与囚室相距不远,想必也是那洛老头儿的地盘。又有这等排场,或许是他们帮派历代掌门的墓穴。小心为上。”
“嗯,想必……”陆茶点了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忽然脑中又是一阵嗡鸣,于是她只有暂且压下不语,默默调息,仍由韦去非背着她在这阴森诡异的墓道之中,一步步迈向未知之所。
走了一段时间,手中的火光渐渐黯淡下去。眼见前方通路至少有丈把远都无甚变化,韦去非吹熄了火把,以备不时之需。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无边黑暗之中,韦去非一手搭上墙壁,以此为助,顺而前行。又走了一段之后,他忽觉手心触及的墙面,开始凹凸不平起来。
他停住步子,问陆茶借来火石,再度引燃火把——
只见这墙面与先前看似并无区别,只是那有翼兽的眼珠之处,是凹陷在墙砖之中的。
“小心,”他微偏头,沉声对背上的人说道,“你抓紧了。”
陆茶见此情景,亦觉有异。思及自己此时状态极差,下地行走若遇机关,非但不一定能保住自己,反而说不准还会拖了累韦去非。思忖片刻之后,她环紧胳膊,搂紧他的颈项,沉声回应:“嗯,我知。韦兄,这次靠你了。”
韦去非再不多言,拿出十万分的戒备,迈开步子,踏上墓道里满是灰尘的砖地。
忽然!脚下石砖一沉,整块地砖竟这么直挺挺地陷了下去!
韦去非眼光一移,纵身借力一跃,然而他前脚落地,足下石砖又落!
崩溃的石路之上,竟无立足之地。就算韦去非轻功再高,也不可能有浮空飞行的能耐。情急之下,他用嘴钓住火把,右手灌注十成气力,成爪形,直直摁进右侧墙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