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间,并没有多少的波澜曲折。从小跟随着爹亲一起生活的她,却在一晚之间,便没了唯一的依靠。她将前院后院里里外外跑了个遍,也寻不着人。她跑得累了,便坐在山门前的石阶上,往下看着长长的山道,乖乖地等着爹回来。可等到的,却是一个从没有见过的人,告诉她:她爹不在了,不会回来了。那个人,便是韦去非。再然后,他便带她走,他带她上山学武,他成了她的师父。
唐六郎听之不禁叹息,刚想说两句安抚的话,可不知怎的,一句问话撞进他的脑海里,正是陆茶曾经问出的那一句——“杨姑娘,十三年前你也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娃娃,当真记得这么清楚?还是说……是你师父这么跟你说的?”
忆起这句,唐六郎顿时有些发愣。方才听杨君笑之言,对于当年她爹杨远之死,她的确是没多少印象,想必是由韦兄代为转告的——这本并不稀奇。但是,其中的一个细节,却令唐六郎颇为不解:“杨姑娘,”他斟酌了一下说辞,“你方才说,你是坐在山阶上等你爹,还看见长长的山路,是不是?”
“无错,”她点了点头,“怎么?”
“呃……我只是在想,当年令尊既是紫云门弟子,你又说你是从小住在山上的,难道你就是随着你爹住在紫云门中么?”
“……”杨君笑沉默片刻,“那又如何?”
唐六郎敛眉道:“既然你就住在紫云门里,那令尊身亡的消息,他们应该最先告知你啊。”
“哼,”杨君笑冷笑一声道,“他们哪里有这心思管我死活?”
唐六郎垂首,仔细推敲片刻:“那也不合常理。你曾经说,现任紫云掌门自继任以来,就排挤其他同辈弟子,派遣令尊去闯‘天一流’。且不说这道命令是否合理,但闯‘天一流’怎么也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而你是在你爹死后才认识韦兄的。那么便是说,在你爹离开去闯‘天一流’的这段时日,那只可能是紫云门人照顾尚且年幼的你了——且不论照顾得好与坏,为何你对此并无一点印象呢?”
“那时我年纪小,不记得一点也不奇怪啊。”她不觉有异。
“可,我记得最初遇见你之时,那些紫云门人都还是尊称你为‘杨姑娘’、尊称令尊为‘杨师叔’的,只有齐澎出口成脏……”
越说,就连唐六郎自己都越觉得糊涂,总觉得紫云门人的不同态度,实在是混乱成一团:若这紫云掌门当真是不待见杨远,其门下弟子这一声“杨师叔”又是从何而来?就连齐澎出言责骂杨君笑“忘恩负义”之时,却也说是“替杨师叔教训教训你”。而杨君笑她并未加入紫云门,并非紫云门人,就算她年幼之时在紫云门待过,又怎能说她是忘恩负义?
这些问题,让唐六郎糊涂起来。他不禁皱了眉头,开始苦想琢磨。
见他不说话,杨君笑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向对面的山峰望去。
此时,月正当空。一轮明月,将山下景致映上了一层银霜,山巅林海一览无遗。远眺之时,她忽瞥见了先前白日里王抱朴所指的那座形似宝剑的高崖——
“喂,”杨君笑敛眉,唤向身侧的友人,“你说那里,是不是好像有个人?”
“啊?”唐六郎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月色正明,那山壁之上,好似有异动。当真有一个黑点,跃动不息。
二人对视一眼,再不耽搁,提气向那高崖所在之处,疾奔而去。
当唐六郎与杨君笑赶到那座高崖之下时,月已中天。分外明亮的银盘,将山上古松的枝桠都映得清清楚楚,自然也就将那正攀登于峭壁之上的身影,映了个明明白白。
那人一身黑色劲装,将绳索的一端固定勾在古松之上。他右手紧握绳索,双腿撑在峭壁上,用劲一蹬,便向下滑出数尺。
唐六郎抬首相望,见那人动作,应该是刚从崖顶下来的模样。看这峭壁几成直上云霄之势,着实险峻,那人虽有绳索相助,但行动之间难免危险,更何况还有山风会时不时吹上一阵,吹得那用以借力的古松枝头一阵摇摆,也带得那人晃动起来。
“喂!小心啊!”唐六郎忍不住向上招呼,出声提醒。
那人身形为之一震,垂首望下来。因为相距有数丈之高,又是在暗夜之中,所以虽有明月,但唐六郎还是瞧不见对方的面目的。他只能望着那随着山风晃荡的绳索干着急,生怕那人有个闪失、不慎跌落。
然而,站在唐六郎身侧的杨君笑,却是抿紧了唇角,她忽从腰间拔出长剑来。见她动作,唐六郎为之一愣:“杨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杨君笑冷冷道:“三更半夜,夜闯长名山,自然不会是普通的采药人。”
“啊!”听她一说,唐六郎这才明白过来,惊道,“你是说,这人是紫云门人,前来偷采药材的?”
想到这一层,唐六郎忙抬首去看:那人离地面还有数丈高度,正晃着绳索继续下坠——看他身形动作,的确是有武功底子的,半点不像寻常采药人。再看他身形体态,倒是和白天所见的那个齐澎,甚是相似。
杨君笑显然也是看穿了这一层。她扬手,眼看着就要将手里的长剑扔出。瞧出了她的意图,唐六郎想也不想,慌忙伸手去拦:“杨姑娘,不可!”
被他紧握手臂,杨君笑抬眼瞪他:“我说过,此人我定杀不留!”
说罢,她出招格开唐六郎的动作,将他推向一边。她瞄准了绳索之处,灌注全身气力,愤然击出手中长剑——
“嘭!”
刀剑相撞,击出一声脆响。月下闪过两道白光,长剑与长刀同时跌落在泥地之上——原来,正是唐六郎抛出身上佩刀,在半空中击落了杨君笑的长剑。
“你做什么?”杨君笑敛眉瞪他。
唐六郎伸手抓住对方的胳膊,急切地道:“杨姑娘,你这么做,与乘人之危的小人又有什么区别?”
“不错,我是乘人之危,”她毫不辩解,沉声道,“仇必报、情必还,江湖险恶,我做不了那么光明正大!”
见她心意已决、决意趁此时机夺那齐澎的性命,唐六郎看不下去,出招相拦。
虽然唐六郎武功不及杨君笑,但杨君笑也是手下留情,并不想重伤友人,是以一时之间,并不能占得上风。两人过了约莫有十多招,而趁此工夫,那齐澎也渐接近地面。
此时,齐澎的身形已进入二人视线之中。唐六郎分明看见他的左手紧握着一株药草,想必就是那“棣仁草”了。
见那齐澎已安全跳至地面,原先正相搏之中的唐六郎和杨君笑二人,此时又同时变招,一起向那齐澎攻去。
齐澎迅速解下腰上绳索,右手执剑,出招应对二人的攻势。顿时,数道剑光在月下森冷流转,只听掌风阵阵,啸于林间。
二对一。杨君笑与齐澎的武艺本就相当,此时她又有唐六郎相助,二人分别攻那齐澎的左、右二路,这让那齐澎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了。
缠斗之中,杨君笑见那齐澎左臂有异,似是已受伤,想必是先前上崖之时所受的伤。见此情况,她乘胜追击,招招直击对方左臂伤处。
云微移,掩去明月,亦又漾过。当朗朗月光再照大地之时,她才看得明白,原来这齐澎的左手手臂上,已是湿红了一片。
杨君笑招招紧逼。齐澎只能疲于应付,他以右手挥剑,见招拆招,退走不及。而他左手虽是伤重,却仍是死死地抓紧手中药草。
瞧出他护药的意图,杨君笑转而使剑击向对方左手。齐澎见她这招所指,果然大惊,慌忙变招去拦,顿时露出胸前的破绽来。
见他中计,杨君笑立刻调转剑锋,直击对方前胸之时——
眼看着这一击之下,就可取下对方性命,说时迟、那时快,忽然,有一道人影闪过,长刀格住她的剑锋——
正是唐六郎。
“你!让开!”杨君笑愤然道,她不明白友人为何三番四次坏她的事。
“杨姑娘,你这样做,即便是胜了,也是胜之不武!”唐六郎挡在齐澎的身前,望着杨君笑,又沉声劝说道:“齐澎为了保护他师兄的救命药材,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此情此景,你怎下得去手?”
杨君笑敛紧眉头,恨瞪友人:“你究竟让是不让?”
“不让!”唐六郎大声回应,“报仇也好,泄恨也好,我绝不要杨姑娘你,做这么一个无德无义之人!”
听他俩起了争执,那齐澎骂骂咧咧,“呸”的一声吐出一口吐沫来:“我呸!就这贱蹄子,跟她还说什么仁义道德!”
此句一出,杨君笑面色一沉,更是恼怒。见她面露杀机,唐六郎赶紧扑上,紧紧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拦住。与此同时,他转而向齐澎大吼:“你还不走?”
见二人缠斗,那齐澎再不多言,忙将药草揣入怀中,提气奔出。
见齐澎要逃,杨君笑怒极,挥出一掌拍开唐六郎,飞身欲追。可下一刻,她刚迈出一步,却又被唐六郎拦腰牢牢抱住,阻滞了她的身形。
眼看齐澎奔入密林之中,再也望不见了,杨君笑怒极亦是恨极。她不曾想到,竟是友人故意放走敌手。她不禁握紧拳头,回过身,真想狠狠一拳,直捶上唐六郎那颗不知道是不是装了石头的顽固脑袋。
然而,当面对那一双不偏不倚望着自己的黑眼,杨君笑捏紧拳头,恨瞪了半晌,她终究是没能朝那张脸孔砸下去,只能选择愤然离开。
见她离去的背影,唐六郎垂下眼,他也不知自己是对是错——
方才,他见那齐澎为了守住药材,不惜自己重伤。一时间,他真被齐澎对其师兄弟的那番情义所感动。将心比心,若换作杨姑娘他们受伤,他也必定不惜万难,定要为他们寻到救命的药草。是以,他会觉得,趁机相杀的杨姑娘是太过于冷酷无情。
然而,现下转念一想,他又觉自己罔顾她的感受。毕竟,背负着杀父之仇的是她,被紫云门辱骂讥讽的也是她。而他,却因一时之意气,坏了她的复仇之计。
垂首无语,良久,唐六郎终是只能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这一声悠长叹息,被夜风卷了,消散在朗朗明月之下,消散在广阔幽暗的林海之中,无处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