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抱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随即向方其正作揖,道:“方掌门,请听抱朴一言。既然那广鹏程已死,那也就是为贵派老帮主报了仇了。因果报应,这些上代的恩怨,也算是有了一个了结。而紫云门在经历这番变故之后,想必已是大伤。现任的门主能在这些年中,将紫云门重新壮大,重回正道大派的行列当中,亦不是件简单之事,其中的艰辛与努力,世人有目共睹。既然如此,方掌门,您何不放下仇恨呢?不管怎么说,杀人有过的是广鹏程,与紫云的门人弟子,并不相干啊。更何况这‘太平约’是天下……”
方其正抬手,打断王抱朴的话:“这位王公子,你莫说了。你所说的意思,我明白。只是当年师尊身亡之后,我曾立下重誓,与紫云不共戴天!师尊的仇我没法亲手来报,但这誓言终我一生,绝不可违。如今既然那紫云已经签下‘太平约’加入‘太平盟’,我们长名殿决计不会与他们一条道上!”
“可是,正道难道不是一条道么?”王抱朴据以力争,急道,“同为武林正道,都是为了神州百姓的安宁,方掌门,您不觉得您的眼光太过于狭隘么?”
面对王抱朴的质疑,方其正竟是笑了笑:“方某一介武夫,没学过那许多国家天下的大道理,承蒙师尊厚爱,让我打理这长名殿。方某只知,我既是长名殿之主,就该保长名山的周全。除此之外,方某没有那个能力去管,管也管不着。来!”
方其正端起茶杯,向桌边三人敬道:“来,方某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若诸位愿意在这长名山赏赏风景,那方某自是欢迎。但若是再提那什么‘与紫云共签太平约’的混话,就莫怪方某翻脸赶人了。”
听这一句,三人皆知方其正心意已决,劝也是劝不动的。王抱朴只好将那些大道理吞回肚子里,举杯饮下那一杯清茶。
从这处平台,可见山峦叠嶂,云雾缭绕。往西天望去,只见天际已微微泛红。方其正放下茶杯,冲三人笑道:“天色已不早了,这山路难行,若三位不嫌弃,就在我长名殿休息一晚,吃顿便饭罢。”
见他盛意拳拳,唐六郎他们也不便推辞,只有答应下来。
方其正亲自领路,送他们去客房。行至院中之时,唐六郎忽然想起一事,忙道:“方掌门,你可知道,闻人去非又再现江湖了。”
方其正点头道:“濮阳老前辈已飞鸽传书,告诉方某这个消息了。”说到这里,他缓缓摇首,叹道:“无论真假,想必这江湖将有段时日不得太平了。”
暮色已西沉。
明月当空,夜微凉。山风拂动窗外竹枝,轻声作响。唐六郎以横木支起窗户、撑好,便见烛火被夜风轻曳,将竹枝的阴影投映在白墙之上,好似泼墨的画作。
先前方其正方掌门带他们三个,与长名殿的弟子一同用了晚膳。菜色虽不多,可山间特产的竹笋,味道甚是鲜美,就连吃惯美味佳肴的王抱朴都对此赞不绝口。然而相比起同伴们的惬意,唐六郎却是吃得没滋没味——
这大锅饭的滋味儿,让他不禁想起在永宁县与捕快弟兄们一起吃饭喝酒、挤大通铺的日子来。这一顿饭的时间,他看着长名殿的弟子们热热闹闹、笑笑嚷嚷,看得他心里闷得慌:自个儿弟兄们的仇,他仍是毫无头绪。他只知是有人劫杀传讯捕快,故意栽赃给“天一流”,可究竟是何人所做,就连忠义王濮阳正德那边,也还未能查得线索。
越想就越觉气闷,唐六郎推门出屋,走过殿前院落,想去傍晚去过的那山腰平台,吹吹凉风透透气。然而,当他行至东侧小门之时,却见已有人捷足先登了。
月光之下,那人静静地站在崖边,倚着石质的栏杆。山上的月亮似是特别大特别明亮,在她的发上、肩上,都镀上了一层柔和银霜。
静谧的夜中,只有晚风拂动山中竹枝的微微声响。看着杨君笑独自一人于崖前赏月沉思的模样,唐六郎想了想,不忍打扰她,于是转身想要回院。可他先前进门之时,顺手将一手撑在木门之上,这一松手,便引来“吱呀”一声响。声音虽不大,但在这沉寂之中,却显得异常鲜明。
他赶紧扶住门扉,想让它安静下来。好容易稳住之后,他抬眼一瞥,却见杨君笑已是转过身来,一双水亮的眼映出月光,正望着他。
“抱歉,”他轻声道,“我不知道杨姑娘你在,并不是有意想要打扰的。”
杨君笑摇摇头,淡淡道了一声“无妨”,又回过身去,继续去望向月下那一片林海。
唐六郎本想就此走开,可想了想,又忍不住回身叮咛一句:“杨姑娘,山上风大,你添件衣衫罢,小心着凉。”
正当唐六郎说完这句、转身准备回去的时候,却听身后一声唤,是她回身唤住他:“喂。”
“嗯?怎么?”他疑惑应声,迈开步子走过去。
越是靠近崖边的石栏,所见的景致就越是令人惊叹:峰峦之上,云雾飘渺,在月下别有一番风情,仿若轻纱云带萦绕山头,令人想到广寒仙境。这夜色之下,虽不似白日里可看见林间五彩繁花,但夜风却拂动树海,翠林竟也似海上波涛一般,阵阵起伏。
泥土和草叶的味道被清风送来,唐六郎只觉心里明朗了许多。他将双手撑在石栏上,向那云间山峦望去,胸中的闷气,随着一声长叹荡出。
“你有事?”杨君笑侧身望他,轻声问道。
唐六郎点点头,又是一叹:“想起了弟兄们。我真是没用,出镇这么多天来,仍是一筹莫展。”
杨君笑挑了挑眉,沉声道:“这事儿不简单,本就不是可以凭你一人之力解决的。你也莫将担子都揽在自己肩上,等师父和陆茶姑娘回来,再合计也不迟。”
听她这句,唐六郎瞪大了眼望她,愣了愣,方才道:“杨……杨姑娘,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怎么?”杨君笑皱起眉头,“安慰一句又怎了?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那般不近人情的人么?”
“不,不!”唐六郎慌忙摆手,想了想又挠挠头,“我并非这个意思。只是,说句大实话,除了你师父韦兄,平日里,极少看见你对谁关心在意。”
说到这里,唐六郎尴尬地咳嗽一声,说话也结巴起来:“咳!那个,我……我不是说你不关心人……只是,只是……我……”
他抬眼望她,征求她的首肯:“那个……杨姑娘,我说实话,你莫生气啊。”
“无妨,”她缓缓摇头,道,“你说。”
唐六郎锁定她的面容,直言不讳:“说句老实话,你、我、陆姑娘、韦兄、抱朴兄,我们虽然相识并不久,但也算是共同经历过生死险境,怎么说也该是朋友。可在这一路上,杨姑娘,除了你师父之外,你从未对别人上心上意过……其实我觉得,就算是一块石头捂久了也能热和一些,咱们行了这么远,你便把我们当作是朋友,好么?”
“噗,”杨君笑闻言,竟然笑出声来,月色映在她笑意分明的眼中,盈盈水亮,“我何时不把你们当朋友了?若不把你们当朋友,我能跟你们同行这么远?”
“我明白、我明白,”唐六郎慌忙点头,连声道,“我明白杨姑娘你是爱憎分明的人。若是你看不顺眼的人,你是半刻也不愿意与他一同待下去的。只是,你若真把我们当朋友,有什么话、有什么烦心事,大可以对我们说啊!除了最初韦兄透露过一些,你几乎从不说你的事情。这样的朋友,是不是太见外了些?”
杨君笑默默望他片刻,挑了挑眉,反倒是不解:“烦心之事,就算说给你听了,也不会就此解决,反而多一个人头疼,这又是何必?”
“嗳、嗳,话可不能这么说,”他正色望她,轻声劝道,“就算不能解决,就算多一个人头疼,但也多一个人一同去面对。所谓‘朋友’,不就是用来分忧解劳的么?”
她静静看着他,未答话,却见月光也映在他的眼里,见他认认真真地拍着胸脯说下去:“杨姑娘,方才你不也说了,弟兄们惨死一事并非我一人可以解决,需等韦兄和陆姑娘回来一同商议——那便对了啊,按说,这是我一人的烦心事,你为何会想到帮我一并解决?这不就是做朋友该做的事么?你将心比心地想想,我自然也是极希望能为你做些什么,这是身为朋友的本分,也是情分。”
杨君笑静立不语:“友人”二字,在她而言实是遥远。自爹死后,她从小便一直跟着师父练武,极少出山,更不会有年纪相仿的玩伴。等她成年之后,师父放她一人下山,教她的是江湖险恶万事小心不可轻信。鲜少与外人答话的她,若不是巧遇唐六郎和陆茶二人,或许仍是这般独自游荡,处处小心防备,又何来友人一说?
她垂下眼,半晌之后,轻问身侧的友人:“我不知从何说起。你想听些什么?”
唐六郎笑道:“这自是随你,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就是,我等着听。”
杨君笑了无声息地叹出一口气来:记忆之中,只余随师父上山练武的事儿来,十几个寒暑,日复一日,几乎尽在剑招中度过。而关于爹亲,只有几个短暂的画面,她连他的面貌都快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一只牵着自己的大掌,还有偶尔忆起的那支糖棍……
“小时候,爹经常给我买糖棍,”她缓缓道,“说来惭愧,我连我爹的面目都记不住了,却还记得那个糖棍,是爹递给我的。我舍不得吃,只是偶尔舔一口,最后糖棍溶在手里,粘得手掌都伸不开……”
几番往事,从杨君笑的唇中缓缓道出,被夜风送入山巅林海之中,渐渐散在云间,随风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