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六郎点了点头,附和说:“这样人迹罕至的林子,倒让我想起‘天一流’了。什么武林正道,还不是和邪魔外道一样的占山为王?”
听了他们两个的质疑,杨君笑却道:“且不说这紫云门到底是正是邪,但是,你们若以百姓的多寡来衡量一个帮派,就已是大错特错了。”
“哦?”王抱朴敛了眉头,“杨姑娘,此话怎讲?”
杨君笑瞥了他一眼,继续道:“江湖又不是你们的县府衙门,管好了百姓就是有功绩。这武林门派,谁不图一个发展壮大?那便要有武力,有地盘,要有江湖地位。江湖上,占山为王的多了,那便是江湖的规矩。若连个山头都没有,帮派又凭什么依存?”
“江湖规矩,我是不懂,”唐六郎应道,“但就算为了发展门派,不得不占山为王,也可以像长名殿那样,不但不妨碍百姓生活、还尽力相帮啊。”
杨君笑摇了摇头,反问道:“那又如何?你说,在这江湖之中,是长名殿的名气大,还是紫云的名气大?”
“……”唐六郎沉默片刻,思忖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答不出。杨姑娘,对于江湖中事,我的确是孤陋寡闻。但听你的口气,似乎是紫云门的名气比较大一些?”
“不错,”杨君笑颔首,“紫云门虽然曾在三十年前,因为前任门主广鹏程谋害长名殿掌门一事,而遭到以忠义王濮阳正德为首的武林正道的制裁,但从那吴汉启那老贼继任以来,紫云门非但没有就此衰败,反而比之前要更为壮大。”
说到这里,她冷冷地哼出一声来:“哼,那老贼的心眼的确不一般。”
唐六郎更为不解:“这是怎么一回事?”
见他疑惑,杨君笑解释道:“你们看长名殿在先,见他们弟子与山下百姓相处融洽,因此就先入为主,对掌门方其正也是敬佩有嘉。但是,若论起经营一方门派,方其正却远不及吴汉启那老贼。”
“这一点,我倒是能明白,”王抱朴负了双手,思忖道,“就说这次‘太平约’一事,方掌门是性情中人,他为了恩怨而拒签‘太平约’,其后果就是与朝廷为敌、与正道联盟为敌。而紫云门则是一接到朝廷的诏令,就立刻照章 办事,成为了最早一批进入‘太平盟’的武林门派,早已在盟中奠定其老前辈的地位了。”
这么一说,唐六郎不禁抱怨出声:“那紫云门做过坏事耍尽手段倒成了名门正道,做好事的长名殿倒成了恶人,凭这‘太平约’所定的黑白道义,是不是太武断了些?”
杨君笑抬眼望他:“你才明白?”
“是,我才明白,”唐六郎也不辩解,只是点了点头,怅然道,“记得最初我受令去传这‘太平约’的消息时,陆姑娘曾经笑过我。她问我是否签了这‘太平约’的就是正道,不签的就是邪派。那时,我只以为正邪不两立,非黑即白。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这江湖纷争,远远不是只有正与邪那么简单。”
直到这时,他才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当日陆茶说这“太平约”的想法,像是没断奶的娃娃。而这江湖中的恩恩怨怨,的确不是单用“黑”、“白”二字,就可以尽数写明的。
想到此处,唐六郎不禁怅然一叹。身为一镇的捕快,从前的他只是立志惩恶扬善,因而歆羡武林中那些侠士,羡慕他们行走江湖、惩恶除奸的快意与洒脱。如今,当真卷入江湖是非,他才知当时陆茶那一句“世外路险、自己保重”说的并非是那山中小道。
他抬眼,面前这条在密林之中延伸的曲折小径,连同那被迷雾萦绕的紫云山,对于他而言,都是异常陌生。被无端卷入江湖是非的他,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的,是好,还是坏;是正,还是邪;是悲,还是喜……
但唯一确定的是,他还有朋友。无论是如今正忙着调查那魔头闻人去非是真是假的陆茶陆姑娘还是韦去非韦兄,还是就站在他身侧、陪着他一同上山的杨君笑杨姑娘和王抱朴王公子——他,还有同行的友人。
他望了望杨君笑,又望了望王抱朴,咧了咧嘴角,笑开来:“不管怎么说,我既然来了,就绝无回头的道理。而且那紫云门既已签下‘太平约’,怎么也得卖王公子几分面子,想必不会为难。不过不管怎样,就算说不通紫云和长名殿的是非恩怨,但是关于令尊杨远之事,我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定要为杨姑娘你讨回一个公道来!”
最后一句是对杨君笑所说。她听在耳中,本想指出这陈年旧账的公道哪里会那么好讨,然而,当她看见唐六郎面无惧色、坚定地望着自己,她又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吞回了肚子里,只是轻声说了两个字:“多谢。”
三人再不耽搁,踏上这尘土弥漫的山路,向山巅的紫云门匆匆赶去。
还未进得山门,就见四名紫衣弟子守在唯一的入口之处。两人出列,横眉怒目地将人拦住:“停下!你们是做什么的?”
其中一人在看见杨君笑之后,朝站在前列的守门弟子耳语了一番。后者听了之后,举起手中的长剑,拦在山路前,冷冷道:“齐师兄有令,紫云败类不可进山!”
先前语气不善的问话,本就让杨君笑心生恼意。听到后半句,她更是握紧手中剑柄,强忍下怒意,不与对方发生直接冲突。
见她恼怒,唐六郎赶紧上前,拦在杨君笑身前,沉声向那些紫衫弟子说明来意。没想到王抱朴准备得更周全,他早就写好了拜帖,递至那守门弟子的手中,笑道:“在下王抱朴,替家父王铮前来紫云门,与吴掌门有要事相商。”
那弟子翻了一眼拜帖,许是看见落款大印的缘故,他立即面色一变。随后,他忙改了态度,立刻侧身连声说“请”,迎三人走进山门。这一次,他倒也不拦杨君笑了。就在领着唐六郎一行三人走进山门的同时,他向另一名守门弟子耳语了几句,后者点了点头之后,忙提气奔出,显是通传去了。
这一头,那弟子领着三人走上山道。按说这次的礼数着实称得上是“周全”,但想起方才截然不同的态度,却不禁让唐六郎觉之生厌,厌这紫云弟子实在两面三刀,有拍马之嫌。他压低声音,抱怨道:“这哪里像是武林侠义之道?这样的作为,与衙门里那些巴结达官贵人的马屁精,又有何区别?”
“侠义?哈!”杨君笑不屑地冷哼一声。
趁那弟子走在前面,王抱朴自包袱中抽出一把折扇来。他以扇掩面,小声冲同伴说道:“且不管他们此举是否侠义,但是既然能如此重视,便表示借着‘太平约’一事,凡事还有商量的余地。杨姑娘,一会儿你切莫给他们脸色看,一切由我来说便是。”
“抱歉,我做不到,”杨君笑沉声答道,“我自认并非冷静之人。待会若是见到吴汉启那老贼,别说什么给脸色,我说不准就会拔剑相向。我想,我还是不与你们一同去正殿的好。”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想了想又道:“既然那老贼待你如此重视,必定不敢怠慢。现下看来,你二人在紫云门中应无危险,自然也无须我的保护照看。所以我就算离开,也不算有违师命。”
王抱朴微一思忖,点头道:“也好。那么吴汉启吴掌门,由我一人去见就好。”他转而望向唐六郎:“唐兄,烦劳你陪一下杨姑娘吧。”
唐六郎微怔,直觉性地摇了摇头:他早在杨君笑口中听闻那吴汉启是如何卑鄙无耻陷害了她父亲杨远,他也早就许诺要还杨姑娘一个公道,他本想亲口质问那个吴掌门。然而,他又担心杨姑娘,若任由她一人在这,万一撞见紫云门内的仇人,若是动起武来,那可就难办了。
见他摇头,王抱朴还当唐六郎是担心自己的安全,于是笑着解释道:“唐兄你莫担心。家父是朝中重臣,我既代他前来,代表的就是朝廷。紫云门已经签下了‘太平约’,就表示服从朝廷的统帅,定是要对我以礼相待的。”
唐六郎又是摇了摇头,实话实说:“抱朴兄,我方才并不是在担心你。我知道凭你的身份,吴汉启和他座下弟子待你有如上宾,在这里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我只是想……”
他张了张口,没继续说下去:这紫云门与杨姑娘可以说是有杀父之仇,如今她为了他和王抱朴而肯上这里,想必心中定是难受极了。他不愿意再多提她的伤心事,更不放心她一人留在这里。但是,他又想弄清楚当年杨远之死的具体情况,那日在长名山上听了杨姑娘所言,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想来想去,唐六郎道了一句“抱朴兄,请借一步说话”,将人拉到一边,小声道:“抱朴兄,能烦劳您一件事么?”
王抱朴笑道:“唐兄你直说便是,只要抱朴能做到,绝不会推脱。”
唐六郎压低了声音:“我想麻烦你,帮我打听一下当年杨远之死的来龙去脉。除了吴汉启,若能问到其他弟子,那便更好了。”
“好。”王抱朴满口答应。唐六郎向他抱拳行礼,道了一句“多谢”。两人说完转身,只见那边山道上,紫衫弟子显是已经等候了多时。
王抱朴上前,笑说一声“请”,便跟着那弟子继续向山巅上行。而唐六郎则站定在杨君笑的身边,轻声问道:“杨姑娘,你看我们是下山的好,还是就在这里等候抱朴兄?”
杨君笑却不见应答。她面色有异,敛起了眉头,抬手捂住胸口。
见她这动作,唐六郎慌忙询问:“怎么了?你不舒服?”
杨君笑摇了摇头,未说话,只是向山道两边望了望。在确定四下没人之后,她拉住唐六郎的胳膊,将人拉进山道旁的树林里,又找了棵枝叶茂盛的大树隐藏了身形,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锦盒来——
只见那锦盒在她掌中震动不停,似是里面的东西,想要极力往外爬出来。
这个黑锦盒,唐六郎是认得的:当日他受铁棘之伤中了蛊,杨君笑就是用这锦盒里的黑虫,替他吸出了伤口中的蛊虫。
见盒子震动不停,唐六郎这才舒了一口气:“我方才还以为是你哪里受伤,原来是它在作怪。”
杨君笑敛眉道:“不对劲。‘墨尊’不该如此,这里必定有古怪。”
“墨尊……墨尊……”唐六郎第一次听杨君笑提起那黑虫的名儿,总觉得这名字似是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他念了两声,努力回想,忽然恍然大悟道:“‘墨尊’?就是韦兄从‘天一流’中盗出的宝物、那个可解百蛊的‘墨尊’?”
他记得,当日韦去非之所以被“天一流”追杀、并被关进牢中施以酷刑,就是因为盗走了这个“墨尊”。想不到这“天一流”的宝贝,竟然一直在杨君笑的身上,而他还早就见识过了。
“不错。”杨君笑沉声道。她敛眉望向掌中的锦盒,只见其震动得越来越厉害,似是那“墨尊”想要破盒而出。
自从师父将“墨尊”交给她,有近半年多,“墨尊”一直藏在她身上,从不见有任何异动。为何今日它竟会如此?
杨君笑百思不得其解,不自觉地望了身侧的唐六郎一眼,见他亦是一脸迷惑之色。两人相视一眼,最终打定主意,她伸手缓缓揭开锦盒的盒盖——
只见一道黑影“嗖——”地划过!那“墨尊”竟自盒中跃出,一落地,便即刻向高处蠕动。
唐六郎和杨君笑两人慌忙去追。可二人都未曾料到的是,那“墨尊”虽是一条小小蛊虫,但速度却是极快。再者,二人担心强抓会伤及“墨尊”,又不敢用力去抓去截,只能这么一路追去。
山中灌木密集,树根交错盘结。只见“墨尊”在草地与灌木之中穿行而过,竟是一路向山巅的方向蠕动前行。
一开始,唐六郎和杨君笑只当“墨尊”想溜,可后来越追就觉得越不对劲:这“墨尊”是一路笔直向山巅上的紫云门方向奔去,似乎是有目标一般。
二人心下有了计量,不敢怠慢,紧追“墨尊”不放。追着追着,竟已追至山巅。抬眼便能看见紫云门的大殿和诸多小楼,而那“墨尊”径直钻入了后院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