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陆茶喷笑出声,伸手去拍对方的肩膀,“我说,唐兄,男子汉大丈夫,要不要这么斤斤计较、将这点小事记得这么牢?”
唐六郎撇了撇嘴角:“什么‘小事’,这种性命攸关的事,你也能拿来开玩笑?”
“好好,算我有错在先,”陆茶大笑道,“唐兄,杨姑娘,你们也别在意,我无甚大碍。”
“无甚大碍?”韦去非冷哼一声,“你倒是看得开!”
陆茶笑笑,并未回应他的话,而是转而望向一边的王抱朴和顾良:“王公子,久违了。顾兄,幸会。”
王抱朴忙作揖回礼,随后问道:“陆姑娘,你与韦大侠,是特地前来寻我们索要‘墨尊’的?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我们来了紫云门?”
陆茶笑笑,刚想说话,可忽然又闭口不言。见她动作,韦去非知她又是气血翻腾,于是沉声说起当夜与众人告别、出了忠义王府之后的事情来——
自墓道中脱出的韦去非和陆茶二人,目睹了“瀚海帮”尸横遍地的景象。二人在小楼内前前后后地搜寻了一圈,却未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可以指向行凶之人。随后,为了治疗陆茶的蛊毒,二人离开了瀚海帮地界,决定去与唐六郎和杨君笑汇合,拿取“墨尊”。
陆茶本想回去忠义王府、询问杨君笑一行的下落,可思及王抱朴心心念念为“太平约”一事而奔波,她也料到他们必定会先去身为正道却未签下“太平约”的长名殿。想到此处,她与韦去非二人立即改道,向长名殿方向追去。
由于两人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这一路上自然不可能全力急奔,赶路的速度也难免放慢了些。所以,当他们俩赶到长名山的时候,只听山上守门的弟子说,唐六郎一行早已下山去了。
听说长名殿掌门方其正并没有被王抱朴他们所说服,陆茶与韦去非二人当下合计了一番,也猜到了唐六郎他们下一站的目标,极有可能是紫云门。
然而,比起韦去非急急欲追的态度,中了蛊毒的陆茶,反倒是没那么急切:
“韦兄,”她淡淡笑了笑,“可否耽搁一会儿?”
见韦去非转身走下山道,陆茶忽然出言唤住了他。闻言,他站定在石阶之上,回身望她,敛眉反问:“还要耽搁?你可知‘无知’两个字怎么写?”
她笑笑,低垂了眼,轻声道:“无知也好,愚笨也罢,既然来到了这里,我……想去一个地方。”
韦去非未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垂首的神色。良久,他终是回身踏上石阶,说了一个“好”字。
陆茶想去的地方,正是长名山上那座形似宝剑的高崖。二人行至崖下,抬眼便见山体陡峭险峻,几成直上青天之势。一棵苍松于峭壁之上旁逸斜出,于云间若隐若现。
陆茶扬起唇角,在唇边勾勒出浅笑的弧度。忽然,她提气跃起,山壁上疾走数步,腾空高跃之中,倏然从袖中甩出长索,直勾古松枝干。借老松之力,陆茶又向上蹿至数丈。以足蹬向石壁,她又挥出手中长索,直击山壁崎岖突兀之奇石。如此往复借力,她运气纵身,跃至崖顶。
韦去非却不借长索外力。他纵身跃起,只见他足下轻点山壁,借力一跃,便向上奔至丈把,竟有如大鹏展翅一般,须臾便至那老松之处。他双足轻点苍松枝头,提气跃起,便稳稳落于崖山平台。
崖顶不过数尺见方,一地碧草,生了几株不知名的绿植,并无什么特别之处。然而,立于这奇峰之上,放眼望去,只见浮云万里,远山如黛,苍天树海于天边接连,山野密林尽于脚下。
山风拂面,扬起二人的衣袂,在风中猎猎。天高云淡,苍山翠岭,峰峦叠嶂。眼前的景致,当真如同画卷一般。
陆茶往地上一坐,随手自身侧扯下一片草叶,凑至唇边,竟吹起叶笛来——
叶笛之声,轻轻浅浅,绵长而悠扬,萦绕在这山崖云端之上,悠悠徘徊,似是延绵至亘古。
曲调初时轻缓,潺潺流出,让人想到行于山风溪水竹林之间,颇有快意悠然之意。而后,笛声又复,曲虽同,调较之先前,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低回。
韦去非立在她的身侧,将背脊挺得笔直。山风扬起他的鬓角,只见他微微蹙起眉头,默默听着陆茶的叶笛之曲。
清和而悠扬的曲子,随着她几次吐息越渐昂扬。非是激烈高昂的狂歌,而是一曲畅快惬意的快意之调,似笑,又似啸。
然而,畅快淋漓的一曲笑谈之声,终是不免步入曲终归途。激音过后,渐归平静,笛声缓缓弱去,终在一片怅然中,几不可闻。起承转合,曲应至终了,笛声却未停。反复轮回尾声,犹如一曲不愿终结的不舍。
韦去非垂首,他默默看着陆茶阖着眼吹奏这曲,看着她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着她久久不愿终结这一曲的不舍与怅然。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他忽沉声道。
叶笛清浅之音,终是停了。她将那一片草叶攥紧在手中,垂眼淡淡笑了笑:“你说的没错,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曲终,人需散。”
聚散离合,人世悲欢常在,终不可避免。纵使白首相知又能如何?她曾亲眼见证:白首相知犹按剑,青袍割断往日情。
心中气动。陆茶自怀中掏出酒嗉子,饮下一口,连带着强咽下喉头的甜味。随后,她睁开眼,望向这一片山巅茫茫云海,望向这一片苍翠无边的山林,她忽地击掌打起了拍子,朗声放歌:“山渺渺,云渺渺,八方风雨止今宵;情渺渺,仇渺渺,万古云霄任逍遥;风萧萧,路遥遥,千载恩怨尘沙老;世情笑,梦渔樵,不若长亭酒一瓢。”
韦去非不言不语,听着她狂饮高歌。这歌与先前她那叶笛之声,同为一曲。本该是一首快意之曲,却在她口中多了一份感慨与怅然。
歌毕,她忽然抬眼望他,轻道:“韦兄,抱歉,是我任性了。”
他负手而立,沉声道:“你无须向我道歉。你既执意来此,必有你的道理。再者,深重蛊毒的是你,这点你应该心中有数:耽搁的,是你自己的命。”
“哎呀呀,真正是刀子嘴的坏朋友。”陆茶笑望友人,一句玩笑之后,却是坦白:
“我执意要来此地,是因为我知,这里是苏慕宁与周痕初次相遇之地。我想来看看,这段因缘际会,究竟从何开始。”
韦去非挑了挑眉,问道:“我知苏慕宁算是你的养父,可那周痕又是何人?江湖上并不曾听说关于他的传言。”
陆茶笑了笑:“周痕是苏慕宁的知交好友。三十多年前,苏慕宁奉了濮阳正德的命令,上这长名殿调查其门人无故失踪一事。他在这山崖之上,遇上了周痕。”
这段过往,她曾听慕宁提起过。慕宁向她说笑道,当年在山崖上看见周痕,还当他是爱吹冷风、有心寻死的疯子。谁知后来,彼此竟成了此生中唯一的挚友。
“……是周痕协助苏慕宁,二人破了这长名殿门人失踪的案子,是他们一齐戳穿了上任紫云门门主广鹏程的阴谋,”说到这里,陆茶顿了一顿,方才又无奈笑道,“亦是周痕为慕宁易容,将他扮成那十恶不赦的恶徒‘司徒卿’,让他可以打入‘道非流’内部……”
韦去非冷哼一声:“亲手送友人去送死,他也下得去手。”
“哈,是啊,”陆茶浅笑出声,将那草叶放在手心中把玩,轻道,“不过,究竟周痕与苏慕宁是谁更狠心,尚未可知。当苏慕宁终于斗散了‘道非流’、杀了闻人去非之后,那时候,他也就只剩下半条命了。后来,他与周痕,便退隐江湖,隐居在了暮日山居里。”
韦去非挑眉道:“再后来,他便捡了你,将你带到那暮日山居之中养大?”
陆茶摇了摇头,笑道:“那倒不是。我不是慕宁捡来的,我是被九彦哥捡回山居里的。”
“哦?”韦去非眉间成川,疑道,“我记得唐六郎曾说过,你对他说你并非苏慕宁的门人,而传承他衣钵和医术的另有其人——那个人,就是你口中的‘九彦哥’?”
陆茶笑着点了点头:“不错。”
韦去非又道:“可听唐六郎说,你出山之时,那暮日山居里,只余下你一人了。既然那人继承了苏慕宁的衣钵,为何不是由他继承留在山居之中,而是你一人守着?”
“哎呀呀,这嘛,”陆茶无奈笑道,“人总是要死的。两个老头子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好守的?他愿意走,我愿意留,各人心性而已,又哪里有什么谁对谁错呢?”
韦去非问道:“你与他也算是相处多年,自别后,就再无联络了?”
陆茶笑了笑,唇角虽是上扬,可眼里却并无喜乐笑意。韦去非看在眼里,并未点破,只是听她笑着说了一个字:“无。”
时至今日,苏慕宁与周痕已走了六年,她却仍不知道该用怎样的面目去面对曾经的九彦哥。她也知道,周九彦亦是不知道用怎样的面目来面对她。
她不知设想了多少次:如果九彦哥不曾说出那个秘密,那么,慕宁和周痕就不会死。他们还是会在山居里砍柴、喝酒,看日出日落。山中的岁月,会一如既往地在暮日余晖与醇郁酒香中渡过。
然而,是周九彦亲手打破了那份宁静与祥和。丢下一句话,说出一个不该说的秘密,他拍拍丰臀走了个干净,却是将慕宁与周痕二人逼上了绝路,送上了黄泉道。
阖上眼,当日似血残阳犹在眼前,那一片火海中扭曲的面目已是刻印在她的心里。胸中气海翻腾,她以拳掩唇,强忍一声重咳。待到喉头腥甜被咽下,陆茶转了话题:
“来而不往非礼也。韦兄,咱们先前的约定仍是有效的吧?既然陆茶我已说了那么多,也该轮到韦兄你坦白一番了。”
韦去非将她的神色尽收眼中,垂眼轻道:“你想听什么?”
“哈,未想到还可以点菜。喂,我说韦兄,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敷衍了事,”她抬眼望他,望他立于山巅云海的挺拔身姿,笑道,“那便说说你的友人,如何?我想知道,杨姑娘的父亲,是如何与你相识的。”
他冷眼瞥她:“年纪轻轻,倒是做起那三姑六婆的长舌姿态了。”
“呼呼,”她也不生气,笑着回应,“陆茶本就不是大丈夫,将来年纪大了也必将荣登什么姑什么婆,又有何好讽刺的?倒是某人,生得是一派丈夫作风,却也对探听别人的过往诸事那么上心上意。我说,韦兄,你若喜欢,我大可以委屈一下,喊你一声‘韦姑娘’。”
面对她的取笑,韦去非冷冷一瞥。沉默斟酌了片刻,终是开了口,道出了一段陈年旧事来——
十三年前。
初见杨远之时,那是在洛阳城中。初春的风扬起酒肆的幡子,带着些许的寒意,拂在面上。喧闹大街之上,贩夫走卒的叫卖之声不绝于耳。他急着赶路,一路疾行想要穿过这扰耳之地,却在不经意之间看见了一个身穿紫衣的武林人士。他识得那是紫云门的打扮,便多看了两眼。
那人身负长剑,瘦削的身形立于泥人摊子前。一个大男人,冲那插满了泥人的稻草棒子犯难的模样,怎么看怎么怪异。
“这位师傅,这泥人怎么卖的?”似乎是想了半天,那人开口问道,“能帮我现做一个么?”
小贩忙点头说了价钱。那人自怀里掏出几个铜板递了过去,说了一句“要花一些的”,然后便站在那里,看着那小贩利落地捏起泥人来……
“那泥人,想必是为当年的杨姑娘买的了,”听到这里,陆茶笑道,“只是万万想不到,韦兄你这般不爱搭理人的模样,竟然也会平白前去搭讪。”
韦去非瞥她一眼:“谁说我去搭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