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客栈。
桌上一盏油灯,火光被木窗外的夜风吹得摇曳不定,将桌边四人的影子,分别投映在四面墙壁之上。这四人,正是唐六郎、杨君笑、王抱朴以及“狂刀客”顾良。
自紫云门逃脱之后,顾良扛着王抱朴、领着唐六郎和杨君笑二人直奔下山,这一奔就奔了一天,直到过了紫云门的地界,进入了小镇当中,众人才稍稍放下心来。四人在镇中找了一处客栈,决定先休息一晚,再作打算。
坐定在桌边,想起先前的遭遇,王抱朴还心有余悸。他抿了一口茶,定了定神,才向身边的友人问道:“唐兄,杨姑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好端端地,紫云门要捉拿你们?”
唐六郎将自王抱朴离开后发生的事情,一一向他做了说明:说到杨君笑是如何发现“墨尊”有异样、那“墨尊”又是怎样异常躁动并落地向山巅而去、二人又是如何在那紫云门后院的樟树中发现了成百上千的蛊虫。听了他的描述,王抱朴大骇,不禁皱紧了眉头,专心致志地听他说下去:
“……当时情况紧迫,我在慌乱之中,把‘墨尊’的虫尸随手裹进了布帛之中。可是后来在对付齐澎的时候,我以蛊虫为武器,竟不慎将‘墨尊’的虫尸一起扔了出去,”说到这里,唐六郎长叹一声,面向杨君笑歉然道,“抱歉,杨姑娘,都是我太鲁莽。”
“怪不得你,”杨君笑缓缓摇头,“若不是你那一计,我们根本逃不出后院。话说回来,为何你们会出现在紫云门?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最后一句,她是对顾良说的。只听顾良大笑道:“哈!那老匹夫一副狗腿样儿,老子早就看不顺眼了!正好去锉锉他的锐气!”
“若说‘巧合’,我是半点不信,”杨君笑沉声道,她挑了挑眉,望向顾良,“且不说你,那蓑衣客先前便在‘天一流’地界救过我们一次。而此次你三人同时出现,显是有备而来。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派你们来?又为何几次三番相助?”
说到这里,她冷冷瞥他一眼:“是条汉子就给我痛快点!遮遮掩掩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好汉!”
面对这直白的激将法,顾良朗声大笑。听他笑声极大,王抱朴不免有些担心,忙出言相劝:“呃……恩公,请恕抱朴打扰。这三更半夜的,还是莫太大声的好,免得扰人清梦。”
顾良瞪大了眼望他,似是受不了他的说辞,重重地摇了摇头,道了一声“迂腐”:“你这书呆子!咱们行走江湖的,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笑就笑!若连这笑都要考虑这个考虑那个,还出来混什么江湖?”
王抱朴被顾良说得认真了,据以力争道:“可就算是江湖豪客,也不能不顾及他人。若是行事肆无忌惮,无半点体恤他人之心,这只能算作匪类,又算作什么侠士?”
“停!”杨君笑见他二人辩起来,立刻出言制止,“你们要辩,可以。正事说完了再辩。顾良,你莫要顾左右而言他。我们的问题,你还未回答。”
被打断的顾良显是不甘心,不过他歪嘴“啐”了一声之后,仍是答了:“你们也听见了,那钓鱼的姓‘何’名‘人’。至于那捉蛇的,咱们弟兄们都喊他‘蔡小蛇’。”
“‘弟兄们’?”唐六郎疑道,“这么说来,你们确实是有组织的了?”
顾良笑了笑,忽然反问道:“你们可听说过‘苍天’?”
“苍天?”唐六郎愣了愣,伸手向上指了指,“天上那个,我倒是听过。”
顾良大笑道:“虽然不是上天老祖宗,但是也相差不远!老子和何人、蔡小蛇那几个家伙,就是‘苍天’的。至于去紫云门助你们脱困,也是‘苍天’的传令。”
听了这话,唐六郎和杨君笑二人对视一眼,皆是疑惑。杨君笑挑眉道:“这个‘苍天’是个什么帮派?我从不曾听说过。”
“错!老子无帮无派!”顾良拍桌道,“那些个拉帮结派的狗东西,没几个好鸟!”
这句话让王抱朴皱起了眉头,忍不住出言,想要纠正对方的偏激:“恩公,你这话可就说得太……”
“既然不是帮派,”见王抱朴又要晓之以理,在此关头,杨君笑选择截断他的话头,向顾良问道,“那又是怎么个组织?”
顾良拍了胸脯,面露自豪之色:“‘苍天’便是侠义道!我们才不像那些个假正经的名门正道,更不是那些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的歪魔邪道……”
听顾良开口解释,三人才渐渐明白这“苍天”是怎样的状况——
原来,这“苍天”是近几年来才兴起的组织。自朝廷自上而下颁布“太平约”的诏令之后,江湖上便掀起轩然大波:那些个名门正道,自然有使者前去商谈;而那些多行不义的外道,早已与正道对立、打上了“邪派”的烙印。这一下,因“太平约”之故,正、邪两派的对立变得异常鲜明。
可在此之间,那些个在江湖上独来独往的人,以及一些人数不多的小帮派,则面临着极大的麻烦。其中一些人,如顾良、何人,他们是玩乐惯了的,受不了那什么杂七杂八朝廷规矩的约束,自然不愿签下那“太平约”;还有一些人,如蔡小蛇,因为与毒蛇为伴、行事诡异,早已不在正道之列。
他们这些人,既不愿加入什么劳神子的“太平盟”,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恶人。然而,在这非黑即白的“太平约”面前,他们却要面对正道与朝廷的剿杀以及邪派的拉拢,在此乱世之中,单凭一己之力,实在是混不下去。
“苍天”,便应运而生。
没有人知道“苍天”的发起人是谁,也没有人知道“苍天”的首领是谁。他们以鹰传信,虽是互不相识,彼此却能拔刀相助。若是谁遇到了麻烦,比如朝廷剿杀、或者是邪道的威胁,他们便相互传信,迅速集聚、前去救人。
这些个独立独行的江湖客,便是靠“苍天”的存在,在这个乱世之中,寻得了一块小小的栖身之地。
“这么说来,”听了顾良的说明,王抱朴总结道,“这个‘苍天’,相当于江湖上那些亦正亦邪、无门无派之人的联盟组织。”
“我呸!什么‘联盟’?我们又没有盟主,大家伙仍是自个儿干自个儿的,哪来什么‘联盟’!”顾良反驳道。
王抱朴缓缓摇头,道:“就算‘苍天’的确没有盟主,每次行动,总有牵头人,那便是‘苍天’的领袖了。”
“谁说的?”顾良大声辩驳,“谁遇到麻烦,谁自个儿放信号!哪里是有什么领袖?”
“恩公,你错了,”王抱朴摇首道,“你们所说的相互传信,必定是有人在中间做主。你想想,若是有人遇险,他只能发出求救的信号。而那个在接到新号之后,以鹰向四海传令、让你们去帮忙的人,不正是你们行动的领袖么?虽然台面上看不见,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不存在。”
这一句话,倒说的顾良无言以对了。
见他沉默,唐六郎亦是点头道:“抱朴兄所言不错。又如咱们这次,我与杨姑娘根本不知道什么‘苍天’,更不会是你们‘苍天’之人。但却有人出令,让顾兄你、何人、还有那蔡小蛇三名前辈前来相助,帮我们解困。我实在是想不出,这究竟是为什么。”
一时间,在场四人皆是无语。只有王抱朴长叹一声:“说来说去,只缘这‘太平约’之故,非黑即白,实是思虑欠周。这件事,抱朴回去定会和家父商量。只盼家父能劝得动圣上,将这‘太平约’之事从长计议才好。”
杨君笑端杯,抿了一口茶。唐六郎见状,伸手提起茶壶,本想为她满上,未想到茶壶已空。他道了一句“我去让小二准备些茶水”,便起身出门。
轻轻阖上门扉,唐六郎拎着茶壶向客栈前堂走去。刚走了两步,便听到前堂传来一个极熟悉的声音:“哈,小二哥,麻烦你,我们要两间房。”
这声音带着笑意,语气极是熟悉。唐六郎一愣,随即又惊又喜,他快步奔出长廊,“唰”地掀开了前堂的帘子,大喜道:“陆姑娘!韦兄!你们怎么来了?”
站在客栈柜台之前的,正是韦去非和陆茶。见到唐六郎,二人皆是一怔。
唐六郎大步跨前,急急将二人上下打量一圈:“韦兄,陆姑娘,你们没事吧?”
见对方焦急与担忧的神色,陆茶扬起唇角,笑了笑:“哎呀呀,唐兄,怎么?做厌了捕快,何时改行做起店小二了?”
唐六郎一愣,没反应过来陆茶何出此言。陆茶笑笑,指了指他手中的茶壶,唐六郎这才恍然大悟,“啊”了一声,扭头换来小二、将茶壶递了过去,这才回过头,冲两人挠了挠后脑勺,尴尬道:“陆姑娘,你就莫取笑我了。是说,那闻人去非之事可有眉目?这一路上遇到什么危险没?要紧么?”
“哎呀呀,这嘛……总之一言难尽就是了,”陆茶笑道,以拳掩在唇边,轻咳一声,尴尬一笑,“咳,其实我们未能打探到闻人去非的下落……”
“莫说了,”韦去非截断陆茶的话头,敛眉望向唐六郎,沉声道,“君笑在这里?”
“啊,嗯!”唐六郎点头道,将二人往后堂内引,“杨姑娘就在屋里。”
韦去非再不多言,大步迈入长廊,径直向那屋走去。他连门也不拍,出掌便推,“哐”地推门而入。无视桌边另两人,他望向杨君笑:“君笑,将‘墨尊’给我。”
未曾想到韦去非竟然会在此出现,杨君笑顿时愣住。随即,她急忙起身相迎。可刚唤了一声“师父”,却听见他索要“墨尊”,她立刻垂首认错,歉然道:“师父,都怪徒儿大意,‘墨尊’已死了。”
“不关杨姑娘的事!”
“哎呀呀……”
跟随着韦去非之后进屋的两人,听见杨君笑这一句,一个急忙挺身而出、为她辩解,一个则是低垂了眼、苦笑着“哎呀呀”了一声。
韦去非敛眉,厉声质问自己的徒儿:“死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见杨君笑难以向她师父交代,唐六郎忙跨前一步,向韦去非解释。他将三人前去紫云门之后发生之事,一一向韦去非说明:“……韦兄,我知道那‘墨尊’是极重要之物。但是这件事,真的不能责怪杨姑娘!”
见唐六郎连声辩解,那百般维护的样子,让陆茶“噗”地轻笑出声:“哎呀呀,原来唐兄不是改行做了小二,是做了护花使者才对。”
这一声笑语,引来众人的白眼:杨君笑这一眼,是嫌她话多;唐六郎垮下脸来哀怨望她,是不想再被她取笑;王抱朴笑着望来,那意味好似在说“英雄所见略同”;顾良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圈,则是探究的目光。
韦去非也是冷冷一瞥,望她冷声道:“你倒还有心情说笑。”
“哈,这嘛,”陆茶微微扬起唇角,勾勒出无奈的弧度,“既然‘墨尊’已死,那便是天意。天意如此,又何须强求呢?生里来,死里去,不若一笑而过。”
唐六郎越听越不是味儿,嘀咕了两声:“什么生啊死啊的?这又关‘墨尊’天意什么事儿?”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了个明白,顿时大惊道:“啊!陆姑娘,难道你中了蛊毒?”
陆茶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唐六郎立马急了,在屋中来来回回走了几步团团转,自责道:“都怪我非要去什么紫云门!都怪我……”
杨君笑亦是紧锁了眉头。她虽不说话,但自责之色,已是溢于言表。
唐六郎转了几圈之后,他忽然又奔到陆茶身前,敛眉疑道:“陆姑娘,那个,你……你不会又骗我吧?上次你还说我中了蛊毒,只有十天的命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