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澎横眼瞪来,身形一闪,竟就在正堂上出手直击唐六郎。然而,他这一耳光还未刷下,杨君笑却是紧握手中长剑,拦在唐六郎身前,冲那齐澎冷声道:“你的对手,是我。”
然而,还未等二人过招动手,却听那头坐在椅上、正喝茶的吴汉启,淡淡道了一句:“澎儿,退下。”
齐澎恶狠狠地瞪了杨君笑一样,虽不甘愿,但仍是师父的指示下,撤剑站了回去。吴汉启将茶杯端在手上,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才轻斥自己的徒儿:“胡闹,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能由着你性子来么?这么大个人了,始终不长点见识。”
齐澎垂首应了一句“是,师父”。吴汉启眼也不抬,望着杯中绿叶沉沉浮浮,淡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向唐少侠赔个不是?”
齐澎愣了一愣,显是不愿。可师命难为,他还是勉强抬了抬手,却不愿说什么道歉服软的话儿。别说他不愿,就连唐六郎也是大声喝斥:“免!你们少来装模作样!别以为几句话装腔作势,就能掩盖你们犯罪事实!”
“哦?什么事实?”吴汉启终于抬起了眼,挑眉望向他,“唐少侠,你说的若是我紫云门后院发现蛊虫一事,我已向濮阳前辈说过了。”
“你……”唐六郎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心中暗恨对方抢了先机、必定是说得黑白颠倒。
然而,唐六郎未想到,杨君笑未想到,王抱朴和顾良也都未想到,那吴汉启忽起身,负手在大堂内走了两步,沉声道:“那些蛊虫约有八百余条,皆养在我紫云门后院的一棵樟树之中,以生肉豢养为食。唐少侠,你说老夫所言,是也不是?”
吴汉启所说之情况,与唐六郎与杨君笑二人当日所见半分不差。唐六郎点头道了一句:“不错。”
只听那吴汉启继续说:“如果说在两位来紫云山之前,老夫对于蛊虫一事半点不知,不知二位信不信?”
“靠!信你个老家伙才有鬼!”顾良张口就骂,“吴老贼,你莫将我和几个娃娃当傻子!你说不知道就不知道?天大的笑话!”
面对顾良一口一个“老贼”,那吴汉启却不动怒,只是笑道:“老夫素闻‘狂刀客’脾气火爆性格耿直,今日一见,果真是个快人快语的侠士。不过,快人快语也要看看场合,分个是非轻重,否则,便是无智了。”
言下之意,就是骂顾良没脑子。顾良怎会听不出他弦外之音,顿时大怒。可他刚跨出一步,却被身边的王抱朴拉住了袖子:“恩公顾兄,请息怒。”
王抱朴行至众人身前,冲濮阳正德和吴汉启皆是作了一揖,然后才缓声道:“各位,此时并非逞口舌之争的好时机,更不该相互诋毁谩骂。紫云门蛊虫一事,必该有个交代,论个是非曲直,说个黑白分明。今日,既然濮阳伯伯在此,吴掌门,你我就各自陈述,最终论断交由濮阳伯伯来做个决断。你看如何?”
吴汉启颔首道了一个“好”字,随即还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示意由对方先说。
唐六郎便原原本本地将当日之事复述出来,说到“墨尊”异动、他们如何意外发现了那藏蛊的樟树、又如何被紫云门人一路追杀拦截、那齐澎是如何挟持了王抱朴以其性命作为要挟、而顾良何人蔡小蛇又是如何出现相救的,将之一一说予濮阳正德听。
说到最后,唐六郎气愤难平,瞪向吴汉启和齐澎二人:“……天下间,懂得蛊虫养法的也只有‘天一流’。若不是你紫云与‘天一流’勾结养蛊,若不是你们心中有鬼,又怎么会招招狠毒、甚至要挟,为的就是杀人灭口呢?”
不等吴汉启回话,齐澎却是跨出一步,冲他厉声道:“小子,你少来胡言乱语!对,没错,我是想要你们的性命!但杀人是真,灭口却是没有的事!”
见齐澎不但对杀人一事毫不反驳,反而承认得光明正大,唐六郎又是一怔,只听那齐澎又继续说下去:“……当日,我之所以赶尽杀绝,只因我以为,蛊虫是你们所下。我家大师兄在两个月之前,就因蛊毒重病不起。那****看见你们在我紫云门后院之中,身边又有那许多蛊虫——哼!我当然以为是你们这些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做的好事!”
说到这句“忘恩负义”之时,齐澎蔑视地瞥了杨君笑一眼。杨君笑暗暗握紧手中长剑,强忍怒意,倒是唐六郎听不得说她半句冷言冷语,挺身怒道:“齐澎,你什么意思?”
齐澎冷眼瞥来,刚答了一句“字面上的意思”,却听吴汉启再度出言制止:“澎儿,休得胡言。”
说着,吴汉启转而面向唐六郎与杨君笑二人,又道:“方才劣徒之言虽有得罪,但是一字一句,皆是所言非虚。正是由于我大弟子中蛊在先,齐澎对下蛊之人恨之入骨,才会起了绝杀之意。”
唐六郎敛眉微一思忖:若这么说来,齐澎的心境,他倒是可以体会。当日在长名山上,齐澎为了采药孤身夜闯,宁可自身受伤也要护住药材,为自家师兄治病——有他这份心思,自然是恨不得将下蛊之人大卸八块……等等,不对!若齐澎与吴汉启当真以为他们是下毒之人,那所做之事,难道不该是追杀他们、并向他们索要蛊毒解药么?为何会上这忠义王府来找濮阳正德理论?显是开脱啊!
想到此处,唐六郎沉声道:“哼,好一个借口。若当真以为我们是下蛊之人,你为何不是追击我们寻求解药,而是上忠义王府来做出这些所谓的说明么?什么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正是如此。”
吴汉启摇首道:“唐少侠,你这话说得未免武断。不错,老夫与澎儿的确怀疑你们下蛊在先,然而待你们逃走之后,老夫却觉此事并非这么简单。”
说着,吴汉启负手于大堂内行了两步:“其一,并非老夫有意诋毁二位,只是凭二位的身手,想要胜过我大徒儿,那也并非一件易事。更遑论养蛊喂肉,必是几进几出,二位的实力还未到那个境界。”
虽被对方暗喻“技不如人”,但对方所言确实非虚,唐六郎非但不气,反而静心听他继续说下去:“……其二,当日王抱朴王公子在正殿与我商谈,拜帖官印皆是齐全,全然不是作假。老夫也曾想过,二位是以王公子来拖延住老夫,好在后院行事。但二位被我紫云门人追击之时,王公子显是丝毫不知情。当然,这也许有一种解释,就是你们故意欺瞒同伴、拿他做饵。但当澎儿以王公子性命相要挟之时,你二位却是宁可放下武器,也不愿伤及同伴性命。试问,既然情谊如此,你二位又怎会将王公子留在老夫面前、一边去下蛊呢?”
吴汉启目光如炬,锁定唐六郎:“至于唐少侠你先前所问,为何老夫与齐澎会来忠义王府,找濮阳前辈商量此事,究其原因,又有二:一,我紫云门中查出这许多蛊虫,并非小事,其中必有内情;二,先前老夫与王公子商谈之时,也听闻他与濮阳前辈有所交情。关于你们逃走之后的去向,老夫也能猜得几分。事实证明,老夫猜得没错,你们果然来了。”
一番剖白,有根有据,倒将唐六郎一行四人问倒了。唐六郎敛眉仔细琢磨吴汉启的话,想找出其中破绽,可一时却又寻不着。杨君笑因与紫云门有私仇,所以对他的话是半点也不信,但却也想不出什么辩驳之言。倒是王抱朴微微点头,道:“吴掌门你所言,却是也有道理。先前陆茶陆姑娘也曾经说过,蛊虫豢养并非易事,需处处讲究。若紫云门有心养蛊,为何是养在户外的树洞之中?虽说是一般人难以想到,有隐蔽之功效,但是,难道不怕天下变化雨雪之类,让蛊虫因此而亡么?”
听他推敲,顾良皱起眉头瞪他:“喂,傻书生,你到底是帮哪一边的?”
王抱朴转身回望他,轻声道:“恩公顾兄,抱朴是帮理不帮亲。更何况此事事关重大,怎么都应该调查一个水落石出才好。又怎能为一己私仇,而罔顾真相呢?”
“不错。”先前一直未发言的濮阳正德,忽然开口道。这位年逾九旬的老者,眼神依旧是清明矍铄。他望向众人,沉声道:“贤侄所言不错。吴老弟,唐少侠,暂时撇开个人恩怨不谈,老夫相信,这蛊虫既非紫云门有意豢养,也绝非唐少侠你们有意为之。”
听他这句,吴汉启冲濮阳正德抱拳道:“老前辈,你心中有眉目了?”
濮阳正德扬手请他坐在身侧,又请唐六郎一行四人一一坐在堂内,方才侧身,抚须问向吴汉启:“吴老弟,你可有什么想法?”
吴汉启沉吟片刻,道:“依我看,此事最大的受益,不是别人,正是‘天一流’。方才唐少侠所言不差,能有这许多蛊虫、并且懂得豢养蛊虫方法的,就只有‘天一流’。世人皆知我紫云门乃是‘太平盟’中一大派,世人也皆知,我紫云门曾有一段不太光彩的历史、在正道之中有不少人看不顺眼。我怕是‘天一流’故意派人将蛊毒放在我紫云门内,意在栽赃嫁祸,挑拨离间。若是‘太平盟’中起了争斗,他们便可就此乘虚而入。”
濮阳正德一手抚须,道了声“不错”。唐六郎琢磨了半天,亦是觉得这话似乎有道理。只听那顾良却大声喝道:“吴老头儿,说来说去,都是你猜想!你倒拿出证据来,你有什么证据说你和‘天一流’没关系?”
齐澎听顾良对他师父出言不逊,大声斥道:“姓顾的!别以为你武功高我就怕了你!你再口出狂言,休怪我与你拼命!”
顾良听之大笑:“哈!难道老子还怕你这三脚猫不成?”
眼见二位又要动手,吴汉启却扬手,将齐澎拦住:“澎儿,休要冲动!话在人说,嘴长在别人身上,你还能管得住么?”
说着,吴汉启瞥了一眼顾良,随即转而望向濮阳正德:“老前辈,方才‘狂刀客’所言亦有道理。我决定,率紫云门上上下下四百口人,力伐‘天一流’。”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哗然。连顾良都瞠目结舌,张大了嘴愣在那里。齐澎更是急声道:“师父!你……”
“我未疯,”吴汉启瞥了一眼自家徒儿,打断他的话,随即沉声道,“我紫云门数百年的基业,曾因师尊广鹏程一念之差,差点毁于一旦。有此一段污点,如今的紫云门,再也经不起江湖上的质疑与诋毁……”
说到此处,吴汉启垂首长叹一声,复又抬头挺胸,负手而立:“我紫云门的弟子,头可断,血可流,可死在沙场之上,可战敌力竭而死,却不能让紫云百年的基业,再度蒙上这与歪魔邪道勾结的污名!”
听他这一句,唐六郎忽觉得心中升起一股豪气。他终于明白,为何那紫云前任掌门广鹏程谋害长名殿掌门赵伯平又杀了赵志崇灭口、闹出那么了大的事端,害得紫云门被打入歪魔邪道、差点永不翻身之后,这吴汉启继任,却能让紫云门东山再起——有他这番魄力与决断,何愁门派不兴?
杨君笑也是愕然。她一边觉得这姓吴的老贼说得冠冕堂皇、必定是心中另有奸计,可是另一方面,她却又寻不出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唐六郎偏头,见身侧杨君笑敛眉不语,其中缘由,他心里也能猜出几分。只是她看不透,他也看不透,毕竟吴汉启已经放话说带紫云门抗击“天一流”,其决心可想而知。身为一派掌门,那吴汉启并非不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他并非不知道这将是一场生死大战,然而为的门派的声誉与义名,他却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哪怕本派血流成河。
濮阳正德抚须思忖了良久,终究是点了头:“‘天一流’确实是武林之中的一大祸害,终是要除的。而眼下闻人去非重现江湖,老夫也听闻最近‘天一流’曾数度被侵扰,应是正逢多事之秋——这的确是个好时机。既然吴老弟你有这份心思,老夫也不说二话,定当全力支持。老夫即刻便传信武林各大正道,联合‘太平盟’盟友,就以你紫云门为先行军,共剿‘天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