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神捕天下
2002100000038

第38章 前尘 (2)

黑暗与混沌之中,只见隐隐火光,渐渐映红了那一片深沉夜幕。焦土之上,灰烬缓缓升腾上天幕,忽明忽暗,宛若星火。那烟火之海,既像是被焚烧的“天一流”废墟,又像是那日似血残阳下的暮日山居。蹿升的火舌与热气,漾起满树桃花。漫天火光之中,花瓣飘零至火海之中,模糊了桃树下相依的二人的面目与身形……

眼前虽是火海,可她却感觉不到半分热度,只觉火光越盛,周身却越是冰寒。到了最后,她竟是觉得如坠寒潭之中,寒气入骨。

就在此时,额头忽覆上一温热的物事。那粗糙不平的触感,她是识得的——那是他大掌中的茧子。

这温暖的热度,将她从火海景象之中拉回至了现世。未睁眼,却已能感觉到外界的亮光。然而明知身侧便是曾与她生死相交的友人,陆茶却只觉怅然。

“醒了?”耳边传来挚友低沉的声音。陆茶睁开眼,却见屋顶帷幔层层,从装饰摆设上看,似是忠义王府的客房。她再微微偏了头,便见到友人守在床前,眉间层叠已成了解不开的结。

见他神色,已将事情猜出了个八九分。她扬唇苦笑道:“吴过死了?”

韦去非颔首,未言语。那日,当他赶到之时,吴过已被崆峒掌门夏侯臣与紫云掌门吴汉启联手击毙。他遍寻吴过尸身,也找不到解药。而那“鸩座”小楼,已被吴汉启一把火烧了,化为一片焦土。

一时之间,屋中寂静,只听窗外传来熙熙攘攘的喧闹之声,似是在拼酒划拳,热闹非凡。

她挑了挑眉,疑道:“这里不是忠义王府么?为何这般吵闹?”

韦去非冷哼一声,冷冷道出三个字:“庆功宴。”

陆茶顿时会意:想必是剿灭“天一流”之后,濮阳正德于忠义王府办了这场宴席,招待诸位同道,算是庆功。她只是未想到,看来她这一睡,竟是睡去了数天。

神智越发清明,昏睡之前所听见的刘松风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曾忘却。思绪纷乱,千头万绪终是指向了一条线索,那些个疑点,也一一明了……

见她低眉不语,韦去非以为她是哪里又犯病痛,敛眉沉声问:“怎了?”

望着友人紧蹙的眉头,面对这关怀之言,陆茶忽觉好笑——韦去非啊韦去非,何苦骗她至此?她已知从相遇以来,他是十言九谎,处处暗藏杀意。更可笑的是,便是在这样的骗局中,二人竟当真成为知交好友,想必他自己也不曾料到。

她扬起唇角,本是想放声大笑,笑这世间再无比这更可笑的事,然而还未张口,她便觉喉头又是一甜。强忍下一声咳,她只得在唇边勾勒出苦笑的弧度:

“韦兄……”

只一声唤,却唤得胸中气动,心头一紧。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那时周痕为何会大笑不止、她终于明白那时苏慕宁为何会抱定死志。只因他与他,是生死相知的挚友,生里来,死里去,经过多少风浪,却仍避不过拔剑相向的命运。

她与韦去非,亦是有着过命的交情。然而,她想不到,她与他,竟也会步上他们的后尘——

白首相知犹按剑,青袍割断往日情。

一贯上扬的唇角仍是挂着一如既往的浅笑,可那笑容却是苦涩。她望向身前的友人,咽下喉头甜味,淡淡道:“这里人多吵耳,我想去一个安静的地方,有话对你说。”

韦去非未问缘由,只是沉声应了一个“好”字。

陆茶勉强起身。二人肩并肩走出屋子,刚推开屋门便听见喧天的嚷嚷声。再仔细一听,那吵得最大声的,正是顾良在与人喝酒划拳。

二人一路走过长廊,刚绕过大殿,就见到在这濮阳家的正殿之外,在露天之下,摆了快有百来张桌子,黑压压地坐满了江湖客。酒桌上喧哗非凡,大笑声,吆喝声,不绝于耳。

紧邻正殿的位置上搭了个台子,是为最上桌。这首席上,坐的便是忠义王濮阳正德、紫云门掌门吴汉启、天波楼楼主刘松风、崆峒掌门夏侯臣,另还有王抱朴,以及一名武官——正是那日率领两千名衙役支援的统领。

自上桌往下数,每桌都有十二人,坐的全是三大门派和江湖散客。只见身着白衣的天波楼弟子、身着蓝衣的崆峒弟子,都是各自坐满了二、三十桌。而那身着紫衣的紫云弟子,却凑不齐十张桌子。见此情形,陆茶垂首,轻声一叹。

其他门派之人兴致昂扬,喝得正高。可那紫云门的几张桌子,却皆是一片静默。看那齐澎神情,似是对此庆功宴着实不满。想必是碍于师父吴汉启的命令,不得不来罢了。

那一头,顾良、唐六郎、杨君笑三人,和另几名江湖客坐在一起,旁边还留着两张空位,显是为她与韦去非而留。然而,此时的陆茶却无心去招呼。她刚想与韦去非自小道边溜出忠义王府,就在此时,却听马蹄阵阵,由远及近。

马蹄之声骤停。片刻之后,只见一身穿红衣的捕快,自影壁之处绕了过来。然后,他忽站定脚步,竟是自怀中掏出一明黄色的卷轴,“哗”的一声舒展开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那捕快竟是个练家子,一张口便声震四方,竟压过了院中的喧哗之声。一时之间,院中笑谈之声骤停,鸦雀无声。

只听那捕快继续念下去:“‘太平盟’剿灭武林邪道‘天一流’,明德有功,威名远扬。凡属‘太平盟’之英雄豪杰,每人各赏白银百两、布帛十匹。今命‘太平盟’即日征讨江湖流寇‘苍天’,荡平流寇,以昭天下太平……”

捕快所宣读之言,洋洋洒洒,其后尽是些歌功颂德的话,陆茶没有再听下去。当她听到“苍天”与“流寇”之时,心间便是一动,随即望向身侧的友人。韦去非面无表情,只是下颌处的线条格外分明刚毅。陆茶明白,那是因他咬紧牙关之故。

这一道圣旨,顿时引起轩然大波。满院的江湖客,表现各不相同。顾良首先跳出来骂娘,然而签下“太平约”之人,听闻被皇帝赞作是“英雄豪杰”,又是“威名远扬”又是赏赐白银布匹,有不少人却是欣欣然,对这圣旨持赞同之态。还有人趁着酒兴大喝叫好,吼出一句“斩妖除魔,天下太平”来。

顾良顿时掀了桌子,出手就是一拳,打扁了先前叫好之人的鼻子,打得对方溅了血。他这一出手,有些江湖散客随即效仿,院中顿时乱作一团:劝架的、拉架的、打架的……

陆茶不愿再看下去,她只是加快了步子,迈出忠义王府,迈出这辨不明是非黑白的纷扰争斗中。

行出忠义王府,二人皆是默然不语,却不约而同地向那长名山的方向行去。韦去非牵过陆茶,施展能为,提气狂奔,几乎是踏风而行。

在二人心中,只有那座人迹罕至、立于云海之间的高崖,才是能让二人脱离是非凡尘、暂得一刻清净的地方。

当二人终于行至长名山之时,已近黄昏。韦去非揽住陆茶,纵身跃起。中途踏石数次,又以古松借力,终是攀上崖顶平台。

席地坐在碧草之上,陆茶掏出酒嗉子,饮下一口。韦去非却仍是负手而立,眺望苍茫天地。他高瘦的身形,在落日余晖之下,更显颀长。

酒香随着山风弥漫,天际红云似乎唾手可得。只见暮日之下,那山间远处人家,炊烟袅袅,冉冉而逝。

“韦兄。”咽下喉间辛辣的酒液,陆茶唤了友人。只见她敛去唇边惯有的弧度,沉声道:

“我已知道,你是沈汉慈之子。”

韦去非忽转身望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此时却是瞪大了眼,面色可以用“惊异”二字来形容。

陆茶又灌下一口酒,方道:“初见你之时,你并不愿与外人相结识。然而,当唐兄说起我家老头儿是苏慕宁之时,你忽变了口风。当时,我便觉你与苏慕宁有渊源,也曾故意数次试探。当日在忠义王府,你诓我,你说你全族皆被司徒卿抓入‘道非流’做药人,可之后他又因于心不忍,偷偷将你和你娘放了。这的确像是苏老头儿会做的事,所以我信了。我信了你,我以为这便是你对苏慕宁有所敌意的原因,也曾为此向你致歉……”

说到这里,她垂首,淡淡笑了笑:“可我未曾想到,你恨苏慕宁,是因为他化名司徒卿打入‘道非流’挑起叛乱,害死你爹、也就是‘道非流’的‘磐座’长老沈汉慈——这一层,我本是想不到的。可当我听见天波楼楼主刘松风说起沈汉慈的来历,知道沈汉慈原来是天波楼的小师弟,是天波楼的人为了还闻人去非的情与债,化名而扮,我这才明白过来。”

“我记得,最初你自‘天一流’牢狱中逃出,在半路上遇见我、唐兄和杨姑娘三人。当时事态紧急,为保杨姑娘的性命,你使的那个玉石俱焚之招,就是天波楼的招式。此其一。”

“其二,你不惧蛊毒,世间罕有。你说这是因为你年幼时被抓进‘道非流’做药人的缘故。可‘道非流’杀人试药,试的是‘定魂珠’是否炼成,与你蛊毒关系甚微。我想,你会不惧蛊毒,想必是因沈汉慈为你留下了什么宝物或解药之故。”

“其三,那吴过也曾言,沈汉慈有后人尚在人间;其四,我一直奇怪,在那个年头,会有谁给自家孩儿取的名字与魔头相同……”说到此处,陆茶顿了顿。她捏紧了手中的酒嗉子,垂下眼,轻声道:“想通了你的身世来历,这些日子所经历的怪事也就不难解释了。为何那个‘瀚海帮’的人,会扮做鹤发黄衣的洛大夫——那所谓‘攻心之计’,就是你想出来的罢……”

面上惊异之色渐渐敛去。她每说一句,韦去非的面色就阴沉下去一分。当她说到此处,他默默望她片刻,终是颔首,沉声道出一句:“不错。”

山风扬起二人的鬓角。天幕渐沉,残阳几成血色,风里已掺杂了些许凉意,竟是令她觉得冰寒入骨。

想当初,她与他二人,曾在这高崖之上喝酒聊天,未有半分的防备。只是如今,同是他与她二人,同是在这苍茫云海之间,物是,人在,心境却已然不同。

“我……咳,”陆茶以拳掩唇,咳出一声来,“我一直奇怪,为何会有人向我来讨‘定魂珠’。知道‘定魂珠’与我有关的,我以为世间只有九彦哥一人。然而我未想到,还有你,还有你这个沈汉慈的独子,是知道‘定魂珠’已经炼成这件事的。哈,也只有闻人去非的心腹沈汉慈,或许会知道周痕就是闻人去非一事。”

“不错,”韦去非目光深邃,凝望她,“我的确是知道。三十八年前,闻人去非化名‘周痕’,就在这长名山上,结识了名医苏慕宁。”

她无奈摇首,笑道:“当真是孽缘天定。二人无意之中结识,苏慕宁只当周痕是朋友,二人有着过命的交情。然而之后,濮阳正德重病,连苏慕宁亦是束手无策。闻人去非为了濮阳家的紫金王鼎,前去医人,却是将他女儿濮阳飞星的五脏换给了濮阳老头。这般杀人的医法,让濮阳正德与苏慕宁二人下了狠心,颠覆‘道非流’。”

韦去非望她道:“这便是当日你在濮阳家,趁夜孤身去拜了濮阳飞星灵位的原因。也是当日你不愿在濮阳正德面前,表明你与苏慕宁渊源的原因。”

“对,我恨他多事,”陆茶垂下眼,轻声道,“虽明知他并无过错,可是我却仍是止不住地怨那老头儿。他若不病,或许苏慕宁便不会下决心去灭‘道非流’,自然也就不会与闻人去非相杀。”

韦去非瞥她一眼,冷声道:“但闻人去非死前服下了‘定魂珠’,他虽是死了,却又靠定魂珠的神力成了一具活尸。他以周痕的面目,与苏慕宁退隐在暮日山居里。至于他二人的死因,我猜,应是苏慕宁发觉周痕的真正身份,二人不得不再次决一死战。”

“哈,这些也能被你猜中,”陆茶摇首,苦笑道,“看来,那日的闻人去非,的确是你假扮的。”

“不错,是我,”韦去非冷眼望她,“想不到,你能看穿这一层。”

陆茶苦笑着回望友人:“既知你身份与来历,这些事便不难猜。闻人去非的死活,我最明白。你方才猜得半点不错:苏慕宁一直不知,他生死相交的友人周痕竟然就是闻人去非。二人平平静静在山居里呆了二十四年,还养大了捡来的我。这平静日子一直持续到那一天,这秘密被周九彦说出,方才掀起了轰然巨浪……是我亲眼看见周痕与苏慕宁相杀,是我亲手烧了他俩的尸体,所以我明白,世间绝无第二个闻人去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