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神捕天下
2002100000039

第39章 前尘 (3)

“而你,”重重叹出一口气来,陆茶又继续道,“而世间也只有作为沈汉慈后人的你,才知道当年‘道非流’覆灭之时,‘定魂珠’已是炼成。你假扮闻人去非,目的是为了对付你的两大仇敌——”

“一,是‘天一流’。当年便是吴过张叔为他们这波老东西,受司徒卿挑拨而叛变,害死了你爹。你自然恨他们入骨。闻人去非再现,他们应是最为忌惮的。他们一旦有所动摇,你就有了可乘之机。再者,闻人去非再出,便表示‘定魂珠’却有其物。届时江湖上必定有不少人马为寻这至宝的蛛丝马迹,去找‘天一流’的麻烦——这便是你滋事覆灭‘天一流’复仇的最好时机。”

“二,是濮阳正德与苏慕宁。苏慕宁是你最恨之人,毕竟是他扮作司徒卿挑拨‘道非流’内乱。然而他死都死了,你又无法将他从坟里挖出来再杀一遍。但濮阳正德还活着,若见到闻人去非再出江湖,他必是心生不安,终日惶惶。或许你不用一兵一卒,便可以吓死了他那把老骨头。”

闻人去非冷眼望向友人:“你说得不错。看来,你已经猜出了不少。”

“是,我猜出了不少,”陆茶自嘲一笑,轻声道,“我还知道,苏慕宁的仇,你原本是打算报复在我身上的。当日‘瀚海帮’帮主假扮成洛大夫引我上钩,让我喝下的那花茶中的蛊毒,就是你事先准备的吧?”

“……”韦去非捏紧了拳头,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来:“不错。”

两个字,一字一顿,竟是像千斤大石一样,击在她的胸口上。她费力地牵扯了唇角,习惯性地想笑,却笑得勉强。

“当日,你是打算以蛊虫报复,亦想以此相逼,让我说出‘定魂珠’的下落。而那周迹的坟墓,也是你事先准备好的。因为你知道,除了我之外,周痕与苏慕宁二人还养了一个娃娃——便是当年的‘墨刃’周迹之子,周九彦。”

“你并不确定闻人去非死后,‘定魂珠’究竟在谁手上,于是便引我入局,带我去看周迹墓。你以为,若我连周迹之事都知道,那便是闻人去非据实以告,‘定魂珠’也应该传给了我。可我在墓中的表现,皆表明我并不识得此人。你失望之余,曾数次问我是否有人可医我蛊毒——因为你认为,苏慕宁的医术和闻人去非的蛊术必然传了人。那个人如果不是我,就只有周九彦。你数次打探,旁敲侧击,其实只是想让我告诉你周九彦的下落。”

越说,胸中越是气闷。陆茶抓起酒嗉子,昂首灌下一口酒。手指微颤,竟泼出了大半的酒,洒在了衣襟上。

韦去非冷眼望她。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右手垂在身后,却暗中将拳头捏得死紧,一字一顿道:“不错。”

“哈,哈哈……”一口酒,不仅灼烧在喉间,似是连心肺都一并灼伤了似的,热辣辣地疼。陆茶仰天大笑,笑不可遏——

当日,她入了瀚海帮的局,身中蛊毒无法聚力,是他背负着她,在那黑暗墓道之中前行。种种机关,危机四伏,二人几经生死边线——然而,谁又能想到,这一切,全是这位友人百般算计。

那夜,在忠义王府“冬院”的所谓“交心”之谈,句句皆谎,是他的局。

“闻人去非”再现江湖,惊动武林,是他的局。

瀚海帮人夜半商讨,被他二人撞见,是他的局。

那模样打扮皆模仿苏慕宁的洛大夫,所谓的“攻心之计”,是他的局。

她饮下那花茶,中了蛊毒,自此陷入无边苦海,是他的局。

他二人自囚室中脱逃,进入周迹墓道,亦是他的局……

一切缘由,皆是面前的这位友人,处处设计。苏慕宁已死,他便将杀父之仇算在她的身上。而这段日子里的种种试探,皆是为了向她打探周九彦的下落,进而夺取“定魂珠”。

然而,诓骗也罢,坑蒙也罢,纵使明白他与她自相识以来,竟是十句九谎,处处骗局诡计。可她却仍是相信,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这份过命的交情,并非全然作假。她仍是相信,当日夜闯“天一流”时,友人那一句“同进,同退”的誓言,并非全然作假。

胸臆之中只觉气血翻腾,陆茶微侧过身,重咳一声。却听面前的友人冷声道:“你还知道了什么?”

她强咽下喉中腥甜之味,沉声回应:“我还知道,‘苍天’是你一手创立的,而紫云门后院中的蛊虫,亦是你埋下的。”

“……”韦去非未做声,只是冷眼望她。深邃黑眸中,不似往日的凝神而视,而是尽显森冷之色。

那样的冷眼,陆茶是见过的。初见他之时,他便是这般冷眼相望,防备心思极重。然而,经过这许多同生共死的日日夜夜,如今却在友人的面上,再度看见这样的神色,这实是让她心头一紧,怅然若失。

“最初遇见杨姑娘之时,紫云门人追至茶铺之中,向她询问你的下落,”陆茶轻道,“后来你曾解释,是因你擅闯紫云门,想为杨远报仇。当日我就奇怪,凭你的身手,想在紫云门中取一颗人头,只要对方不是掌门吴汉启,对你而言都不该是件难事,又为何会无功而返呢?”

“后来我才想明白:紫云门后院之中的那些蛊虫,是你放养的——为的,就是布这个局。而你为了豢养那些蛊虫,必须定期带生肉喂食,所以数次闯入,被紫云门人所察。你之所以布下这个局,就是等着有朝一日,在恰当的时机将这些被豢养的蛊虫揭露,诬陷紫云门与‘天一流’有勾结。”

“你设这个局,是因为你知道,吴汉启是输不起的人。他为了保他紫云门的声誉,不得不讨伐‘天一流’。即使明知伤亡惨重,也只得扛下这根难啃的骨头,以明其清誉。这样,你便能借刀杀人,扫平‘天一流’,杀死吴过与张叔为那些害死你父亲的叛徒。”

“而你所用的方法,就是杨君笑杨姑娘。你自‘天一流’中盗出‘墨尊’,并不是为了以它来解蛊毒、防患于未然。而是你深知‘墨尊’以蛊虫为饵食的特性,只要身藏‘墨尊’的杨姑娘一进紫云山,它定会带她直奔后院豢养蛊虫之地。终于,你等到了一个绝妙的时机,就是唐六郎与王抱朴。”

“他二人都是公门中人,尤其是王抱朴,他是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又与濮阳正德有交情。以他二人来见证此事,是最好也不过的了。”

“一旦想明白这点,‘苍天’之事也不难推论。首先,在那‘天一流’边境之地的江边上,平白无故出现、助我们渡河的撑船人,来得就是突兀。他身手非凡,绝非寻常船家,似是专门为我们而来。当日,我就觉得事有蹊跷。”

“而后,唐六郎、杨姑娘与王抱朴一齐上了紫云山,因‘墨尊’而发现紫云后院豢养的蛊虫。当时,齐澎以为是他们下蛊伤人,因此不取他二人性命决不罢休。那时,那船夫何人、顾良、蔡小蛇三名‘苍天’中人又再度出现,时机刚刚好,保他们三人安全逃离紫云门。既然蛊虫一事是你早有埋伏,想必那三个援兵也是你安排去的。否则,若杨姑娘他们无法逃出揭露此事,你的如意算盘也就得全落了空。”

“所以,‘苍天’与你必有关联。我起初以为,你是‘苍天’的一员。可再仔细一想,当日来永宁镇暗杀传信捕快之人,曾说出一句‘谁能保证姓苏的不会没死透’,世上会想到这一层的,必然是你的人。”

“是你暗中散布消息,让‘苍天’中人以‘天一流’的淬了蛊毒的铁棘杀人——这样,一来可栽赃‘天一流’,二来杀了传信捕快,就可以不必面对是否签下‘太平约’的选择。‘苍天’聚集了这些非正非邪之人,日益壮大,便可成为游离与正邪二派之外的第三大势力,既可以用来对付‘天一流’,又可以在适当的时机,挑动他们对付濮阳正德。种种线索叠加在一起,由此看来,‘苍天’的所作所为,必是你在暗中掌握。”

听她字句分析,韦去非冷哼一声,道:“不错。”

暮色已沉。似血的残阳也渐渐昏暗,被无边暗夜所吞噬。陆茶望向身前的友人,望着他被夜风扬起的衣角,望着他挺拔而高瘦的身形。

她明白,他与她不同。她虽无父无母,可自记事以来,便住在暮日山居之中。苏慕宁、周痕、九彦哥,皆是她的亲人。山居里终日不乏笑语欢言,日复一日,过着远离江湖是非的平静日子。

可他,自小就背上了杀父之仇,不得不苦学武功,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去灭一个他灭不了的帮派,杀一个他杀不了的人。

既然害死沈汉慈的苏慕宁已死,她作为养女,父债子还,天经地义。因此,她并不怪他下蛊。然而,那紫云门二百余名的弟子,又是招谁惹谁了?那些传信的捕快们,又是招谁惹谁了?他们从不曾欠下谁的命债,却因为韦去非的一己私仇,平白丢了性命。

为了一己私仇,为了对付“天一流”和濮阳正德,他不惜挑动江湖纷争,挑起这一场腥风血雨。这笔债,又该去向谁来清算?

“唉……”

她一声沉沉叹息,被夜风卷了,荡在这山巅云海之间,散在无边暗夜之中。

听她叹息之声,韦去非竟是扬唇冷笑,道:“既然你已知晓,你打算怎么做?学姓苏的老头儿,去向濮阳正德那个老不死说明一切,来一场斩妖除魔?”

面对他暗含讥讽的问话,陆茶缓缓摇首,轻声道:“不。若是我存着这样的心思,便不会跟你来这里,说出这番话。我明知武功不及你,你只要双掌一推,就能推我自这万丈高崖上坠落,摔一个死无全尸,不是么?”

她的反问传入他的耳中,却让他无言以对,只能暗暗咬紧牙挂,捏紧了拳头。

见他不答话,陆茶扬起唇角,无奈笑了笑:“你说我异想天开也好,说我自作多情也好,我不信我们的交情,对你而言是不值一钱。再者,当日若非你相救,若非你宁可自残也要使计骗过张叔为,我怕也是早已死过不知几回了。这条命,你要拿回去,我不介意。我不介意还你的情,还你的债……”

从最初相遇之刻起,她便听他说过“仇必报,情必还”。当时,这一句话让她为之一怔:因为这个道理,周痕也说过。

周痕,又或者说是闻人去非,以他偏激的一生践行了这一句话。他终是要以与挚友的生死相搏,来还他以无辜百姓试药的血债。

如今,韦去非却也走到了这一条歪路上。无辜捕快的命债,紫云门人的命债,一笔一笔,总是要清算的。

他的下场,她已然预见。朝廷已下令剿灭“苍天”流寇,而韦去非也绝不会甘心任由“太平盟”大军扫平他一手组建起来的这武林中的第三大势力。

这一场血雨腥风的大战,想必就在眼前。

所以,即使她明知自己时日无多命不久矣,却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能当作什么也不知、只与友人渡过这最后几天。

心中已然有了计量,陆茶灌下一口酒,将喉中的腥甜之味和着辛辣的酒液一起咽下,她抬眼凝望身前的友人,目光未有半分游移:“我只有一句想问,只有这一点我一直想不明白:那‘瀚海帮’的人惨死,也是你设计下手的么?”

韦去非负手而立,微凉的夜风送来他的答案:“不。”

“哈……”她竟轻笑出声,胸中气动,心头一紧,五味陈杂:这么说来,自二人脱出周迹墓穴、瀚海帮人惨死之后,一切已脱离他事先的安排。而后,二人生死与共,渐成挚友,亦不是他事先算计。

他与她同闯‘天一流’,闯阵杀敌,不是假;他与她性命交托,同进同退,不是假;他受掌散功、为救她性命宁受重残,她饮血立誓、为救他性命宁食鸩毒,不是假。

“韦兄,”她轻声唤他,一如既往的一句“韦兄”,语音之中带着笑意,“帮我一个忙,可好?”

新月初现,云微移。他就着月光,望着眼前熟悉的友人,哑声道:“你说。”

“我暂离十日,你莫问去处,也莫要派‘苍天’中人追查,”陆茶抬眼凝望对方,沉声道,“而在这十日之内,我求你不杀濮阳正德。”

瞥一眼面前的友人,男人低垂了眼,沉声道:“好。”

“我信你。”陆茶起身,将酒嗉子递给友人。她再不多言,掏出袖中长索,头也不回向崖边行去。

韦去非望着她的背影,见她步伐轻浮微有踉跄,他强忍住上前相扶的冲动,只是挺直了脊背站定在这高崖云间,垂下眼,将手中的酒嗉子攥在手心,捏得死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