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去非冷眼望向在铁网中挣脱不得的吴汉启,未说话。就在这时,紫云与崆峒两派门人也都赶至此处。齐澎与邵桓见自家师父被困,立刻上前要去帮他掀开铁网,却被吴汉启一声喝止:“别过来!有毒!”
齐澎和邵桓闻言一怔。齐澎大怒,挺剑就向韦去非击去。韦去非闪身避过,也不还手,而是带领众人,径直又向山巅奔去。齐澎与众门人见状,立刻怒而急追。
夏侯臣见他们急追,立即大吼一声:“小心!恐有埋伏!”可他话音还未落,就听得惨呼声此起彼伏——
原来,在这草丛中竟埋下了数百把的尖刀。紫云与崆峒门人中皆有不少误踩下去,顿时脚底被尖刀刺穿,血流不止。
其余众人见状,再不敢疾奔。轻功好的,就借力枝头;轻功差的,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先以长剑挑开足下草丛,一探究竟。
夏侯臣率领十几个武功高的崆峒门人紧追“苍天”众人,穷追不舍。邵桓则留在原地,助吴汉启脱出铁网。其余众人要不就是踩中暗伏而受伤,要不就是小心为上走得极慢。
一时之间,两派五百余人,被分成了几个梯队追击。为首的也就只有约莫一二十人,能够紧跟韦去非等人向山顶急追。
见此情景,唐六郎微微松了一口气。他与杨君笑二人纵身跃起,几个起落,蹬在树干上借力而行。而当二人奔至山巅处之时,只见“苍天”众人正与那一、二十名崆峒弟子打成一片。那何人手执一根竹竿,劈砍刺戳,与那夏侯臣打的是难舍难分。
韦去非却未动手。他跳脱战圈,纵身一跃,立于山巅巨杉的高枝之上,向山下望去。只见东面天际忽窜出一道炫色烟花,继而林中冒出阵阵黑烟,似是火起。紧接着,又是自北方林中传来九声尖锐哨响,划破天际,响彻云霄。
韦去非见状敛眉,他昂首清啸一声——只听远远传来一声啼鸣回应。紧接着,一只大鸟自山巅南方的青空中飞来,落在他手臂上。
他一跃而下,自枝头稳稳落于地面。步踏两仪,他一手捏了个剑诀。顿时,长剑出鞘,剑吟不绝。他飞纵而起,旋身出招,一招“古道长风”剑气萧萧,扬起地面落叶尘灰,竟似关外萧瑟之风遮天蔽日地侵袭而来。
夏侯臣为避他剑招,只得撤照闪避。何人趁势竹竿一横,一竿子直戳在夏侯臣背心之上。后者脚下微踉跄,回身相击。韦去非立即剑锋一转,直朝他面目要害击去。与此同时,何人使得一柄长竹竿,或劈或扫,专攻夏侯臣下盘。
面对二人如此配合,夏侯臣终究是抵挡不住。他刚险险避过韦去非剑招,就被何人以竹竿横扫过膝,他顿时跌坐在地上,被何人以竹竿抵住了喉头。韦去非立刻弯身封住夏侯臣的穴道。而见掌门被擒,余下的崆峒弟子也只能暂且停住动作,被“苍天”众人团团围住。
唐六郎与杨君笑快步上前,一声“韦兄”一声“师父”地唤他,可那韦去非却置若罔闻一般。他看也不看他们,只是转而望向何人,道:“东路未能守住,只能放火赞阻。北路官兵还剩下九百余人,”他敛起眉头,沉声道,“守不住了,你带他们走。”
说着,他抬手,将停在他手臂之上的老鹰交给何人。然而,何人却并不伸手接应,只是握紧手里的竹竿。韦去非见他动作,更是眉头深锁,冷冷道:“你爱死爱活,爱跟着小蛇下地,那是你的事。可你要死,也要带着大伙儿渡海之后再死!”
何人闻言怒道:“留着这里的,谁不是把头栓在裤腰带上的?既然当初我们选了留下,选了一战,就不怕死在这山头上!小蛇已死,我岂能一人独活?若不为他报仇雪恨,渡海做那缩头乌龟,我还是人么?”
韦去非环顾四周,剩下的“苍天”众,只余下不到五十人。他又何尝不知,他们皆是不怕死之人?若非抱定死志,若非决计与敌手拼个你死我活,他们便不会到了这时,还仍是站在此处。
韦去非冷哼一声。他缓缓行出两步,忽趁何人不备、急急伸臂,捞过蔡小蛇的尸身。不等何人发难,他身形一闪,纵身跃至山巅崖边,提着尸体望向何人,冷声道:“下去开船。否则我拿他喂鱼。”
“你!”何人大惊,“你拿死人出这损招!”
面对何人的唾骂,韦去非却是面不改色,只是冷声问:“开不开船?”
何人捏紧了拳头,恨瞪半晌之后,他终是走向了崖边。
直到这时,唐六郎这才看见,原来这南方的悬崖峭壁正临着大海。约莫几十丈的高崖下方,就是一片汪洋。而崖边吊着一个绳梯。从这山巅上望,一眼望去竟是深不见底,但想必这绳梯的最下方,就是韦去非所说的渡船所在。
唐六郎顿时会意,明白了为何韦去非会往这山巅上奔:想必这是“苍天”早就做好了的准备。若这次一战,三路埋伏能抵挡得住“太平盟”大军,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可如是抵不住,则借水路渡海,远走他方,也是他们不得已的最后一条退路。
果然,“苍天”众人一个个地顺着绳梯向崖下爬去,包括重伤不醒的顾良,也被人半背半撑地扶了下去。直到最后一人下了绳梯,韦去非这才将蔡小蛇的尸体交给何人,让他负在背上。随即,韦去非再度呼来老鹰,交于何人:“它会引你们上岸。一切靠你了。”
何人默然不语,一双冷眼自斗笠下望来,狠狠瞪了韦去非一眼。可最终,他终是向他一抱拳,然后一言不发,背起蔡小蛇的尸身,转身爬下了绳梯。
韦去非立于崖边,望着背负着友人尸体下崖的何人,默默目睹着他的身形越变越小,最终消失在云霭之中。他抬起眼,负手而立,望向那一片碧海,静静等候。直到确认绳梯不再晃动之后,他忽然挥剑一斩,砍断了系在树上的绳索。
绳梯顿时直直地坠下这万丈高崖,再也望不见了。
唐六郎见此情景,顿时舒了一口气。此时的他,还不知韦去非是“苍天”的人。他只以为韦去非也是看不过去、外加报之前的救命之恩,所以帮着“苍天”众人逃离。唐六郎走上前,刚想说句佩服的话儿,忽听韦去非冷声道:“你们还不走?”
“走?”唐六郎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只能怔怔地重复一句。
就在此时,东边林中已传来纷乱的脚步之声,显是东路人马已突破绕过山火,快要奔至这山巅了。
韦去非瞥他一眼,又瞥了杨君笑一眼,将长剑负在背后,默然不语。
不多时,果然东路的人马奔至山顶,正是濮阳正德所领忠义王府众人、天波楼刘松风与他门下弟子以及一些江湖客。而与此同时,被弟子们自网中救出的吴汉启,也率众自西路追来。
韦去非冷眼扫过众人,大声道:“你永宁县的捕快,是我派人杀的。”
唐六郎顿时愣住。他瞪大了眼,怔怔地瞪着身侧的友人,一时之间瞠目结舌,连话也说不出。只听韦去非继续说下去,他以让在场众人都能听见的声响,沉声道:“还有你爹杨远,也是被我害死。当年,我利用你爹探听紫云门的消息,被吴汉启察觉。姓吴的要他将功赎罪、取我性命。你爹不愿杀我,亦不愿背叛师门,最后自甘受刑,不治身亡,”韦去非冷冷望了杨君笑一眼,“所以,你的杀父仇人,是我。”
杨君笑瞠目望他,望向这个一手将自己带大的师父。自五岁时师父收她为徒,如今已是历去了十三个寒暑。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告诉她,她心心念念要找的杀父仇人,竟然就是他?
韦去非冷眼瞥她:“杨远受刑而死,紫云门再未追究,本是打算收你入门、养你长大。是我在你爹下葬那天,将你从紫云门抱走。”
一字一句,击在杨君笑脑中,明明每个字她都是听得懂的,可连在一起,便是混做了一团,让她脑中一片混乱不堪。她只能不自觉地向后退去一步,再一步。她怔怔地瞪他,瞪这个自己唤了十三年“师父”的男人,瞪着这个教她武功学艺、教她“仇必报”的师父。
从小到大,他从不是会表露关切的慈师,教她习武时总是严厉以对,鲜少有句关怀的话儿。但十三年来,是他拉扯她长大,也正是他曾为保她性命对“天一流”教众使出玉石俱焚之招。可如今,他却告诉她,是他害死了她爹?是他故意将她抱走、还向她诬陷紫云门?
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为何紫云门人会仍是称她爹杨远一声“杨师叔”,为何齐澎会骂她是“忘恩负义的人”,为何齐澎又会“看在杨师叔的面子上”而救她一次,为何在记忆中,年幼的她总是会坐在紫云山的山道之上,却怎么也等不到爹爹回来……
胸中五味陈杂,百般滋味,不知是愤怒,还是悲凉。杨君笑望着韦去非,她动了动唇,却不知要说什么,亦是什么也说不出。她只能茫然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默默垂首。
与此同时,唐六郎心中又何尝不是起了轩然大波?他是为了给枉死的兄弟们还一个公道,立誓捉拿凶手,这才下了山。可是事到如今,这位他所敬佩的友人、他称之为“韦兄”的友人、曾患难与共的友人,竟说那些无辜的捕快弟兄们,皆是由他下令所杀?
“为……”好容易唐六郎才开了口,哑声问道,“为何?你为何要杀他们?”
韦去非却是不答。忽然,他双掌骤出,直击唐六郎与杨君笑二人!
他二人此时皆是心中百转千折、防备不及,韦去非这一掌又是突袭,极是突然。二人连回护也来不及,双双被击得如腾云驾雾一般飞了出去,径直撞上了林中巨木,重重摔落在地,顿时咳血。
在这山巅绝路之上,风声阵阵,呼啸过耳。冷风扬起他的衣角,只见韦去非负手而立,将脊背挺得笔直。他冷眼扫过众人,最终落定在濮阳正德的面上,沉声道:“老家伙,该是你我算算总账的时候了。”
濮阳正德重咳一声,不惊不惧,正色望他道:“老夫行走江湖六十年,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这总账一说,从何说起?”
“与这妖人啰嗦什么?”吴汉启抢一步,怒道,“姓韦的,你害死我派杨远在先,杀我门下梁亚与崆峒弟子张文康在后,如今又放走‘苍天’流寇,罪大恶极!我劝你乖乖教出解药,否则饶你不得!”
“哈!”韦去非仰天大笑,笑声如雷,“你紫云因我而亡的又岂止这小猫三两只?你门中蛊虫是我所放,是我污你与‘天一流’勾结,是我让你紫云死伤过半——你,又能如何?”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吴汉启更是怒发冲冠,龇牙怒道:“好你个狗贼!今日不将你千刀万剐,不足以慰我紫云上下三百多条亡魂!”
韦去非不怒反笑,冷笑道:“你若不怕毒发,大可来试。”
吴汉启被他这一句堵住,怒目相对,嘴角乱抽。
韦去非见状又是冷笑。他自怀中掏出一个瓷瓶,不屑冷哼:“姓吴的,解药在此,你看好了!”——话音未落,他忽扬手丢出,竟将那瓷瓶扔下了高崖。
吴汉启“啊”地大叫一声,却拦不住瓷瓶落势,只能眼看着它跌落山崖。吴汉启霎时涨红了脸,抽出腰中软剑,厉声道:“老夫赔上这条性命,也定要将你这恶贼碎尸万段!”
“哼,”韦去非冷哼一声,负剑而立,“要杀就杀,何必找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
吴汉启闻言更是怒极,扬剑欲击。可站在他身侧不远的天波楼楼主刘松风,见吴汉启执剑的右手已是皮开肉绽,忙伸手拦住他。刘松风有心助吴汉启,但又深知对方极爱面子,于是并不说破,只是道:“吴掌门,就由我来会一会他。”
说罢,刘松风右手执剑,迈开一步,以起剑之式向韦去非道了一个“请”字。韦去非瞥他一眼,却不与之回应,而是忽拎起被封住穴道、横躺在地的夏侯臣,径直向刘松风的方向扔了过去。刘松风见状忙伸手接应,就在此时,韦去非挺起手中长剑,纵身飞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