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神捕天下
2002100000049

第49章 尘凡 (3)

听他言语之中,又是支吾又是腼腆,杨君笑岂会不知他的心意?见他那尴尬模样,杨君笑微微一笑:“莫说了,我明白。”

见她笑容,如雨霁月明,实是动人,唐六郎竟是看得呆了。好容易缓回神来,他以拳掩唇,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方道:“好,那我们即刻便上长名山。”

“哎呀呀,同心同道,有此佳人相陪,所谓只羡鸳鸯不羡仙,真是羡煞旁人……”忽听陆茶笑道。唐六郎脸颊又是一烫,刚想说一句“陆姑娘,求你莫再笑话我了”,却见陆茶苦笑着摇了摇:“……可惜啊可惜,好一对亡命鸳鸯,结伴送死,真不知该说是‘胆识过人’好,还是说‘鲁莽无智’的好。”

这句话无异于当头一盆冷水,浇得唐六郎透心冰寒:“陆姑娘你……何出此言?”

“难道不是么?”陆茶灌下一口酒,抬眼望向二人,反问道,“你二人去帮长名殿抵御‘太平盟’,这不是送死是什么?我说唐兄,你是侠义心肠,那你便一人去做这英雄,死也合该!可仗着杨姑娘对你的情义,将她也拉入这条不归路,就是你造孽了。”

杨君笑截过她的话头,沉声道:“既已选择这条路,无论后果如何,我便无怨无悔。”

然而,她虽无悔,不代表唐六郎无悔。听了陆茶之言,他锁眉闭目,陷入沉默之中。陆茶斜他一眼,知他此时心中矛盾挣扎。唇中溢出无声叹息,她抬起手中的酒嗉子,昂首灌下一口,摇首道:“就算长名殿与山下镇民同心同德,又如何?他虽也是武林中一大派,但他能敌得过‘天一流’?能敌得过‘苍天’千把好手?既然连‘天一流’与‘苍天’都挡不住‘太平盟’大军,凭什么这小小的长名殿就能挡得住?你去也是全灭,不去也是全灭,不过多添两具尸体罢了。”

“该死!”唐六郎狠狠一拳砸在桌上,震得那几盏茶杯蹦起,茶水泼了满桌。只听他恨声道:“我去求濮阳正德!他既然跟长名殿方掌门有交情,怎能让‘太平盟’攻打长名殿?”

陆茶摇了摇头:“且不说你凭什么能说得动濮阳正德,单说老头子自个儿的想法,你以为他想去打?你也知道,从最初开始,他便对这‘太平约’一事并不赞同。而剿杀‘苍天’之时,他又何尝愿意?若是有路子,若是能有回环的办法,他早该做了,又岂会等到现在?他是怎样的老狐狸,闯荡江湖六十余年的忠义王,岂会没有过硬的手段与作为?眼下,他既然应下攻打长名殿一事,那必定已是到了无法可想的地步,不得不如此决定。”

唐六郎顿时茫然无措:陆茶说得没错。从第一次拜会忠义王府的时候,濮阳正德就曾说过“太平约”用意是好,办法欠思量。他便说要要向朝廷禀明此中环节,因而还让王抱朴与他们一同上路,让王抱朴多些江湖历练,亲眼看看这“太平约”可行与否。想来,濮阳正德必是早已想方设法,只是皆无功而返。而他既为武林中流砥柱,就算不愿,也只能顾全大局。否则,若连他都不听从朝廷的号令,这岂不是将武林与朝廷对立起来,公然造反了?

“那……”唐六郎刚想说“去找方掌门商量,让他签下‘太平约’!”可话尚未出口,他自己已是将其否决:方其正那边,他们早已试着去劝过一次。而凭忠义王府与长名殿的交情,想必濮阳正德也早已知会方其正,晓之以理。该劝的,该说的,早已说过,又怎会等到现在?唐六郎虽与方其正只有一面之缘,却极佩服其为人。那人也是个压不垮的。相信身正不怕影子斜的他,越是以灭门相逼,他越是不会就范,越是要反抗到底。

他将拳头握得个死紧,咬牙道:“难道我们当真只能眼睁睁地看长名殿灭门?”

“既是看不下去,那便不看,”陆茶苦笑道,“我们不过芸芸苍生之中小小蝼蚁,碌碌而生,又能做得了什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武林要翻天、长名殿要灭门,这些大是大非,谁又能挡得住?而这些俗世风浪,又与你何干?又与我何干?我说唐兄,收起你的正义,带着杨姑娘找一处山明水秀的所在,过过小日子,养个胖娃娃,再好不过了。”

若在平时,听陆茶这后半句,唐六郎定要脸红尴尬,忙不迭地摆手,怨她又拿他开涮打趣。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是敛起眉头,正色朗声道:“陆姑娘,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江湖兴衰,神州安宁,这怎与我们无关了?我既为神州百姓,就有保我家园的责任,就该出一份力!我虽是无名小卒武功低微,但也知道‘道义’二字怎生书写!”

听他说得慷慨激昂,陆茶沉默不语,只是喝酒。她自小在暮日山居之中长大,那晚霞漫天的洞中天地,便是她的全部。她既有苏慕宁的教导,懂得道义侠情,也有周痕的影响,只愿远离尘嚣,隐居百年。可唐六郎却不同,他身为一县捕快,讲的是除暴安良,保一方百姓平安,讲的是一个“理”字,一个“法”字。如今,在他而言,见长名殿明明是一个与民为善的武林正派,却落得要被“太平盟”剿灭的下场,他自是坚决要抗争到底的。哪怕自己身处险境,哪怕明知凶险万分,他仍是宁以身犯险,求一个公道!

思及此处,陆茶苦笑道:“唐兄,你这说法,像极了一个人。”不等唐六郎问出是谁,陆茶又道:“苏老头儿整日笑呵呵满口‘哎呀呀’,可说到那‘道义’二字,却也是从不含糊。是以他明知凶多吉少,却仍是要打入‘道非流’,不灭这邪派誓不罢休……”

她轻轻叹了口气,忽将酒嗉子收进了袖口之中,起身冲二人道:“既然你们心意已决,我也不再相拦,不再相劝。这长名殿怎生解救,并不能在武林之中寻找应对之方。现下,武林之中已无势力可敌对‘太平盟’,更何况若公然对付正道联盟,其后果可想而知。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既然‘太平约’是由朝廷所令,那也只能自朝廷解决。你们去寻王抱朴,若能由他引荐,或许还能寻得一线生机。”

说罢,她冲二人抱拳,笑了笑:“告辞。”

唐六郎正仔细琢磨着她的话,看她道别,疑道:“陆姑娘,你这就要走?”

陆茶点头,轻声道:“这条路,我便不相陪了。”

唐六郎愣了愣,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只能叹气道:“也对,人各有志。那……陆姑娘,多谢你这一路相帮。若没有你,我早死了不知几次了。更多谢你引我出镇,我……”

说到这里,他住了口,说不下去了。这一路来,经历多少风风雨雨。一切便是从他遇见陆姑娘开始,随即被卷入这江湖是非当中,而后才结识了杨姑娘,结识了韦去非,亲眼见证了武林各门各派这正邪纷争,亲眼见证了这江湖上的大风大浪。

然而,时至今日,他敬佩如兄长的韦去非韦兄,已是尘归尘土归土;曾数次相帮、豪迈直爽的顾良,已是避走他方;谦谦有礼、温和好脾气的王抱朴,却是立场相对。而眼下,就连一路同行的陆姑娘,也要离开……

见他神色黯然,陆茶未言语,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便向客栈外行去。那店小二见了,忙冲她背影道:“姑娘,您的酒!”

杨君笑忽然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了陆茶的胳膊。她将她上下打量一遍,敛起眉头,沉声道:“陆姑娘,你实话实说,究竟出了怎样的状况?你近日以来,一直不太对劲,这般丢三落四,不像你平日作为。”

陆茶思量片刻,正想找一个说辞,却听杨君笑又道:“若还当咱们是朋友,便莫要欺瞒。”

听她这句,陆茶无奈一笑:“哎呀呀,杨姑娘真是目光如炬……”

“莫再打什么马虎眼,”杨君笑截断她的话,“是朋友的,就请直说。你是不是余毒未清?或是又受了什么伤?”

唐六郎一听,也急急上前询问。见他二人一脸忧色,陆茶笑道:“既是如此,我也不相瞒。二位放心,我身上的蛊毒已尽数解了,只是拖得时候长了,难免留下了点毛病,脑力不济,会逐渐忘了过往之事。”

杨君笑一怔,道:“难怪你那日说:‘只怕若是现下不说,将来想说也说不出了’——原来就是因为这个。”

“不错,”陆茶点头,歉然一笑,轻声道,“将来之路,恕我不能相陪。若随你们一路同行,说不准哪天却忽然忘了武艺,非但不能出谋划策,帮不上半点忙,反而倒成了你们的负累。”

唐六郎怔了半晌,讷讷开口:“那……是不是有一天,你连我们也不记得了?连……连韦兄也不记得了?”

陆茶笑笑,却是不答。

见她笑容,唐六郎忽觉心头被重重捶了一拳。他这才明白,为何那****连那首不离口的《笑尘凡》也唱不出。终有一日,她会将这些患难与共的日子忘了,将这些同生共死的友人一并忘了……

唐六郎缓缓垂首。他并非药师医者,他也明白若连陆茶都说无法可医,那便当真没了办法。他忆起当日她寂寥一笑,只觉心头酸楚。他不能为她做些什么,至少帮她想起那首她所牵挂的歌儿来。

想到这里,唐六郎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回忆当日陆茶所言:“山渺渺,云渺渺,八方风雨止今宵……”

他学着陆茶当日的腔调,唱起了这首他从未唱起的快意曲调。只可惜他五音不全,难免走了调子。可即便是如此,陆茶却是微微一愣,随即听得入神:“山渺渺,云渺渺,八方风雨止今宵;情渺渺,仇渺渺,万古云霄任逍遥;风萧萧,路遥遥,千载恩怨尘沙老;世情笑,梦渔樵,不若长亭酒一瓢。”

他一曲唱毕,四下寂然,只见明月当空,树影在地。

忽然,只听陆茶大笑道:“哈,是了!千载恩怨尘沙老,不若长亭酒一瓢。”

她大笑着从袖中取出酒嗉子,抬手冲唐六郎与杨君笑二人举起,敬酒道:“陆茶能结识二位,是我此生之幸。多谢!”

她昂首灌下,一饮而尽。酒水顺着她唇边溢出,打湿了衣襟。她将空了酒嗉子砸在地上,冲二人抱拳,笑道:“请!”

她再不多言,大步行出两位友人所在的客栈,未曾回望一眼。正如当日在高崖之上,那人沉声一句,打断她的叶笛: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曲终,人须散。

她这人生一遭,曾得挚友如斯,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