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与陆茶道别之后,唐六郎与杨君笑二人便向王抱朴所在的京城,一路疾行。
这天子脚下,真正是热闹非凡。街道之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叫卖声不断,贩夫走卒皆汇聚于此——这景象,是生在小县城中的唐六郎从未见识过的。他虽是捕快,也曾见过一些官吏,但来到这京城中还是傻了眼,只觉得处处都是达官贵人,连民宅都要富贵上几许。而偶尔所见的巡视差役们,也与小镇中的全然不一样,各个都是昂首挺胸,气派得紧。
见了差役,杨君笑轻轻撞了撞唐六郎的胳膊,示意他将长刀藏起来。此时的他已不是捕快打扮,而这官府对于江湖客又查得甚严。这一路上,每每经过城门之时,都会见到守门人对行人严加审视。凡是那些身带兵械、又掏不出“太平约”以显示其正道身份的江湖客,统统都要被缉拿处置。
唐六郎随即会意,忙侧身将拉了拉袍子,将长刀藏在外袍之中。而杨君笑则是换了一柄软剑,缠在腰上,以腰封丝带遮了。
二人找了处生意不太忙的小摊,向那贩子问路。未想到原本爱理不理、表现颇为冷淡的小贩,一听说是去找“王铮府邸”,立刻换了一幅神气,忙不迭地向二人指路,其间对那王铮更是赞誉不断,一口一个“青天老爷王大人”。
直到这时,唐六郎才明白这王铮是何人。原来,王铮本是这京城的府尹大人,在任期间为官正直,深受百姓爱戴。可也正因为他太过于刚正不阿,每每直谏,总是引龙颜不悦。而那新科状元周仕文却是皇帝眼前的红人。王铮与周仕文素来不合。不久之前,正是因为王铮在金銮殿上大骂周仕文为“佞臣”,天子一怒之下,撤了王铮府尹一职,派他去翰林院修书。
可即便被贬了职,王铮怎么说也是朝中元老。而在他手中通过科举的进士不胜枚举,多多少少算是他的门生,因此也都卖他一份薄面。不过,因他为官清正,在朝中又从不与人拉帮结派,所以竟没有人敢得罪那当宠的周仕文,去为王铮说上两句好话。
听到此处,唐六郎不禁大骂“奸臣当道”,气周仕文那种奸佞小人竟然蒙蔽了圣上、排挤忠良。唐六郎这义愤填膺的模样,引得那小贩连连点头,叠声称是,一句句苦水向外倒,大多是王铮任府尹时怎么怎么清正廉洁、为民做主真正是百姓的父母官,而如今这京城失了他的统领又是如何每况愈下。
听了小贩的描述,唐六郎不禁对这王铮心生好感。谢过小贩与之告别之后,他与杨君笑二人便急急前往城东的王家宅邸。令二人皆未想到的是,这曾任京城府尹、也算是位高权重的王铮,其宅院虽称“府邸”,可实际上竟与一般百姓民宅没什么区别。
只见这白墙围着的院落,约莫只有三进大小,莫说比起当日所见的忠义王府了,就连唐六郎所在的永宁县的地主员外,他们的宅子也要比这王府大上许多。更令人赞叹的是,这院落的大门之处,只在门额上以木牌书写了“王府”二字,连快匾额都无。但这,还不是让人最惊奇的地方——只见这大门之处,竟没有那两扇门扉!
哪里有人家没有大门闭户的?难道不怕遭贼么?真是稀奇了。唐六郎心中刚闪过这念头,可转念一想,方才那小贩对王铮赞不绝口,说其是真正为百姓做主的父母官,难道这大门是他故意而为之,取随时敞开之意?
想通了这一层关节,唐六郎对那王铮的敬佩不禁油然而生。他立于门边,抱拳朗声道:“在下永宁县捕快唐六郎,前来拜会。”
本以为会有家仆前来应门,却听内屋里传来熟悉的清朗之声,一句“唐少侠?”含着惊奇与喜悦之意。只见一青衫书生自屋中奔出,正是王抱朴。
自当日大破“天一流”在忠义王府上举办的庆功宴上,因“剿‘苍天’流寇”的号令而起了争执,唐六郎与杨君笑二人就再没见过王抱朴。而当日苍梧山一战,王抱朴并未随“太平盟”同行观战。如今三人相见,再思及这段日子来的轩然大波种种变化,唐六郎不禁百感交集。
而一见唐六郎与杨君笑,王抱朴先是面露喜色,随即却又眉头紧蹙,急急问道:“恩公顾兄现下如何?”
想到当日顾良所受之伤,那般惨烈的战阵,唐六郎心中又是一抽,只能缓缓摇了摇头。见他神情,王抱朴顿时大惊,面上顿失血色,怔怔向后退去一步:“难……难不成……”
“莫担心,顾良无事,”杨君笑见王抱朴面色苍白,知道他会错了意,忙向他解释道,“当日苍梧山一战,他虽身受重伤,不过并无性命之忧,最后被‘苍天’中人背负着下崖,自海路行出,与何人一起远走他方了。”
听杨君笑这么一说,唐六郎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摇头是有了歧义,差点让王抱朴误解,以为顾良已不在人间。他忙将当日苍梧山上的战况简要说了,说到顾良是如何守住西路山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又说到他如何被崆峒掌门夏侯臣重伤,又是如何被韦去非所救。而当日蔡小蛇是如何被紫云掌门吴汉启击毙,以及韦去非如何于山巅独斗众英雄豪杰、最后被吴汉启一剑穿心、坠落悬崖的其中种种,他亦是一一向王抱朴描述。
王抱朴闻言,先是为当日那惨烈一战而心生不忍;后听说韦去非为复仇设下数局、甚至当日紫云门蛊虫一事也是他利用他们三人行事,他又是震惊;可最后听闻“苍天”众人死伤无数避走他方、韦去非孤身应敌最终身死,他终是怅然,缓缓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韦大……”他本想照旧喊一声“韦大侠”,却又觉之不妥,只能硬生生转了话锋,“他为了一己私仇,残害无辜,实是不仁不义之举。可换言之,父仇不共戴天,他这般作为,也是缘于一个‘孝’字。而他处处机关算尽,终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不免以死谢罪。”
他轻叹一声,三人皆是无言。半晌之后,王抱朴才想起方才情急,未向二人行礼,于是忙作了一揖,唤了一声“杨姑娘”。唐六郎与杨君笑亦是抱拳回礼。而后,王抱朴忙将二人引进院内——
正如唐六郎先前目测,这院落只有三进大小,既无亭台楼阁,也无雕栏画栋,只比寻常民家略大一些。院中也无奇石莲池,无花卉竹林,只是在墙角辟了一块菜地,种了几颗青菜,两株辣椒。
三人还未进入大屋,就见一老者已行出门外等候。他长须白眉,目光炯炯有神,眼角有笑纹,穿着一袭布质灰袍。却见王抱朴行上前,唤了一声:“爹,这两位便是我向您提过的唐少侠和杨姑娘。”
这人竟然就是王铮!唐六郎大惊:看对方衣着打扮,他还当是府中的老家仆。他在永宁县也见过一些达官贵人,就连九品芝麻官也要摆出副官架子,身着锦缎绫罗。这人倒好,曾身居京城府尹,是能站在金銮殿上说话的大人物,竟然打扮得好似书院里教书的老先生。
未等唐六郎回过神,那王铮竟向他作揖,笑道:“久仰。多谢二位数次救犬子性命。王某在此谢过二位。”
见他行礼,唐六郎忙回礼,口称“不敢当”。杨君笑倒是不管什么高官大人,只是对老者抱拳,道了一句:“谢什么?既然王抱朴与咱们是朋友,相帮就是应该。”
王铮闻言,哈哈大笑:“杨姑娘果然是女中豪侠,重情重义,请!”说罢,他侧身,请二人进屋。
行入屋中,王铮并未坐在堂前,而是随意挑了张椅子坐下,并请唐六郎与杨君笑二人入座。二人依言,却见王抱朴走进后堂,不多时端出两盏茶具来,分别递给二人。
唐六郎这才确定,原来这府中当真没有一名家仆下人。而他初见王抱朴时,只觉这位公子虽是官宦人家,却极是平易,现下也终于找着了答案。他心中不禁对这王铮又升一分好感:果然是清廉之官。
“客套话也便不多说了,”却是王铮率先开口,道,“二位前来,恐怕不止是为了与犬子叙叙旧吧?”
唐六郎点头应道:“王大人,不瞒您说,我们此次前来,是想询问是否能有可行的办法,让朝廷重新审视‘太平约’一事。毕竟‘天一流’邪道已灭,‘苍天’也已不复存在,如今‘太平盟’要对付的长名殿,非但不是什么歪魔邪道,而真正是一个为民办事的正派。若只是因其未签下‘太平约’就要剿灭,真是错杀忠良了。”
说到最后,唐六郎越说越是诚恳,却也越说越是急切。见他神色,王铮敛去笑容,缓缓摇首,叹气道:“唐少侠所言长名殿一事,方某已曾听小儿抱朴说过。”
王抱朴插口道:“其实当日在忠义王府,听得‘太平盟’要剿灭‘苍天’之时,我就赶紧回京城,向家父禀明了此事。爹爹也向圣上启奏过,只是……”
“只是什么?”唐六郎急问。
“只是,那周仕文却说:‘若当真是向善之人,为何不愿成为武林正道,造福天下?既然是不愿签下太平约,那定是心中有不轨之徒。这些江湖流寇若不加治理,必是大患。’”
听王抱朴所言,唐六郎更是急急辩解:“话不能这么说!武林中恩怨哪里有那么简单?并非说不愿签下‘太平约’之人就是心生恶念啊!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关系,涉及恩怨情仇,不能与众为伍也说不定!再说了,谁能保证签了‘太平约’入了‘太平盟’的就必定是好人?若善恶品质,都能以一纸空文来评定,这也太过草率!”
说到最后,唐六郎已是坐不住,站起身来大声辩道。见他激奋,王铮却是长叹一声:“这一层的道理,还有那长名殿与紫云门结仇的恩怨,抱朴也已说予我听了。只是,圣上对周仕文之言深信不疑,我虽据以力争,仍是劝不动。”
“……”唐六郎顿时颓然坐回椅中。没错,若是王铮能劝得动,若是能说得过周仕文,那也不至落得贬职的下场。
杨君笑敛眉道:“说来说去,原来这劳神子的‘太平约’,都是那个什么周仕文提出来的?”
王铮望她片刻,正色道:“杨姑娘,你可切莫冲动。周仕文乃是朝廷命官。”
杨君笑听出他话里有话,明白王铮是劝她莫要动歪脑子。她挑了挑眉,未应声,只是听王铮继续说下去:
“……再者,所谓‘君无戏言’,就算是周仕文改了口,号令已出,也未必能改变大局。”
“那……难道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长名殿灭门?”唐六郎握紧拳头,重重地击向木椅的扶手,一拳之下,竟将扶手击裂。听得“咔嚓”的声响,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气急之下所为,忙说了句“抱歉”。王铮却不介意,只是好声劝道:“大局已定,君令已出,怕是再无回环余地。我明白二位此时的感受,只是,木已成舟,只能往好处了想:这次‘太平约’虽是掀起风浪,拖累无辜门派,但若是能就此肃清武林邪道,还天下一个无争太平之盛世,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接下来,王铮又说了些什么,唐六郎并未能听得进去多少。他只是浑浑噩噩地带呆坐着,又浑浑噩噩地向之告辞、行出王府,他满心满脑都是疑问:这“太平约”,当真是好事?当真是好事?当真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