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沥小雨,击在青石的路上,荡起一阵青烟。和风细雨,带着些许微凉,一声一声击在油纸伞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这是一座南方小镇。淅沥的雨丝将吐出新绿的柳芽润湿,天幕之间,连起一片水幕的珠帘。透过这一片水雾,只见远处的青山如黛,近处民宅边的轻柳飘盈。不知哪儿传来悠扬而婉转的笛声,隐隐约约地散在清风之中。
唐六郎望着顺着油纸伞的伞骨滴落的水珠,怔怔出神。方才在茶铺中所听得之言,仍是萦绕在他的耳边——
长名殿掌门方其正遣散了整个门派,孤身应对“太平盟”。而紫云门二弟子齐澎只因看不过、说了两句话帮他求情,便被其掌门师尊吴汉启清理门户、当场一击毙命。
“喂,”耳边传来轻唤之声,是杨君笑浅浅安慰,“你已是尽力,莫要看不开了。人算不如天算,谁又能想到‘太平盟’竟会提早了行动?”
唐六郎“嗯”了一声,垂首低低应了一句:“我,我无事。”
那一晚,他二人终究是没有杀了周仕文,毕竟主谋不在于他。而他们也并未找那王铮算总账:且不说他是王抱朴的父亲,就说他不管私下如何心机算计、但仍不失为一名为民做主的清廉好官。再者,周仕文所言不错,木已成舟,此时就算杀了他二人,又能如何?已无法改变大局。他二人不能扭转“太平约”一事,只盼能上长名山上帮忙、能助方其正一臂之力帮他脱困也好。
然而,令两人都未想到的是,他们日夜兼程,急急赶路,可刚行到这座小镇上,就听到了“长名殿已是覆灭”的消息,连同方其正与齐澎的死讯。
雨轻落。
唐六郎忽收起手中的纸伞,仰望灰蒙蒙的天际,怅然道:“你说,行走江湖是为了什么?他们不论武功再高又如何?斗得个你死我活,却只因两个文士三言两语的嘴皮功夫。而这什么劳神子的‘大义’,竟将武林掀了个天翻地覆,横尸遍野。你说,他们该死么?”
杨君笑移了步子,以自己手中的油纸伞,遮过友人,轻声道:“我不像你一直心心念念记着惩恶扬善、除暴安良,我也不会探究什么‘大义’还是‘小义’,我只知道,做人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便是足够。”
唐六郎微怔,他忽忆起陆茶的那句话:人生一遭,没白死,没白活,够了。
江湖是非,说不清,算不明;世间险恶,惩不完,治不尽。人之一生,行走于尘世之路,俯仰于天地之间。这辈子,他只求对得起天地良心,将来百年之时,不曾留下愧疚与遗憾,便已是足够。
他忽伸出手去,握住杨君笑执着伞柄的手。掌中传来微凉的触感,他凝望她的双眼,在其中望见了自己的身影:“走吧。”
“好。”
低声地应允,她将油纸伞交予了身侧之人。二人并肩同行,同撑开一片天地,步入前方风雨之中。
哪怕前途多舛,哪怕吉凶未卜,只要十指仍这般紧紧交握,便无所畏惧,便无所遗憾。
微雨如烟,随风而曳。伴随着柔和而悠扬的叶笛之声,只听隐隐约约传来孩童的笑语:“师父师父,棺材里的死人,就是茶姐要找的人么?”
杨君笑骤然回身,只见远处青石小路之上,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青年,正拖着一具黑色棺木,缓缓行在烟雨之中。而在他身边,伴着一个戴着斗笠的小童,蹦蹦跳跳地踩着水坑里的雨水,来来回回奔个不停。
察觉到她停步,唐六郎回首相问:“怎么了?”
杨君笑怔了怔,随即缓缓垂眼,轻声道:“无。是我多心了。”
烟雨飘摇。只听脚步踏在青石板之声,伴随着细雨的淅沥声响,逐渐远去。
而那二人携手同行的背影,也渐渐消逝在雨幕之中,再也望不见了。
雨霁云开。
落日西沉,天际尽是漫天红霞。晚风阵阵,吹落满林的桃花瓣儿,落英缤纷。夕阳之下,桃林之中,只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坐在茅屋边的柴垛上。
小的那个,约莫八、九岁的样子,是个男娃娃。他手里攥着一根小棍,正低头翻着脚下湿润的泥土,铲出一条蚯蚓来。
大的那个,却是个年轻女子,看似不过双十年纪,面目清秀。她坐在柴垛上,一手撑住膝盖、支住下巴,正静静地望着天幕,看桃花,看晚霞。
“哇!好大的蚯蚓!”男童捡起蚯蚓,捏着凑到她的面前。那女子却是过了好半晌,才将目光自晚霞移到孩童的脸上:“这是,什么?”
“蚯蚓啊,”孩童想也不想,歪头答道,“茶姐笨,蚯蚓都不认得。”
被称为“茶姐”的女子却不应声,只是晃了晃双脚,双手托住了下巴,继续望着桃花与晚霞发呆——那动作,好似六、七岁的孩童一般,极是天真之态。
远处传来一声唤,叫的是“二两”。那孩童忙“哦——”地应了一声,跳下柴垛,回身冲女子嘱咐道:“师父喊我,二两去去就来!茶姐乖乖不要动,在这里等我哦!”
女子“嗯”地应了一声,果然不动了。
那小家伙见状点点头,迈开小短腿,就往林子那一头跑,一边跑一边扯开嗓子应声:“来了来了!”
足音渐远。她一个人坐在树下,望着那暮色沉沉,天地之间尽染炫目的暖红色。
就在此时,忽听身侧传来轻微的声响,似是有人不小心踢到了滚落在地的木柴。
她缓缓偏头去看,只见身侧不知什么时候立着一个男人。男人的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细纹。他站定在那里,垂首静静地凝望着她。
偶有清风过,拂动起男人左边的袖管,空荡荡的。
忽然,男人伸出右手来,轻轻握住她的。指尖传来一阵冰寒,她冷得向后缩了缩,抬眼问他:
“你的手,为什么是冰的?”
男人并未回答,只是用仅有的一只手,将她揽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