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神捕天下
2002100000051

第51章 意踌躇 (2)

若是好事,无辜惨死的蔡小蛇是招谁惹谁了?就因为他与毒蛇为伍,不被名门正道人士待见,就是邪魔外道了?

若是好事,那重伤之下不得不避走他方的顾良又是招谁惹谁了?灭“天一流”冲锋杀敌,他是一等一的好手!就因为他为人随性,行走江湖洒脱自如,不愿成为朝廷鹰爪,就是邪魔外道了?

若是好事,那与人为善、对山下百姓极好的长名殿又是招谁惹谁了?只因为他不愿与仇家紫云门为伍,只想安安静静地守山而居,造福一方百姓,就是邪魔外道了?

若说天下太平,要以他们的死来换,要以这些无辜好人的性命来换,这样的“太平”,又是什么“太平”?

越想,心中越是气闷,唐六郎恨不得仰天大吼一声,问苍天为何至此!

行在他身侧的杨君笑,知他苦闷。她伸手拉住他,在他耳边轻道:“咱们晚上寻上那姓周的老窝,若能逼得他改口最好。若是逼不得,至少有怨抱怨,有仇报仇。”

唐六郎闻言一愣,随即重重点头。他本是捕快,满脑律例法典,可时至今日,他却顾不上那许多,只觉此等恶人,若法理不办,便由他们来办!

二人当下决定,夜袭周仕文。

当夜,月色朦胧,乌云遮蔽。

唐六郎与杨君笑二人跃墙而入,翻进了周府之中。只见这周仕文的府邸,比起濮阳正德的忠义王府更是华丽:水榭亭台,应有尽有。光是花园便有六处,分了梅、兰、竹、菊、牡丹与莲花六院,大到建筑楼台,小到纹绘砖瓦,皆是极尽奢华之能事。

幸好他二人先前已花了一天,打探这周府附近的状况,又绑了一名家丁,问明了府内各屋的位置以及周仕文所居主屋所在,所以才不至于这在院落之中迷失。另一方面,这府中巡视的家仆守卫,皆是寻常差役,没有什么武功底子。是以,二人未费什么工夫,便摸入了书房周边。

二人暗伏在檐上,只见那书房中亮着烛光,将一道人影映在纸窗上,想必就是那周仕文。唐六郎与杨君笑对望一眼,正待潜入拿人,谁料到,烛影一晃,继而熄灭。只听“吱呀”一声响,书斋大门应声而开,走出一名相貌堂堂的书生来。

唐六郎当下不曾多想,刚挺身准备擒人,却见那周仕文竟不是向主卧行去,而是走向人之罕至的后院。他连一盏灯也不提,倒是四下张望一番,似是确定周遭无人之后,才快步踏上卵石铺就的小道,向后院行去。

见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唐六郎与杨君笑二人交换了个眼神,当下决定:暂不拿人,而是跟随其后,倒看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二人轻跃于屋檐高墙之上,一路尾随。只见那周仕文行至后院竹林之中。这夜月朦胧本就是阴暗,而那竹林中更是漆黑一片。只听林中传来“咕咕”的声响,似是鸽子啼鸣之声。唐六郎心中生疑,睁大眼去望:却见那竹林之中,黑影忽矮了一截。

风拂过,乌云微移,露出一丝不甚明亮的月光来。月映翠竹,竹影在地,只见那周仕文正蹲在地上,似是拨弄什么物事。过了片刻,他直起身来,双掌一翻。一只灰色鸽子自他掌中飞出,又是“咕咕”两声,振翅飞离。

杨君笑见状,当下抽出腰间软剑,用力一掷——银光一闪,正中飞鸟!那灰鸽顿时一头载在地上,再也不动弹了。与此同时,唐六郎飞纵拿人!不待周仕文反应过来,便一把捂住他的口鼻,而手中长刀也已架在他的颈项之上。

杨君笑则走过去,拾起地上的死鸟,探入其足下信筒之中,掏出一颗蜡丸来。她指尖微使力,便捏破蜡丸,抽出一张纸片。对着月光一照,只见上书“谨遵师命”四个蝇头小字。她微一挑眉,转身去望周仕文。

“你若敢声张,我立刻要你狗命!”唐六郎狠狠威胁道,一边将刀刃逼近周仕文颈项,一边放开他口鼻,转而摁住他的肩头。

然而,让两人都未曾想到的是,这周仕文未露惊惧之色,竟显得相当平静,轻声道:“想必二位便是今晨拜访王铮府上的江湖侠士,失敬,失敬。”

唐六郎闻言,只道他是安排了探子去监视王铮的动向,顿时心中格外恼怒,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你这奸贼,眼线还真不少!”

明晃晃的大刀架在脖子上,若是寻常人,早该吓得腿脚发软、六神无主了。可这周仕文却是不惊不惧,面露微笑,仪态甚是大方:“想必二位是来杀我的?又或是,来与我谈判的?”

周仕文这般的问法,倒让唐六郎愣了一愣,只觉这人太过超乎常理:他原先只道奸臣都是肠肥脑满、贪财好色之徒,可这周仕文无论样貌还是说话,皆是颇有丰富礼仪,即便大敌当前仍是不卑不亢,真与他先前预料大相径庭。

见唐六郎未说话,周仕文竟然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猜二位前来,是想逼我劝说当今圣上,更改‘太平约’一事。请问二位,我说得可对?”

唐六郎不禁敛起眉头,疑道:“你怎么知道?难道也有其他人找过你?”

“不曾有过,”周仕文淡淡陈述,微微一笑,“不过,周某从未与江湖有什么瓜葛,如今二位寻到门上,不做他想,必定是为‘太平约’而来。这般浅显的道理,若周某想不通,那也愧为天子门生了。”

听出他“浅显”一词暗含讽刺之意味,唐六郎心中更觉怪异:这人明知生死全系在他们一念之间,竟不怕激怒了他们,一刀了结他的性命么?

正当唐六郎心生疑惑之时,只听那周仕文又道:“只是二位,这谈判怕是谈不成。须知君无戏言,圣上金口已开,又岂能出尔反尔?而我不过是小小文官,就算能在金銮殿上说上几句话,又怎能破圣上一言九鼎的威信?是以‘太平约’一事,已是木已成舟,毫无转寰之余地了。”

杨君笑挑眉,沉声道:“你明知谈判不成,我二人必取你性命,你却将话说死,难道你就不怕人头落地?”

周仕文淡淡一笑:“周某怕死。不过周某相信,比起周某的性命,二位对这‘太平约’真正的缘由,更有兴趣。”

“真正的缘由?”唐六郎顿时大怒,“少卖关子!‘太平约’不就是你这狗官临时起意,祸害百姓,哪里来的什么真正缘由?”

见唐六郎恼火,周仕文不惊反笑:“这位少侠莫动怒。周某先前已说,我与江湖素无瓜葛,既是无冤无仇,这‘太平约’又是个无利可图之事,我又何须费这个工夫惹动江湖草莽的杀机?真正要肃清江湖,平定武林的,并非是周某。”

唐六郎皱眉反问:“可‘太平约’却是你在金銮殿上提出的!”

“不错,”周仕文满口应下,竟不否认,“不过,话是由我所说,可点子却不是我出的。”

唐六郎忙追问道:“那又是谁?”

周仕文缓缓道出四个字来:“恩师,王铮。”

“胡扯淡!”唐六郎怒骂,加重了手中力道。那刀刃便向周仕文的脖子近了一分,割出一条血痕来。

明知颈项一疼,必已是见血,那周仕文竟还能保持沉重冷静,沉声道:“你若不信,可以从我衣襟中搜出信函来。”

杨君笑闻言,伸手探入对方衣襟,果然搜出一枚已经裂开的蜡丸来,想必是先前那灰鸽传来之信。她从中抽出纸片,就着月光一看——

“今有两名江湖客来寻,近日恐会对汝不利,仕文务必小心。”

信中虽无落款,但字体俊秀,笔法苍劲有力,绝非寻常人士能够写出。杨君笑为之一震:知道他二人有可能夜闯周府行刺之人,不作他想。难怪白天之时,听出她有寻仇之意,王铮立刻出言相劝,暗示周仕文是朝廷命官,绝不可轻举妄动。

见她似有动摇之意,周仕文又道:“二位侠士该知,这信鸽是刚刚落地,而直至我被二位捉住,不过短短片刻之间,绝非可能作假。更何况,我也绝不可能知道二位今晚要来找周某的麻烦。恩师他一入夜便传信予我,我想他恐怕也未料到,二位来得如此之快。”

唐六郎一手紧紧摁住周仕文的肩头,一手接过杨君笑递来的纸片,默默读了一遍。他也知周仕文这句分析并无差错,一时之间,只是震惊不已,急道:“可是你与王铮,不是素来不对盘么?你还害他贬职,怎会暗中通信,他又怎会是你恩师?”

没了长刀的威胁,周仕文缓缓摇了摇头,道:“二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周某金榜题名,全仗恩师提携。他明知当今圣上年轻气盛,已听不进老头子的话,便假意与我不合,几度与我当众争执。周某能在金銮殿上指责身为元老的他是‘老不死的东西’,自然对了圣上的脾胃,便对我青眼有加。而朝廷上派系争斗甚广,我二人不合,也消了某些人的敌意。”

“所以,你二人表面上争执,实际上却是串通一气?”唐六郎恨声道,“于是,你得了皇帝的青眼,得了如此荣华富贵。而王铮他却在暗中操控政事——就说这‘太平约’,其实是他所愿?”

周仕文颔首,道:“不错。‘太平约’虽是我提出,却全是出自于恩师的计划。而恩师在金銮殿上,越是反对,越是与我争执,圣上越是厌烦,起了逆反之心,就越是要实行‘太平约’不可。”

“……”唐六郎一时无言,只能捏紧了拳头,恨声怒道,“于是,江湖上千千万万的性命,就因你二人串通勾结而亡?”

周仕文又是摇头,忽然反问道:“二位侠士,可知恩师为何要肃清江湖、平定武林?”

唐六郎气得口不择言,大骂粗话:“屁话!我怎会知道你们两个贼人想的什么?”

周仕文也不动怒,只是缓声陈述:“我曾听恩师说过,早在五十年前,武林正邪两派曾有过一次纷争。正邪不两立,誓要铲除对方,因而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混战,死伤无数。由于各门派弟子大量伤亡,他们便四处征人入派。在这期间,多少无辜百姓被卷入争端,而恩师的亲弟,也被强行拉入一个正道帮派,最后枉死在争斗之中。可即便如此,武林正道最终也未能灭尽邪道。”

“于是,他为了报仇,就将气撒在如今的江湖门派头上?”唐六郎破口大骂,“好个混账的老糊涂!”

“非也,”周仕文又是摇首,“江湖之乱,终是不利神州长治久安。恩师不过是以‘太平约’肃清武林,还一个太平无争的天下罢了,这方才是世间大义。”

“‘大义’?”唐六郎怒道极致,竟是声中发颤,“大义就是罔顾那些江湖豪杰的性命?顾良何辜?蔡小蛇何辜?长名殿又是何辜?他们各个都是有情有义,都是极讲道义之人,他们凭什么就不是‘大义’?”

周仕文却反驳道:“欲行大事,其间产生伤亡,那始终是难免之事。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可只要最终能铲除武林邪道,平定神州,那便是有所值,是天下之大义。周某之所以可以据实相告,也是相信二位能想通其中关节,也相信二位能明白孰轻孰重。”

“孰轻孰重?哈!”唐六郎大笑一声:是了,江山社稷是重,即便是挚友性命也抵不上天下苍生——这个道理,从前的他明明是最明白不过的了,他身为捕快,可为百姓身死、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然而,这“太平约”当真就是完全之策?若天下间只剩下名门正道,那便当真能够天下太平,能够还神州安宁?

这个问题,他答不出。

月色朦胧,竹海轻曳,沙沙作响。风拂过,送来三两声虫鸣,还有一声无奈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