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情景,其余众人忌惮闻人用毒,皆是不敢近身。包括刘松风在内、几名看似带头模样的天波楼门人,神情甚是急切。交头接耳之后,也只能做出“先耗尽对方体力、再群起而攻之”的打算来。
那丁磊被悬在梁上,颈项被长索勒住,由闻人右手所牵。被银针扎入的右臂,鲜血淋漓。而为保命,他又不得不忍住剧痛,两手牢牢扯住颈部绳索。这双重的痛楚,让他忍不住逸出低叹之声。
闻人见状,不禁冷笑。右手使力牵动长索,丁磊的身体便旋了起来。就在此时,闻人左手一扬,银针扎入丁磊背部。紧接着,便是右肋。
阿九睁大了眼。这些伤处,他都记得清楚。那时阿爹被天波楼人重伤,阿叔教他每日给阿爹换药,包扎的就是这些部位。
原来,这便是报仇,
捏紧了小小的拳头,望那吊在空中、血流不止的人,阿九却只觉得,还不够。
当日阿爹买药回来,一身是血,站都站不住,身上的剑伤几可见骨。比起那些,这人所受的,又算什么?!
那日阿爹被吊在杉树之上,鲜血滴落,染红地面白雪。比起那些,这人所受的,又算什么?!
报仇,便要将阿爹所受过的苦处,加倍还回去!
小阿九并没有意识到,自这一刻,他的心智,已然偏离周迹所期望的那般。
眼见丁磊受此重创、情势危急,天波楼众门人皆是大急。刘松风掷出长剑,意图砍断长索。可长剑刚飞至半空,就在这刹那的工夫,闻人左掌再出,掌风霎时将长剑击落。
“莫急,”闻人去非斜眼瞥向刘松风,冷笑道,“你的账,留待最后慢慢清算。”
鲜血染红了丁磊的白衣,再自梁上滴落,在雪地上晕染出点点红梅。闻人垂下眼,轻声道一句:“小鬼,看好了。”继而,他右手灌力,舞动长索——
寂静雪地中,只听“咔嚓”一声。
那挣扎不已的丁磊,脖颈忽地扭曲。下一刻,他的双手骤然垂下,身子软绵绵地吊在半空当中。
眼睁睁地看着那丁磊,被长索拧断了脖子,众人顿时骇然。
闻人右手松开长索,那丁磊的尸身立即重重地摔落,砸在雪地上。几名弟子痛呼“师兄”,奔上前去。这次,闻人去非却没有阻拦,只是拢着双手,看他们抱住尸体,悲痛欲绝的模样,在唇角勾勒出讥讽的弧度。
“你这丧尽天良的魔头!”剑阵中西首的剑者,持剑长啸,凌空跃起。手中的长剑,化为急急银光,剑气以千钧之势,划破虚空,直向闻人去非劈去。
闻人身形未动,就连手也依然拢在袖中,见对方剑招凶狠,他却只是笑,笑得不屑。
刘松风见状,大吼一声:“不可!”一面纵身跃向西方的剑者。果不其然,就在剑者将近闻人身侧之时,一点银光直击剑者眉心。刘松风慌忙出剑去挡,然而却只来得及将其击偏。银针扎进剑者左肩,整个儿没入。
剑者颓然自空中跌落。不甘于闻人去非面前示弱,他以长剑撑在雪地,拄剑勉强稳住身形:
“你这……噗!”一口鲜血喷出,将到了嘴边的怒骂打断。下一刻,剑者忽觉得脑中昏沉,终是不支,侧倒在地。
刘松风将同门师弟抱在怀中,恨瞪闻人。然而,当他眼光瞥见伏在闻人背上的孩童,看见那将双眼睁得大大的娃儿,也正狠狠地瞪着自己之时,他忽觉心中一颤。
这眼光,他也曾经见过。那日,他与丁师兄上门负荆请罪,那娃儿一听周迹是被他俩所伤,便猛冲上来,似要拼命一般。而当被周迹拦下之后,那孩童就站在门口,这么狠狠地瞪着,一如现下。
刘松风垂下头,不敢对上那眼光,只是默默地抱起师弟的身子,交于那名剑阵当中、守于北首的剑者。
站在包围正中,闻人去非的背脊挺得直直。关外冰寒的风,扬起他的衣袂,于风中猎猎。冷眼扫过众人,在敌手的眼中看尽愤恨之色,他扬起唇角,不屑冷哼:“哼!‘丧尽天良’?”他重复方才剑者之言,恨声道,“四大派百余人,合力欺凌一名残废,你们便不觉丧尽天良?”
此言方出,忽觉肩头一沉,是阿九将脸孔埋在了他的肩上。未几,便觉肩头微微湿热。闻人去非敛起了眉。
闻人之言,让天波楼弟子更露义愤。有人大喝一声:“休得胡言!那周迹与你这魔头勾结,毒害师尊。杀他,便是锄奸惩恶!”
长索忽出,将那说话之人,从人群中拖了出来。众人慌忙去拦,却敌不过闻人掌风凌厉。将那人拖在雪地上趴着,闻人收回长索,望着地上之人,冷冷道:“当日,是谁非请我上这鬼地方,医治那个半死的老头的?!是你们天波楼上上下下,是也不是?”
那弟子爬起,用袖抹净满面的雪,瞪着闻人,冲地上吐了一口吐沫:“呸!那是我们被奸人蒙蔽!上了你这魔头的当!”
众弟子纷纷点头附和,只有那刘松风,低垂了头,不说话。
仍记得那日,众人闯入洛阳东华巷之时,小屋之中烛火摇曳,那人正单手端一碗鱼汤,递与自家小娃儿。当众人破门而入,男人一脸惊讶与错愕。刹那之间,剑光起,便是血雾浓浓。已然杀红了眼的众人,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男人单手执刀相抵,想要说些什么,却皆被猛烈攻势所阻。浴血而战,拼命带着小娃儿逃入杉树林中……
直到死,那男人在混战之间,仍是坚持一句:“闻人兄弟不会下毒杀人。”
事后,他曾不止一次地问自己:若那周迹真与闻人去非同流合污、毒害师父,那种男人,当真会半点愧疚也无,竟能安心在屋里,咧着嘴角为娃儿做上两菜一汤么?
这个问题,他答不出。他与周迹,不过仅仅照过四次面,实在称不上是了解。当日四大派决定联合围剿,他亦不觉有何不妥,满腔怒火愤然难平,誓为师尊报仇。只是,事后每每回想,却总觉心中扎了一根刺,怎么想都放不平。
只听那边的闻人,仍是冷笑道:“当日,我明说死鬼活不过五个月。是谁哭着求我,即便如此,也要我出手医治的?!是你们天波楼,是也不是?”
“呸,这一切都是你这魔头的诡……”
“够了!”刘松风突然出声,打断那弟子之言。只见他缓步上前,行至闻人去非面前,沉声道:“当日镇中重伤周迹,有我一份;求周迹请你医治,有我一份;洛阳之战,亦有我一份。如今,掌门已死,本该接任的丁师兄,也已被你所杀。天波楼已经失了梁柱,再不成气候。再者,对于当日之事,其余弟子并不甚明了。要杀要剐,冲我一人来便好,求您放过他们罢。”
说罢,他冲闻人去非深深作了一揖。然后,一脚踏前,刘松风持剑而立,摆了出招的姿势来。
闻人负手于身后,冷眼望他:“你,又凭什么与我讨价还价?”
“不敢。只是……”刘松风垂下眼,望一地落雪,微怔片刻,方才又缓声道,“闻人去非,若你方才之言,句句属实。那么,周迹之死,我有愧,你亦有愧。”
闻人挑眉,身形未动。
见他不语,刘松风继续说了下去:“师尊尸身呈现剧毒之征,无错;腹中查出蛊虫,亦是无错……”
说到这里他垂首,语中带了怅然之意:“周迹死后,我也曾想,素闻你医术如神,又擅蛊毒之术。师尊身上之蛊,是否是当日医治家师时,以毒攻毒。可倘若当真如此,当日你为何偏不明说,让众人心存疑点、最终迁怒周迹?你可知,直到死,那周迹都不相信是你下毒。你又为何不曾言明?”
“……”
面对眼前的青年,闻人去非,无话可说。
原来,千错万错,只因他与他,是朋友。
那个看似连生气都不会的滥好人,若非结识了他,远不至于会走到这步田地。
而他,什么孤傲,什么狂邪,总是一副自命不凡的模样。可说穿了,不过是一介自私十足之人。
他不愿去医治所谓的正道。纵使去了,亦不屑于去向正道解释什么。自始至终,他自以为是的我行我素,自以为是的张狂,却,从未想到过友人的立场。
没错。友人之死,他亦有责任。
静静地立在雪地之中,望着面前义愤填膺的天波楼门人,闻人去非将手拢在了袖中,轻声唤道:“阿九。记下这些人的脸,记下我的脸。在场之人,均与你有杀父之仇。终有一天,这些人,要由你手刃。”
阿九抿紧了唇,小手紧紧扣住闻人的肩头。
闻人去非再不多言,转身而行。
原本守在后方将之包围的天波楼门人,见他欲走,不敢阻拦,竟是让开了一条道,颇有送走瘟神、舒了一口气之意。
刘松风望着男人与孩童的背影,看他们渐渐消失于山道之上,被漫漫落雪所阻,再也望不见了。
回首,只见白雪之上,血迹触目惊心。师兄丁磊鲜血淋漓的尸体,颓然躺于雪中,分外刺目。而数十名重伤之师兄弟之中,一些人跌坐在地、运功调息。还有一些,则因毒发难耐,痛苦不堪。
刘松风垂首,一声叹息,不禁逸出唇外:“唉……”
天波楼一战过了不久,阿九没能撑到七岁,便开始发病。
当日在雪地中的三天三夜,以及之后的奔波劳顿,让阿九原本便不好的身子底,透支得格外厉害。
闻人去非只有暂时搁下了向其余三大派复仇之事,将心力全部花在阿九的身上。
为给阿九换心,闻人去非带他四处游离,想求得根治之法。因缘际会之中,他偶然在一山洞中寻得一只灵兽。他立即杀之取心,为阿九换上。让他想不到的是,那灵兽洞穴中,竟藏着一张羊皮残卷,其上记载了一个古方:定魂珠。
身死,而魂不灭;仍系尸身,不散。
若真如方上之说,只要炼制出定魂珠,那即便身死之后,仍能以活死人之姿态,于世间存在。那,若是已死之人,是否能以定魂珠,招回其三魂七魄?
握紧手中残片,闻人去非,暗暗做出了不该的决定。
另一方面,他亦在这段时日之中,炮制出了一种无解之毒,取名“鬼神天酿”。
凡是服下这种毒药之人,短时间内将功体大增。然而,必须定期以特质药物加以缓释,否则将受万蚁蚀骨之痛楚,直至筋骨断尽而亡。
凭借此毒,闻人去非聚集了一干虽不忠心、却只能听命于他的部下,创立了名为“道非流”的帮派。
这些年来,闻人去非苦心钻研定魂珠之古方,不断拼凑尝试。而为制毒、炼药、试药,“道非流”不知杀了多少性命,成为了武林中人闻之色变的神秘黑派。
一晃眼,便是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