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是个乖巧的娃儿,只是,闻人去非却不喜欢。
这个一声不吭、只是乖乖跟在他身后,吃饭穿衣什么事儿都由自己一一解决,不让闻人操一点儿心的小娃儿,与其说是一个六岁的孩童,不如说更像是一只会动作的娃娃。
无趣。
闻人忽然忆起,那个因为他说了一声“残废”,就气得鼓鼓似乎要与他拼命的小鬼。还有那个初见之时,一边帮周迹倒茶,一边将笑意写进眸子里的小鬼。
想到这里,闻人瞥了一眼身侧的小娃儿:一张素净的小脸上,半分表情也无。雪沾上小鬼的眉毛,他也不知道去掸,只是任由白雪化为冷泉,顺着脸颊滑落。
默默跟随的小鬼,似是这世间,只剩下赶路这一件事而已。
没来由地,心头一紧。闻人别开脸去,望向灰蒙蒙的天幕。纷乱的雪羽漫漫,掩去了无声的叹息:周迹,我要如何还你一个会笑的阿九?
雪落无声,静静纷飞。
此时的二人,正行在距离洛阳不远的小镇之上,一路向关外而行。放眼望去,白茫茫的街市之上,无甚行人。家家户户皆是将门窗紧闭。瓦片上,雪已积了几寸厚。
原本便不热闹的小镇,在这四九的寒冬里,更显得异常清冷。走了许久,方见大门紧闭的饭铺子之前,一个小贩推着一炉烧饼,哆哆嗦嗦地叫卖着。
炉膛的火苗蹿起摇曳,烧饼冒着热气,白色的烟雾上升,缠绕于落雪之间。思及天寒,闻人垂了眼,望向身侧的孩童:“要吃么?”
小家伙既不摇头也不点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似的,只是直愣愣地望着烧饼摊子。
得不到回应的闻人,微觉烦躁,迈步便要走,却忽觉得衣衫的下摆,被紧紧扯住了。
数日来一直是无悲无喜、面无表情的小娃儿,此时竟抬头望着自己。黑亮的眸子中,写满哀求的神色。而那双小手,则死死拽住闻人的衣角,用力得关节都发了白。
心觉有异,闻人生疑,再度望向那烧饼摊子。上下打量,便见炉膛之中,露出半截琴头来。
——“你这个残废,留着一个破琵琶何用?倒不如给我当柴劈了,也好烧个火。”
“哈……哈哈……”抬手遮眼,闻人去非笑不可遏。
当日故意刁难周迹,曾扬言要将这琵琶,劈来做柴。未料今日,竟是一语成箴。
那个宁愿砍下手臂、也不愿遗弃亡妻之物的男人,若知此时,这琵琶当真化为废柴余烬,不知该是作何感想。
闻人掌推袖扬。烧得正旺的炉膛,忽被掌风灭尽。
小贩瞠目结舌,望着面前这个大笑不止的客官。只见他缓步走来,弯身自炉膛中取出烧得黑漆抹乌的破木块。小贩顿时垮下脸来,心道: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瞧这客官人模人样,怎么偏偏爱拾这破烂?更让人窝火的是,这客官熄了他的炉膛,竟半句歉语也无。只是好似不怕烫一般,握紧了烧焦的破柴,然后领着旁边的小孩,便这么走了。
一边斗着炉子重新生火,小贩望一眼渐渐消逝于风雪之中的身影,摇头啐了一句:“啐!真正是个疯子。”
半月之后,闻人去非与周九彦,再回关外。
那日的酒铺,已因连日来的风雪,压得塌了。桌椅板凳杯盘茶具,则皆被东家收了回去。闻人扫了一眼那大半被雪覆住的靠窗之位,莫名地,想再喝一杯那无味的糙茶。
阿九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垂着脑袋,磨蹭着双脚,用棉鞋蹭着地上的厚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闻人瞥见,那棉鞋的鞋尖,布已磨破了两层。而剩下的棉布,也被雪浸得湿了。
挑了挑眉,他蹲下身子,冷冷命令道:“脱了。”
阿九望他一眼,听话地抬起脚。
闻人摘去小小的棉鞋,将手探进鞋中:果然已进了水。没来由地,胸中生起一股闷气:他何曾懂得过照顾别人?这样,算不算是有负所托?
向来不知“怅然”为何物的闻人,此时缓缓叹出一口气来。白色的雾气自唇中溢出,渐渐飘散。他伸出大掌,覆上小鬼冻得冰凉的脚丫子,暗暗注入真气:“待到大仇得报,便带你去买新鞋。”
小鬼猛地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发青的嘴唇动了动,却是无声。
闻人命他将鞋穿好,随即起身,拢了双手,冷冷地望他:“怎么?你不想报仇?”
阿九垂下眼,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慢慢地,握紧了拳头。
闻人再不看他,只是转身前行,任由小鬼跟在身后。
目标,天波楼。
闻人去非与周迹不同。周迹从不曾将小娃儿卷入江湖是非。而闻人去非,此时正站定在天波楼山门的他,只是仰面,向着青色天幕,冷哼一声:“他早已身在是非。”
刹那间,他甩袖。袖中飞出一道长索,将身后阿九牢牢捆住,拽得飞起,继而拴在了他的背上。
感觉到耳畔细微的气息,闻人并未回头:“小鬼,若你连这仇都承受不住,便下去陪你爹吧。”
语毕,闻人去非长啸一声,纵身跃起,向山道上奔去——
面对闻声赶来、大惊失色的天波楼门人,闻人于疾奔之中,撒出银针。点点银光,自碧空之下熠熠,没入敌方额头正中,使其骤然倒地。然而,那倒地之人,却并未身死,只是于雪地上不停翻滚,以手死死揪住喉头,整个脸孔因痛苦而五官扭曲。
闻人却连正眼也不瞧,脚下踏风疾行。而阿九则伏于他的背上,瞪大了眼,看那人翻滚哀嚎的身影,落于后方,渐渐瞧不见了。
这,就是报仇么?
孩童的心中,浮上如此疑惑。震惊与不忍之中,忽忆起那杉树下垂挂的身影——
阿爹,也曾如此痛苦么?!
喉头一热,阿九狠狠捏紧了拳头。再看那些被闻人击倒的天波楼门人,越见他们痛苦不堪,便越觉得心中快意。
风声过耳。闻人速度极快,不多时已奔至大殿之外。
剑宗和枪宗,大约四十余名弟子,各自提了武器,严阵以待。一见闻人奔上,立刻各自散开,将二人团团围住。
闻人止步,将脊背挺得直直,站定于包围之中,冷眼扫视众人,继而,他冷笑出声:
“哼!就凭你们这些杂碎,想拦我之步?笑话!一齐上吧!”
“大胆魔头,休得大放厥词!”一名枪宗的弟子气不过,率先冲上来。
银枪如白龙当空,以劈山之势,当头劈下,直击闻人天灵。
“找死。”闻人冷笑,袖中长索骤然而出,“唰”的一声,缠上那银枪。
他轻动手腕,只见一阵气浪刹那间将周边景物全然扭曲。再下一刻,长索在空中划出圆弧,长枪已然自那弟子手中脱出,直挺挺地飞向大殿牌匾——
“铿”的一声,银枪重重扎在牌匾“天波楼”的“天”字处。继而,“咣”一声响,匾额应声落地,摔做碎片。
“你!”那弟子大怒,而其他门人见此情景,亦是激愤,一齐攻了上来。霎时,兵刃在碧空下闪出银光耀目,银枪与长剑,招招指向闻人。
闻人旋身,右手疾如电,尽撒银针。左掌灌气推出,掌风扫起地面落雪,风声劲劲,直击身侧之敌。
顿时,数人中针,倒在雪地上哀嚎不止。而被掌风扫中之人,则退至一旁,以枪撑地,方能勉强站住。
一时之间,众人皆被闻人气势所惊,不敢再攻上前,只是将之围住,持剑戒备。
闻人去非却是等得不耐。敛眉,他不屑冷哼:“没胆的狗东西,速速来受死吧!”
话音未落,掌风再出。
就在此时,自殿中飞出六道黑影。数道银光,合力抵住闻人掌劲。
只听一声巨响,爆裂之力掀动地上厚雪,将之震入半空,又纷纷扬扬地飘散而下。
透过漫漫落雪,六人站定在闻人面前。其中两人,他是认得的:
丁磊与刘松风。
微微眯起眼,闻人去非望着面前的二人,笑了。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然后,嘴角的弧度忽地抿紧,森然道,“这倒省了我的工夫。”
那丁磊手持长剑,跨前一步,摆出起剑式,大声道:“魔头,你还敢造次!今日我们便要为师父报仇!”
其余五人,亦是各自寻了方向站定,拉开了“六合万象剑阵”的架势来。
南首剑者剑势绵绵,如网如织,一招“烟柳残恨”向闻人去非逼去;西首与北首的剑者,同出“古道长风”,浩然剑气激起落雪纷乱狂舞;东首的丁磊,以“黄河入海”,重击而去——
四面受敌,天地各有伏击,闻人去非却连避都不避,扬手出掌便是漫天银粉。疑是毒物,几名剑者慌忙避去,趁这功夫,闻人身形已至——
先一脚踹中地之方向的刘松风,将之踹飞了出去。闻人又自袖中甩出长索,只见那长索在他手中,竟如同灵蛇一般,直击而去,倏地缠上了丁磊的脖子。
闻人冷笑,左手指尖微动,一道银针正中天之剑者的眉心。打开了上方通路,闻人纵身一跃,自天波楼大殿门头越过。
稳稳落地,霎时,他收紧右手长索,竟将那丁磊吊在了殿顶之上!
那丁磊手中长剑已然掉落,只是两手死死拽住脖上长索,让自己不至窒息而死。见他面色发青、两脚乱蹬,诸弟子意欲飞身上前帮忙,可刚一跳起,闻人便是轰然一掌,让他们不得不躲开。掌风正劲,一时半会,竟无人可以近身。
“小鬼,”闻人没有回头,只是抬眼望着那于梁上挣扎的丁磊,冷冷道,“你爹只教你报恩,今日我便告诉你如何报仇。”
背上的阿九自然不会答话。而那挣扎不已的丁磊,虽然此时自身难保,可嘴却是硬的。他大咳数声之后,终于顺过气来,愤然“呸”出一声。
“呸!魔头,你杀我师尊在先,竟还敢说什么报仇?都怪我们看走了眼,还将那周迹当作好人!这才中了你们的奸计!”
闻人抿紧唇角,左手一翻,数道银针径直向丁磊左臂飞去,直扎得他一声痛呼。
其余弟子见状,提剑欲齐攻。闻人冷眼扫过:“急什么?!先收拾完他,才轮到你们。放心,今日在座的,没有人可留活路。”
听闻人的回答如此猖狂,这让数名耐不住的弟子直冲上来。然而未等他们近身,银针已扎入身,令他们顿时惊惶地闪至一边,忙运气逼毒。可就在提气之时,忽觉腹中一阵奇剧绞痛,让他们忍无可忍,只能抱腹蜷缩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