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痕瞪他一眼,冷冷道:“莫告诉我,只要是个母的,你就会格外照顾。”
友人粗俗的说法,让苏慕宁“唉呀呀”地直摇头:“周痕啊周痕,这话可就说得伤感情了。什么母的公的,私塾先生没告诉过你,这词儿并非是用在人身上的么?”
周痕冷哼一声,没说话。
苏慕宁又怎会不知友人的眼睛雪亮?然而此时,他又不想多加解释,便拽了友人的手,笑眯眯地将人拖进饭馆:“唉呀呀,什么事儿暂且放下,吃饭皇帝大啦。”
这时的饭铺里没什么客人,苏慕宁便找了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叫来小二,要了两笼肉包两碗白粥。然后,他伸手为友人添上一杯茶,笑道:“呼呼,周痕,这一顿,怕是得要你付账了。”
听了他这话,原本望向窗外的周痕,侧目瞥来一个白眼:“既然有心纵容那女贼,便该做好无钱付账的准备。”
“唉呀呀,”友人的说法,让苏慕宁佯装咋舌,随即笑道,“真正是小气的朋友,连一顿早饭都要吝啬么?”
就在这当口,小二已将两碗白粥端了上来。苏慕宁刚喝一口,就听有人迈着小步、急急奔进铺子来——正是先前那名穿染花蓝布的妇人。
妇人见了白发医者,二话不说,双手将一个锦囊呈至桌上,接着退后数步,冲苏慕宁躬身一礼。
“唉呀呀,莫多礼。”青年笑着去扶。那妇人便改而颔首行礼,然后转身离去了。
苏慕宁坐回位上,拿了筷子,笑眯眯地扒起粥来。
周痕扫了一眼桌上的锦囊:“你给她下了什么迷魂药了?”
“咳!”友人的疑问,让苏慕宁顿时一口热粥卡在喉咙里,半晌才吞下去。用手背抹了抹嘴角,他抬头望向周痕,无奈苦笑道:“周痕,你知不知,你这说法,实在是紧惊悚啊!”
周痕斜眼,讽道:“有何惊悚?怎不说是你自己满脑龌龊,一句比方而已,亦能联想到采花。”
呃,这周痕,嘴巴还真是不饶人。这一成,苏慕宁吃了哑巴亏,于是轻咳一声掩去尴尬,然后回答友人的问题:
“哪有什么迷魂药,不过是留着张方子而已,”白发医者,唇角扬起温和的弧度,“再怎么说,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也不好当街逮个现行吧。于是我便留了张字条……”
话还没说完,面前的友人便冷笑一声:“哼,莫告诉我,你写的是:‘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呼呼,果然还是好友你了解我啊。”苏慕宁大笑出声。
面前的友人露出了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继而又递来一个白眼:“你怎知道这妇人就一定识字?就算她识得,若无心悔改呢?”
“唉呀呀,”掏出烟管敲了敲额头,白发银眉的青年,浅浅地扬起唇角,露出极柔和的笑容,“那这边,也就只好认命了啊。”
“……”周痕没说话,只是瞥了友人一眼,然后从袖中掏出碎银,丢在桌上。
看见友人的动作,苏慕宁眯起眼,笑道:“呼呼,既然今日有人请客,那医师我可就不客气了!”
一边说笑,他一边啃起包子来。没过多久,便见那李四顺在街上东张西望地找人。苏慕宁伸手招呼,引他进了饭铺。
“苏医师,”还没坐稳,李四顺便喜道,“多亏了你在!昨夜山中太平,没有一名弟子失踪!”
说着,他便要拜谢。苏慕宁伸手拦住,笑道:“莫客气。再说,事情尚未查明,还不到放心的时候。”
李四顺连连点头,咧开嘴角,憨憨一笑:“不管怎么说,要不是苏医师您来,这一宿的太平都难求呢。啊,对了,苏医师,您爱吃馓子么?我老家的馓子可是出了名的又香又脆,这次回去,我给您带些,多谢您鼎力相助。”
这热情憨厚的青年,让苏慕宁心生好感。于是,他也不推谢什么,笑着点头:“唉呀呀,那便真是医师我的好口福了。是说,怎想起来这时回家?”
李四顺笑呵呵地挠着后脑勺:“多亏少主体恤,放咱们下山探亲。自从进了长名殿,三年没回家看看爹娘,想得紧。”
苏慕宁“哦”了一声,一边望向对面的周痕。而这时,友人亦挑眉望他。顿时,两人心下有了计量。
吃完了早饭,周痕付了账,顺道买了些酒。苏慕宁和李四顺告别之后,二人便又并肩向长名山的方向走去。
山门之前,已换做别的弟子守门。见二人来了,那门人忙上前拦住,说任何人不得通行。
苏慕宁与周痕二人见此情景,亦不多说什么,绕了开去。待到退出那守门弟子的视野范围,便停下步子。望着山壁,二人想也不想,直接纵身跃上,翻了进去。苏慕宁笑着调侃对方“爬墙的功夫不错”,引来了友人冷哼一句“彼此彼此”。苏慕宁摸了摸鼻子,笑笑没言语。
二人踏风疾驰,不多时,便奔至长名殿的正殿。
刚踏入殿中,便见濮阳飞星和一名长相俊秀的青年正在谈些什么。一见苏慕宁进门,濮阳飞星“哼”地一声别开头去。而那青年,则忙起身相迎:“苏医师,许久不见了。”
此人正是长名殿的少主赵志崇——掌门赵伯平之独子。
苏慕宁拱手还礼,笑道:“久见了。”
赵志崇转头命门人奉茶,随即请苏慕宁和周痕二人入座,然后笑道:“昨夜多谢苏医师相助,才不至于让那道非流之人再次闯入。志崇代家父,向医师道谢了。”
苏慕宁还未来得及答话,旁边的濮阳飞星便坐不住了:“谢他?!这懒散的无赖,心中哪里有什么正义公道?!喝花酒还来不及呢,哪里有空关心赵伯伯的死活?!”
“哦?”苏慕宁挑眉,“赵掌门抱恙在身?”
濮阳飞星白了他一眼:“枉你自称‘医师’,有病人在此,也不见你关心过问。”
见濮阳飞星语气不善,赵志崇出言安抚了两句,继而转向苏慕宁,赔笑道:“多谢苏医师关心,家父只是心情郁郁,现下已经好多了。”
苏慕宁笑着点头道:“原来如此。赵兄,医师我想拜会赵掌门,不知方便否?”
赵志崇挤笑道:“自然是方便的。不过家父刚刚入睡,能否请……”
“没睡醒更好,我看看就走。”不等赵志崇将话说完,苏慕宁径直走向后殿,周痕与濮阳飞星也跟了过去。
行入内殿,只见屋分内外二室。内室之中,长名殿掌门赵伯平,正半卧于床榻之上,床前帘半掩,看不清里面状况。外室则有桌椅茶具。
应赵志崇的招呼,周痕便与濮阳飞星在外室坐下了。只有苏慕宁一人不管不顾,走入内室,欲为赵伯平号脉。
一见苏慕宁,赵伯平挣扎起身:“苏医师,你怎么来了?崇儿,还不快快奉茶。”
苏慕宁抱拳笑道一句“掌门,久见了”,随即便搭上赵伯平脉搏。片刻的工夫,他放手笑道:
“赵掌门不必太过烦心,事情总有解决之道,还请放宽心,保重身体。”
赵伯平长叹一声:“苏医师你有所不知,这失踪一事,闹得众弟子是各个人心惶惶,睡也睡不安稳。”
赵志崇亦在一旁安抚:“爹,你莫太操心。有孩儿在,定不让那道非流在咱们长名殿地上撒野!”
听得这一句,赵伯平神色更加黯淡,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来。
原本坐在外室喝茶的濮阳飞星,此时大步跨入内室,抱剑道:“赵伯伯莫担心!就算有恶人,我们也定能将之绳之于法!”
赵伯平黯然,只是叹气。倒是他身边的独子赵志崇,面对濮阳飞星,苦笑道:“多谢濮阳姑娘好意。不过那道非流,实在是手段残忍至极,听闻他们杀人不眨眼,抽筋剥皮取心斩骨用于制毒,你一女孩子,还是小心的好。”
濮阳飞星刚想豪气地说一句“怕什么?!”可就在此时,卧床不起的赵伯平,突然大力地咳嗽起来,用力的模样似乎直将肠子都咳断似的。
苏慕宁忙从怀中取出一粒药丸,给他服下,一边回首道:“周痕,酒。”
周痕“嗯”了一声,扬手抛来酒嗉子。苏慕宁接过,欲给赵伯平灌下,催发药力之用。
谁知道,这咳个不停的老掌门,竟一把将苏慕宁推开,然后手舞足蹈地乱翻腾起来:“不是我!不是我!”赵伯平慌乱地伸手乱推,任谁来也不停,“不是我要去杀的!苏夫人也说算了,可他们说,他们说一定是他下毒。去洛阳也不是我的主意,他们说要斩妖除魔杀一儆百。放过我,放过我,不是我的主意……”
唠唠叨叨说着谁人也听不懂的话,赵伯平忽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苏慕宁伸手欲给他输入真气、助他顺气,谁知道赵伯平一掌劈向他——
苏慕宁猝不及防,中了一掌。就在此时,赵伯平纵身从床上跳起,拔足狂奔,刚奔至殿门,脚下一绊,整个人栽倒在地,发出好大一声响。
苏慕宁顾不得中掌之伤,急急奔至赵伯平身侧,将之扶起。然而,此时的赵掌门已是面如死灰,手脚瘫软,额上挂着豆大的汗珠。再一探手,惊觉对方已然没气了。
白发医者立刻按住对方胸口,施压相救。可反复数次,均是无果。最终,苏慕宁颓然松开老者,默然垂首。
见此情景,濮阳飞星顿时怔住,而那赵志崇,惨呼一声“爹”,扑将上来。
苏慕宁抱着赵伯平的尸体,一个闪身,避过赵志崇。只见向来笑面盈盈的医者,此时敛去了唇角的弧度,冷冷道:
“莫装了。赵掌门之所以中风,更被惊得气血翻腾、导致颅内出血,这不就是你一手策划的么?”
赵志崇眼角挂泪,疑惑地“啊”出一声来。
将赵伯平放至榻上,苏慕宁回身,冷眼望向俊秀的青年:“哼,好个孝子。戏演得真好,只可惜太过猴急。”
“苏老头,你在说什么啊?”濮阳飞星惊讶道。
白发医者负手立于床前,唇边柔和的弧度不再,眼中满是冰寒之意。
“长名殿弟子不断失踪,在此重大关头,自当让众门人集体进退,以防出事。而你却放李四顺独自下山回家探亲,若真有恶人,你便不怕他遭到毒手么?所以,昨夜没发生门人失踪一事——想必,所谓的‘失踪’,不过是你偷偷放门人下山,然后故作谣传吧?”
赵志崇满面震惊之色,讷讷道:“苏医师,你何处此言?”
“其二,”不理会对方,苏慕宁继续道,“明知赵掌门抱恙在身,你亦知我昨日便已上山,却不曾让我去为你父亲诊治。至于山门的守道弟子,今日之所以会拦我,想必也是出自你的授意吧?而方才,我说要来看赵掌门,你亦出言推脱。若是当真关心自家老子,何至于此?”
赵志崇没了言语,只是捏紧拳头。额头上爆出青筋,让他本是俊秀的面目,变得扭曲。
“其三,直到今日,关于作案者是否出自道非流,尚未有定论。你却一口一个道非流如何如何,似是咬定了是他们的作为。你该不会看不出来,赵掌门每听到‘道非流’二字,神色皆有变化,面露惊恐之状。你明知老父患有心疾,对道非流更有莫名的恐惧,还在他面前,描述道非流如何如何残忍,这难道不是诚心惊吓他么?”
青年不言不语,只是怒瞪白发的医者。忽地,他骤然出掌,目标却不是苏慕宁,而是一边的濮阳飞星——
然而,以为挟持濮阳飞星就可获得胜算的他,忘了在场尚有第三人。
只听掌风呼啸而过,一道刚猛掌气破空而来,直将赵志崇击飞了出去。
濮阳飞星惊魂未定,转头望向一边的周痕,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抱拳道谢:“多,多谢这位侠士相救。”
周痕却像没听见似的,扫一眼榻上老者的尸体,随即望向友人。
苏慕宁垂眼,苦笑道:“这种事端,真是始料未及。还是交于忠义王府,让武林正道共同定夺吧。”
伸手扯过瘫在地上赵志崇,苏慕宁封住对方数处大穴,然后将人交给了濮阳飞星:“濮阳姑娘,此事就劳烦你了。”
濮阳飞星点头。将赵志崇五花大绑之后,刚想询问苏慕宁,可抬头一看,屋中哪里还有人影?
此时的白发医者,正于友人行于下山的道上。
“怎么,这次不怜香惜玉了?”
面对友人的疑问,苏慕宁苦笑着摇头:“濮阳姑娘怎么说也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侠女,押解个大穴被封的犯人,这还难不倒她。”
周痕瞥了他一眼,随即淡淡道:“无非是为权为利。这子杀父的戏码,乃是他人家的烂事儿,你心里倒是添哪门子的堵?”
“……”苏慕宁垂首无语,良久之后,轻轻叹出一口气来:“我若早些来,或许不至于此。”
周痕停下脚步,冷眼望向友人:“苏慕宁,莫将别人的破事儿,全都揽在自己肩上。天下之大,你管得过来么?”
白发的医者亦是停步。回望周痕,苏慕宁勉强扬起唇角,勾勒出一抹苦笑:
“周痕,你是极性情,也是极冷漠的人。在你而言,怕是只有亲人和认定的挚友,才能进入你的心思。其余之人,你皆可视如草芥……”
白发银眉的青年,垂下眼,鬓边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滑落下来:“可是我却无法坐视相识之人在我面前受伤死去,哪怕与对方不过一面之缘。你说我‘狗拿耗子’也好,说我‘多管闲事’也罢,但若我袖手旁观什么也不做,我便跨不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望着白发友人唇边苦涩的弧度,周痕什么也没有说。
两人缓缓而行,苏慕宁欲回自己所居的“鹤翁秋涧”,将棣仁草交于周痕。然而,当二人行至山下,却见道边隐隐有血迹。
顺着血迹查去,只见在密林之中,躺着一黄衫人,胸膛被利器剖开,脏器已然被挖去。
抱起血淋淋的尸体,望着那熟悉的面容,苏慕宁记得清楚:这热情的小伙子,于不久之前,还笑着对他说,要回老家看望爹娘、为他带来馓子。
他以为赵志崇被捉,此事便已了结。所谓“失踪”,也不过是姓赵的偷偷让门人下山,制造假象——他未曾料及,姓赵的连自己门下弟子都不放过!
伸手阖上那因惊恐而瞪大的眼,苏慕宁咬牙垂首。半晌之后,他抬起头来,眼中却不是医者的笑意,而是如鬼一般的森冷之色:
“周痕,”他语调甚轻,语气却是冰寒,“抱歉,你自己去秋涧取药吧。”
望着友人因用力握紧而泛白的拳头,周痕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应了一句:“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