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了长名殿门人失踪一事、挫败了广鹏程和赵志崇的阴谋,忠义王濮阳正德欲大为嘉奖苏慕宁与周痕二人,却被二人婉言谢绝。
懒得搭理濮阳正德设宴相请,周痕不着痕迹地拖了苏慕宁,想将他带至先前早就安排好的小镇之中。
行在路上,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互相调侃。天色忽变,大雨倾盆。思及苏慕宁内伤未愈,周痕拖了友人,便欲寻一处可避雨遮风之地。
这一寻,便寻着了“暮日山居”。
那是在一处山洞当中,实则别有洞天——
四面环山,却独独留下其间一片数亩平地。风轻拂,带着雨后泥土的清新芬芳。晚霞染尽尘云,映着几棵梅花树,随着徐徐春风,散落如雨。
“唉呀呀,真正是个好地方,”苏慕宁笑道,“若非有了秋涧,医师我也想搬这里来居了。清净又惬意,还不必担心秋涧崖上会扔下麻烦事儿。”
周痕没答话,望着眼前的景致,心中却暗暗思忖:等将来制出了定魂珠,倒是可让周迹与阿九居于此处,自此远离江湖是非。
历过这一段插曲,周痕继续带着苏慕宁,行向小镇。
二人坐定在饭铺子中,饭才刚刚端上,苏慕宁还未曾扒上两口,便见那妇人抱着阿九,径直向二人这桌行来。
那妇人本是试药的药人。他以“放她家人”作为条件,让她事先食下了剧毒“舒愁肠”,演起了这一场戏码来——
妇人走至桌边,冲苏慕宁微一躬身:“敢问,您可是医师苏慕宁慕大爷?”
“在下正是,”苏慕宁起身行礼,微笑道,“请问夫人有何指教?”
妇人面露哀色:“我家娃儿,一病不起,求苏医师您大发慈悲,救救小儿吧!”
听得此言,苏慕宁顿时敛去笑意,点头对那妇人道了一句“义不容辞”,便伸手搭上孩童的脉搏。
这一号脉,白发的医者渐渐敛起眉头来。周痕亦知,凭苏慕宁的医术,不难诊出阿九是有先天心疾、并换过心的。
正在苏慕宁为孩童的病情细细揣度之时,那妇人,忽地自孩童斗篷之中,抽出一把短刀来,狠狠向苏慕宁心头扎去——
苏慕宁大惊,刚欲躲,可这一躲,如此急的刀势,势必会伤到怀中的孩童。这念头在脑中一闪,他连躲也不敢,只能伸出手臂去格。
眼看那短刀便要扎进苏慕宁的手臂,周痕伸手,以银笛将短刀格住。他手腕微动,那短刀就自妇人的手中脱出,“铛”地砸在了地上。
一时间,饭铺中陷入混乱,食客们纷纷逃离。小二哥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惊得大叫:“杀人啦!”
妇人直向苏慕宁扑了过去,举起长凳,劈头盖脸地打开——
唯恐伤及怀中孩童,苏慕宁将他抛给身侧的友人,一边急道:“夫人,莫要冲动,有话好说。”
“有什么话好说?!你害死我夫婿,害我家破人亡!今日不杀你姓慕的,我誓不为人!”
妇人的言辞,亦是先前设计好的。越是含糊,便越是无从查起。苏慕宁虽为医者,但亦是忠义王府的常客,经他之手,逮住的武林败类,怕是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了。
果然,苏慕宁脸色一变。而那妇人毒已将发、大喘不已,高举的长凳“哐当”砸回了地面。然后,一个腿软,跌坐在了地上。
苏慕宁见之不忍,伸手去扶:“这位夫人,究竟是怎般状况,还烦请您详说。苏慕宁绝不无故伤人。但若当真是吾之过,我定向您赔罪。”
妇人冷笑一声:“两条人命,你赔得起么?!”
说完这句,妇人自头上取下银钗,非向苏慕宁刺去,反倒狠狠扎进自己掌中。这一来,“舒愁肠”之毒,见了血肉,立即发作。于是,她整个人斜斜地倒了下去。
苏慕宁忙伸手去扶,周痕忙银笛拦住了友人的手:“且慢!”
周痕冷冷道,拦住苏慕宁的动作之后,以银笛指向妇人的裙角——只见裙角之处,已然化成一摊腐水。
“舒愁肠?”苏慕宁惊道。
舒愁肠,此毒阴损无比,以血肉为凭。中毒之人,立即腐烂成脓水,而他的全身血肉都可作为药引。凡是触碰者,皆是同样下场。
那妇人既不哀嚎也不痛哭,只是面容狰狞,以双手撑地、拖着渐渐融化之腿膝,向苏慕宁一步步爬去。
白发医者踌躇片刻,眼见妇人已腐烂至小腿,终是忍不住出手,伸手就要止住对方大穴。可他的身形刚动,周痕就将他一把拦住。
“放开!”苏慕宁急道,“我不能见死不救!”
周痕不语,只是死死攥住苏慕宁肩头。
苏慕宁气急,反手一掌向友人击去。周痕闪身避过。
趁此机会,苏慕宁刚要向那妇人出手,友人忽以银笛为武器,以御剑之势击来——
剑风直抵背心,内劲透骨。苏慕宁先前便已因硬受广鹏程那一掌而受了内伤,现下又遭友人这一下,顿时喉头一甜。而就在他身形一晃的当口,周痕已点住他背后数处大穴,让他动弹不得。
眼睁睁地看着那妇人,在自己身前化作一滩脓水,苏慕宁心中甚哀难平。
周痕则静静立在一边,直到见那摊脓水尽数化进地里,这才拍开苏慕宁的穴道。
苏慕宁垂眸不语。见他神色哀戚,周痕将银笛收回袖中,冷冷道:“苏阿呆,我早就说过,莫把那些破事儿全都揽在自己肩上。”
自唇中逸出一声叹息,苏慕宁再不言语,回首望向在打斗之中,被周痕丢在桌上的孩童。
探手再次为其号脉,苏慕宁面色更疑:“这娃儿,是给人换过心的。”
“哦?”周痕挑眉,明知故问。
苏慕宁向友人解释道:“这娃娃,素有心疾,该是活不到如今的。可高手为他换了心,才让他一直活到现在。可现下,这颗心脏也已有了衰败的迹象,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听得这句,已知友人有心相救。然而面上,周痕却是敛起眉头,冷眼望向友人:“难道你要救他?”
“那是自然。”苏慕宁想也不想地答道。
虽早就料到友人是医者父母心,然而此时听他这么一说,周痕只觉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
可面对友人,他不曾表现出半分安心,他只是冷哼一声:“你倒是没心没肺,仇人之子也敢救。”
苏慕宁牵动嘴角,笑得勉强,笑得苦涩:“医者面前,本无‘仇人’的说法。再者,虽不知他究竟是谁,但既然他的父母因我而亡,我怎可放他就此孤苦无依?”
果真,是个苏阿呆。
周痕将手拢在袖中,不语。
思忖片刻,苏慕宁将孩童抱在怀中:“周痕,我打算带他回秋涧。那里有各种药材,应可稳定他的病情。你可愿同来?”
周痕当然想一观苏慕宁如何治疗阿九,于是“嗯”了一声,语气却是故作淡定。
二人随即迈出饭铺,行至街道市集之上,睡在苏慕宁怀中的阿九,竟然缓缓睁开眼来。
苏慕宁垂眼轻道:“你醒了?”
阿九愣了半晌,随即点了点头。见自己被人抱着,他微微地动了动手脚,挣扎着要下来。苏慕宁亦是明白他的动作,于是将他放下地。
待到小娃儿站稳,苏慕宁便蹲下来,平视小鬼的眉眼,笑道:“呼呼,你叫什么名儿?”
已暂且被封住记忆的阿九,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苏慕宁惊讶地“耶”了一声:“那你可知你家在何处?或是你爹娘的姓名?”
阿九仍是摇头。
苏慕宁忽向街边奔去。不一会儿,便买了一支麦芽糖回来,递到阿九的手上。
小阿九不晓得去抓,苏慕宁便抓住他的小手,将麦芽糖放进他的手心,握好:
“这是麦芽糖,很好吃。”白发的青年,笑盈盈地抓过小鬼软软的小手,指向手中糖棍,做了一个舔的动作。
阿九依言舔了一口。顿了片刻,又舔一口,微微咧开嘴角,抬眼望向将糖递给自己的人。
苏慕宁松开娃娃的手,然后指向自己,笑道:“这是慕宁。”
“慕……宁……”小鬼缓缓张开口,哑声重复,黑亮的眸子径直望向面前这个笑面盈盈的长眉怪,“慕,宁。”
“对!”白发的青年扬起唇角,勾勒出极柔和的弧度,“苏慕宁。”
“……”
望着抓着麦芽糖、缓缓跟着友人开口的阿九,周痕忽觉心中气动,喉头竟是一甜。
八年来,自那一日起,小鬼再不吭声。他甚至曾经以为,这娃儿当真成了哑巴……
八年来,这小鬼终日攥着那日自洞外拣来的石子,抛着玩儿。似是这世间只剩下这一样事一般。
八年来,小鬼无悲无喜,亦从不曾要求过什么。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几乎让他忘了,当年,他也不过只是一个六岁的娃娃。
而如今,这小鬼却小口小口地舔起了麦芽糖,嘶哑地反复念着“慕宁”。
他可以确定,这个阿九,将会是一个会笑的小鬼头。
忽然之间,周痕很想喝酒。
自怀中掏出酒嗉子,他一口气尽数灌下。然后,随手丢了酒器,他将双手拢在袖中,站得笔直,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一大一小。
阿九舔一口麦芽糖,抬眼唤一声“慕宁”。苏慕宁笑眯眯地应了,思忖片刻,忽笑问小娃儿:
“我便唤你‘阿九’,可好?”
心中一惊,周痕下意识地问出:“为何?”
苏慕宁淡淡一笑,笑容中有些许无奈:“人都说‘猫有九条命’,若阿九当真有此运势,那便好了。”
周痕从不信鬼神之说。然而,对于友人唤出那熟悉的名儿,此时此刻,他却觉得,或许当真是天上那位友人的庇佑。
小阿九望着慕宁,轻轻念起自己的名儿来:“阿九。”
“对!阿九,”白发的青年笑盈盈地牵住了孩童空出的左手,“你是阿九,我是慕宁,这边的是周痕。”
心中一阵难以言语的酸痛。一时半会,他竟觉无面目对着友人,无面目对这一个会说话、却将过往尽数忘却的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