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为躲避黑白二道的追杀,重伤的司徒卿,逃入道非流,投靠求援。
行出密林,便见一座寨子,依山而建。既无门楼,自然也不会有金字招牌。然而,司徒卿连看都不用看,只用鼻子一闻,便知此处就是传说中的“道非流”。
一种异样的味道自寨子那方传来,司徒卿识得,那是炼药的味儿,想必是因长期炼丹制药所集聚。而寨子周围的树林,也与先前的密林有所不同:并非翠绿之色,叶上多偏暗黄和铁锈红,皆是因长期被硫磺之气熏陶而成。
就在这色彩奇异的林间,几座竹楼若隐若现。司徒卿右手拄着树枝,又勉强走了两步,身形不免踉跄。
忽地,一枚紫金镖射至于脚步之前。司徒卿看得明白,那镖是从右侧的树上射下。于是,他弯腰拾起紫金镖,在掂量了两下,笑道:“既无门楼可拜,那也怪不得人擅闯。是说,通报一声,司徒卿求见闻人流主。”
树上之人没有应声。司徒卿挑眉,又向前跨出一步——
就在刹那之间,又是一枚紫金镖极速击来。司徒卿却丝毫不避,眼神骤然一冷,手中那枚紫金镖已然出手。
一声闷响,那人自树上重重跌落下来,伏首趴在地上,顿时没了声响。而已提不上内劲的司徒卿,腿上亦是中了那一镖。
一声尖锐哨响,响彻云霄。不多时,便有八人围了上来。司徒卿身形未动,冷眼相观,冷笑道:“是说,这便是道非流的待客之道么?”
八人中无人应答。忽地,又是一声哨响,八人竟尽数散去,隐了身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容方正的男人,跃至司徒卿面前,稳稳站定:“不请自来,无故杀人,这算是客人么?”男人面无表情地道,“你明知那镖意在示警、并无杀你之心,你却一出手就要他性命。”
司徒卿轻轻一笑:“哈!明明让他通报,却听不懂人话。这种不长眼色的狗东西,留着何用?”
男人冷冷道:“司徒卿,江湖黑白两道皆饶不得你性命。既是来求援,便该有身为投靠者的自觉。”
“哈,”司徒卿笑着摇了摇头,“非也。并非投靠,而是交易。”
“哦?”
左腿已是撑不住重量,司徒卿干脆坐在地上,仰头望向那人,笑道:“何必明知故问。既然知我来历,便不会不知道‘铸命封石’吧?素闻闻人流主偏爱制毒炼丹,有此神物,想必值得研究上一回。”
那男人沉吟片刻,方道:“的确是足够的理由。”
说罢,男人身形已动,掌已翻起。司徒卿又怎会瞧不出那是致命的杀招?他“呼呼”一笑,抬眼反问:“哈!既是保命之物,怎会随随便便带在身上?等着被抢么?”
男人没说话,只是冷眼打量坐在地上的司徒卿,见对方气息早已纷乱,衣上血迹斑斑,左腿伤可见骨。可那司徒卿依然在笑:
“哈,你以为我能活到现在,全是拜那‘铸命封石’所赐?唉呀呀,这位小哥,你也未免太小看我司徒某人了。若非怀有金刚钻,又怎敢揽下瓷器活?是说,我司徒卿若论真功夫,绝不在小哥你之下。若非不小心着了濮阳老贼的道儿,又怎会沦落这步田地,来道非流寻这活命的靠山?”
说到最后,胸中气动,司徒卿也不掩饰,只是这般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完了,他又抬眼,笑望对方,胸有成竹。
男人扫了他一眼,随即垂下手,杀招已收:“好。交出‘铸命封石’,我允你投入道非流门下。”
“哈!”司徒卿冷笑一声,“你又算是什么东西?!要允,也是流主说得算。要交,也是交给闻人流主。”
男人竟未生气,只是曲起手指抬至唇边,发出一声长长哨音。不多时,便来了两人,站于司徒卿身侧。
司徒卿不避亦不惊,只是笑眯眯地冲那二人伸出手去,任由对方将自己拉起,并架着自己向那色泽诡异的林中竹楼行去。
直到三日之后,司徒卿才知道,当日所见的那男人名叫“沈汉慈”,乃是道非流“磐座”长老,为闻人去非的得力助手。当闻人去非不在教中之时,便由这沈汉慈掌管道非流上下事务。
道非流旗下共分五座,其中以“甦座”为首,由闻人去非亲自掌控。其下,则有“鸩座”、“蛰座”、“魉座”和“磐座”。
“鸩座”为专司制药、炼毒之座,长老张叔为,共有教众弟子一百三十一名。
“蛰座”为专司制蛊、炼蛊之座,长老吴过,共有教众弟子九十七名。
“魉座”为专司劫杀、掠药人之座,长老孙观放,共有教众弟子七十二名。
“磐座”为专司护卫、执法之座,长老沈汉慈,共有教众弟子二百一十四名。
坐定在桌边,司徒卿举杯饮下一口酒,随即笑望自己的上司——“魉座”长老孙观放。
“哈,孙长老,那‘甦座’司的是什么职责?”
自当日通过沈汉慈加入道非流,因其武功能为与杀人伎俩,司徒卿便被编入“魉座”。而长老孙观放则因赞赏他逃脱忠义王府的这份能耐,对其颇为赏识。因而,在司徒卿养伤的这几天,他数次带来美酒,向这位新来的下属介绍教中事务。
面对司徒卿的疑问,孙观放边喝边答:“‘甦座’专司炼化‘定魂珠’。旗下弟子不过三十一名,但由闻人流主亲自掌管,是教中首座。”
“定魂珠?”司徒卿挑起眉,“原先江湖中传闻人流主热衷于炼制天下奇毒,便是这个‘定魂珠’么?”
孙观放长叹一声:“那‘定魂珠’并非毒药,而是活死人之药。传说,是凡服下‘定魂珠’之人,就算身死,魂魄也可系于尸身不散,成为一具活生生的僵尸。”
将孙观放那声长叹时的无奈看在眼里,司徒卿放声大笑道:“哈!活死人?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难道孙长老你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听这一言,孙观放为司徒卿倒了一杯酒,语气更是无奈:“唉,谁说不是呢?虽然流主炼制出蛊毒‘鬼躯化蛊’,能让中蛊之人,死后成为活僵尸,但那毕竟是只能听命于施蛊者的行尸走肉,无神智可言。认兄弟,你说这会动、会想、就比活人缺口气的活死人,世间哪里有听闻?怕是只有神怪传说之中见过了。”
司徒卿轻笑一声:“看来流主自比神明。俗话说,‘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不过咱们流主,可算敢于和阎王叫板了。”
孙观放暗暗摇首:“唉,流主一心扑在这‘定魂珠’的炼化上,教中事务极少过问,更不曾思索将道非流发扬光大……”
司徒卿扬起唇角,未言语,只是饮下一杯酒,然后轻咳一声。
孙观放自知失言,亦是重重“咳”了一声,方才拍了司徒卿的肩膀,道:“这些牢骚话,也就咱们兄弟说说,认兄弟,你莫往心里去。你好生养伤,三日之后,‘魉座’将下山掠药人,你可得好好表现。”
“哈,”司徒卿举起酒杯,敬向对方,“孙长老,你且放心,司徒自当好生表现。”
孙观放饮下司徒卿所敬之酒,又斟上一杯,笑道:“我知认兄弟绝非池中之物,这一杯,回敬你。”
司徒卿一饮而尽,轻笑道:“那还需孙长老多多提携。”
之后,二人又聊了约有半个时辰,孙观放才起身告辞。待人走后,司徒卿为左脚的伤口换好了药,随即躺回床榻之上,养精蓄锐,只盼伤势早日痊愈,以应付之后的恶战。
三日之后,正如孙观放所言,“魉座”派出了三十名好手,下山掠药人。而司徒卿,亦是其中一员。
当道非流三十名高手冲入村落之时,天才刚亮。多数村人还未曾醒来,模模糊糊听了动静,一睁眼便见明晃晃的大刀架在脖子上,顿时大气也不敢出,只能乖乖地被捆了。
也有些有胆量的汉子,挺直脊背大吼一声“你们要干什么?!”这时,一名弟子二话不说,一手刀砸过去,让那汉子昏睡过去。
“流主有令,药人只许伤,不许杀。”
当听到“魉座”的前辈向他如此解说之时,司徒卿微讶,只道那闻人去非竟还有些人性。然而,当他奉孙观放之命,将此次掳来的五十九名药人,送入“甦座”炼丹房之时,司徒卿才初次了解到,何为“药人”——
五十九名村人,无论男女老幼,皆被捆缚着带入炼丹房。屋中炉火鼎盛,十三名弟子忙忙碌碌,将炼制好的丹药,分门别类地以小盘装好。
其中一人,令众药人坐下。不敢反抗的,颤抖着乖乖坐了;反抗想逃的,则被踹断腿骨,只能跌坐于地上,低叹不断。
待到众药人坐定,令一名“甦座”弟子,手持一方盒,内有七七四十九格,每一格皆放了一粒药丸。那弟子行至药人跟前,逐一将药丸递入药人手中,命他们服下。不愿服下的,便扼开对方下颚,硬生生塞进口中。
确认所有药人皆咽下药丸之后,一名精瘦的汉子,提刀行至众人前。而后,骤然出手——
捅心、剖腹、拦腰截断,招招都是致命的刀法。
第一排的药人,还来不及领悟发生了什么,便已被开膛破肚。
霎时间,血雾溅起。第一排已被杀伤的药人之中,有些顿时仆倒毙命,有些则趴在地上哀嚎。后排的村人看见这景象,惊恐尖叫者有之,昏厥者有之,更有人吓得失禁。屎尿其流,恶臭混着血腥味儿,在屋中弥散。
立于门边的司徒卿,看得呆了。
“定魂珠”、“药人”,他终于明白,这试药是怎般个试法:身死而魂不散,仍系尸身。若要证实这新制的丹药,是否真为有效的“定魂珠”,最快捷的方法,便是杀人来试。
而他司徒卿,作为“魉座”弟子,竟掠来无辜村人,并亲手将他们送入修罗地狱!
腥臭的气味灌入口鼻,哀嚎之声不绝于耳,眼前是村人于血海之中翻滚嚎哭的惨景。
而那名行刑的“鬼刀”,仍在继续。不过短短的工夫,已服下丹药的四十九人,皆被利刃所杀。其中大多已身死仆地,只有数人,拖着被剖开的肚腹,捂着残破可见内脏的伤口,在地面血海之中,嚎哭翻滚。
突然间,司徒卿想吐。
作为医者,苏慕宁见过各样让人不忍看的恶心疮口,亦闻过疮口烂浓那般不可忍的恶臭,他却仍是笑呵呵地医治,从不曾因此而产生恶心欲吐的感受。然而此刻,眼见那因剧痛而翻滚,使得村人体内的脏器流出体外,他只觉腹中翻江倒海,再也忍受不住。
他僵硬地抬起手,将口中漫出的酸水尽数吐入宽袖之中。然而,纵使喉头酸水满溢,司徒卿却不曾别开眼。他只是僵硬地站在门边,睁大了眼,将眼前的一幕炼狱般的情景,深深刻入脑中。
待到四十九名药人皆已断气,“鬼刀”收起兵刃,转身回至丹炉边。一名“甦座”上前,将药人的反应一一记下,包括每个药人自受到致命创伤、直到咽气,共挣扎了多久。然后,便有人来催司徒卿,让他将未服药的剩余十名药人,暂且押回“魉座”,待到下次试药才提来。
司徒卿缓缓点头,领了早已吓得迈不步的十名村人,迈出炼丹房。垂下的手,藏在袖中,拳头暗暗捏得死紧,他隐隐咬住牙关——
不杀闻人去非,他苏慕宁誓不为人。
进入道非流一个月,司徒卿却未曾见到那传说中的流主——闻人去非。
根据孙观放的说辞,闻人流主经常不在道非流,少则几天,多则三、四月。听得这句,司徒卿心中暗暗生奇:那闻人去非平日大多不在教中,竟也不怕如此会让下属有所懈怠,甚至颠覆他的统治么?
不久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这道非流中大多教众,都服下了闻人去非所制的毒药“鬼神天酿”。凡是服下这种毒药之人,短时间内将功体大增。然而,必须定期以特质药物“缓神散”加以缓释,否则将受万蚁蚀骨之痛楚,直至筋骨断尽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