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卿径直找了张椅子坐下,翘着腿笑道:“不满流主,意欲推翻其统治,此为‘深谋’;囤积‘缓神散’,早早为自己留下后路,这难道不是‘远虑’么?”
孙观放大笑道:“司徒何出此言?”
司徒卿亦是笑得欢:“‘鸩座’弟子无故丢失‘缓神散’,这难道皆是巧合么?只有四位长老可自由出入其他各座:张长老不可能监守自盗给自己找这死路;若是吴长老所为,必定早料到‘鬼躯化蛊’的去向;沈长老从未服过‘鬼神天酿’,自是囤积无需解药。如此一来,便只有孙长老您了……”
说到这里,司徒卿笑着为上司倒上一杯茶,递了过去:“孙长老您也莫疑神疑鬼的了。当初在我面前故意流露出对流主的不满,不就是在试探司徒的底细么?你我皆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还隐来瞒去,那多费神哪。”
孙观放伸手将杯中茶一饮而尽,随即大笑:“司徒果然机敏。不错,‘鸩座’弟子的‘缓神散’,是我所盗。”
“您也早就料到,手下大批弟子毒发身亡一事,张长老惧怕流主责罚,定不敢据实相告。于是,为了填这个窟窿,他便只能盗取‘鬼躯化蛊’,死撑‘鸩座’人数,”司徒卿笑道,“别说吴长老会隐瞒‘鬼躯化蛊’被盗一事,就算东窗事发,张长老为保自己,亦不会将自个儿座中的事情说出来。这条线,也就能以吴长老的失职,就此断了。”
“不错,”孙观放长叹一声,“只是我没想到,司徒你有这能耐,竟能从吴过那儿查到张叔为身上……”
说到这里,孙观放正眼望来,沉声道:“司徒,我早知你并非池中之物。不如跟我一起干一番大事业,如何?闻人去非不思进取,醉心于制造劳神子的‘定魂珠’,根本就是痴人说梦。若由我来做流主,定能将道非流发扬光大。”
“那还用说?”司徒卿扬起唇角,浅笑道,“司徒自当投靠明主。”
数日之后,正值月初之时,“磐座”沈汉慈前往“蛰座”审视“鬼躯化蛊”之状况。行至竹楼前,忽自楼中倒下一盆水来。沈汉慈侧身避过,人未湿透,只是衣摆处沾了脏水,闻之隐隐有酸味。
沈汉慈也未追究,不曾停步,径直来到炼蛊房。吴过毕恭毕敬地将盛放蛊虫之柜开了,然而,就在沈汉慈放眼一观的工夫,蛊虫竟尽数死去。
吴过大惊,忙取来虫尸调查,仔细思忖,才言:原来,是沈汉慈身上带了硫磺之味,蛊虫闻之立毙。
听了这句,沈汉慈立即想起先前被淋一事。再去竹楼查看,早已是人去楼空。
——其实,这一切皆是司徒卿所设计:“鬼躯化蛊”炼制不易,如今被盗去,自然无法交差。于是,他便让吴过准备了先未练成的蛊虫,置于柜中。并在路上伏击,以硫磺之水淋向沈汉慈。当沈汉慈打开蛊柜,蛊虫尽死,便也无从查起哪些是已炼成的“鬼躯化蛊”。
如此一来,自然罪不在“蛰座”,也更不至于牵连到“鸩座”和“魉座”。
张叔为依照约定,暗中炼制了一份“鬼神天酿”交给司徒卿。而吴过亦是感谢司徒卿救命之恩。再加上孙观放,三名长老联名推举,求流主提拔司徒卿。
闻人去非不曾料到,数日之后,司徒卿竟有本事,让“魉”、“蛰”、“鸩”三座长老,联名上书推举。
坐于大殿之上,闻人冷眼望去,只见台下四人皆是垂首而立。孙观放、吴过、张叔为三人,句句夸赞司徒卿武功了得、忠心为教。
闻人去非在唇边勾出一抹冷笑:苏慕宁,你究竟炮制了什么迷魂汤?
然而,这一战,毕竟是友人赢了。凭借一己之力,司徒卿已获得教中三位长老的信任。
虽不过是场单方面的赌局,然而他,愿赌服输。
“司徒卿,”不愿望向那立于台下、毕恭毕敬的友人,闻人去非只是低眉,把玩着手中小巧的药瓶,“从今日起,我赐你‘五方令’,掌管‘甦座’。”
那人恭敬地答了一句:“多谢流主。”
心中气闷。反复磨蹭着手中的瓷瓶,他明知此刻,该将这“鬼神天酿”赐予那人,才是对属下应做的举动。
可他……下不去手。
抿上唇,咽下那一口叹息。闻人去非将装有“鬼神天酿”的瓷瓶揣入怀中,正待挥手命他们退下,就在此时,沈汉慈竟急急奔来——
“流主!”沈汉慈急道,扫一眼众人,他凑至闻人耳边,压低声音,“有位药人,受了致命之伤,明明已经没了气息,可仍然不死,已撑了半个时辰了。”
闻人去非骤然起身,再不多言,直奔炼丹房。
那是一名妇人,倒在血泊当中,哀嚎爬行,却找不到生与死的出路。因剧痛难当,她的五官已尽数扭曲,看不出原来的面目。
“鬼刀”下手极准,第一刀直刺穿心窝,那妇人生生受下剜心之痛,却并未就此毙命。“鬼刀”大奇,第二刀便是开膛。可那妇人仍有动作,伴着撕心裂肺的惨叫,翻滚挣扎之中,膛内脏器流出体外。
“鬼刀”将她提起,一探鼻息,已然没了气。可即使如此,这妇人仍是挣扎不休,哀嚎着在地上爬行。随着她的动作,肠已拖了一尺多远,于一地腥臭的红血之中,更添令人作呕之味。
当闻人去非奔至炼丹房之时,所见的,正是这一幕。
不顾血迹沾上衣袍,他蹲下,一把扼住那妇人的下颚。向那猩红淋淋的膛中望去,闻人挑眉,手中银针骤然出手,划开对方胃袋——
只见谷类肉质已磨成糊状,弥散出恶臭难当。闻人却不嫌不避,伸手向胃中掏去,便抓出了那尚未来得及磨碎的药丸以及一枚水晶耳饰。
“流主,”沈汉慈沉声道,“想必是这妇人心存惧怕,吞金求死。”随即,他将方子递至闻人去非手中。
扫了一眼,不觉与先前之方有什么大不同。闻人去非怔怔地望着手中沾血的水晶耳饰,怔了半晌,忽放声大笑:“哈……哈哈!”
定魂珠,定魂珠!
他早该想到,这“定魂珠”,不该仅仅是丹药,而应是炼制成型、状似玉石一般的宝珠才对!
抛下手中的药人,闻人去非骤然起身。冷眼瞥向仍在动弹的妇人,他冷冷道出一句:
“烧了”。
“鬼刀”依言,取过火把,点燃了那药人。蹿升的火光,映出闻人去非的面容,也映出那眉间刻印的深深褶皱。
——邪法也罢,禁法也罢,魔道也罢,终其一生,他定要炼出“定魂珠”,让枉死的友人,再现于世!
当日的誓言,隐隐盘桓耳边。八年之后的今日,他终是寻出了“定魂珠”炼制之法。
只要炼出“定魂珠”,便可完成当日誓约。于是,再不需这道非流,更不需与友人生死相搏!
他冷声唤道:“沈汉慈。”
“属下在。”
他沉声道:“自即日起,我将闭关数日,任何人不得打扰。教中事务,暂交于你处理。”
“是。”沈汉慈抱拳应声。
踏定在殷红的血迹之上,闻人去非负手而立,冷眼望向地面余烬:只要炼出定魂珠,这一切,是否便可就此终结?
对于闻人去非而言,难道道非流仅仅只是其用于炼制“定魂珠”的工具么?
司徒卿不止一次,产生这样的疑问。特别是当沈汉慈宣布“流主将闭关数日、任何人等不得擅扰”之时,司徒卿更觉得疑惑:
作为道非流流主,闻人去非却时常不在教中,并且将大小事务交予“磐座”长老沈汉慈来处理,这未免太过于儿戏。更令人费解的事,闻人去非从不曾施行法度管理部下,却只是用“鬼神天酿”来牵制教众——
是他对这毒太有信心,亦或是……他根本不曾将道非流的兴衰以及教众的死活,放在心上?
然而,困惑归困惑,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眼看闻人去非闭关、而他司徒卿又新任“甦座”长老,是为教中“认首座”——这无疑是起事的最佳时机。
在与孙观放商量之后,司徒卿索要了一份“缓神散”。再加上当日自张叔为处得来的“鬼神天酿”,两者比照,他仔细研究数日,却发现:这闻人去非制毒之能,果然厉害。在短期之内,他难以研制出可以将“鬼神天酿”之毒性完全祛除的解药。
然而,三日之后,司徒卿却研制出了“解药”,并将其交予“魉”、“鸩”、“蛰”三座长老,分发旗下弟子。
孙观放、吴过、张叔为三人,原本就对闻人去非的统治有所不满,如今得了“鬼神天酿”的解药,更是没了后顾之忧。
于是,当夜,起事——
三更天,道非流后山禁地,忽然燃起大火。
——这乃是司徒卿的主意。虽然不知这后山禁地究竟藏了什么,可闻人去非与沈汉慈皆是如此在乎,那么从这里起事,绝对是事半功倍。
果不其然,沈汉慈立即率“磐座”弟子前去灭火——然而,等待他们的,除了蹿升的火舌,还有久候多时的“魉座”杀手、“鸩座”僵尸。
“磐座”司道非流护卫之职,教众乃五座最多,有弟子二百一十四名。然而,若论起武功高低,专司劫杀的“魉座”七十二名杀手,功体更胜一筹。再加上“鸩座”五十余名弟子,乃是靠“鬼躯化蛊”操纵的活僵尸,只知杀敌,不知疼痛退避。因此,虽然“磐座”人数众多,却占不了上风。
沈汉慈长剑掠银光,皆是致命杀招。见座下弟子被伤,孙观放大喝一声,“魉座”杀手尽数退去,换成“鸩座”那群活僵尸,将沈汉慈团团围住。
沈汉慈快剑精准,然而,任他怎样杀伤对手,面前的活僵尸却丝毫不知疼痛,即使卸下胳膊腿脚,仍未丧失战力。
眼看火光映红半边天,沈汉慈越战越急,数次提气欲奔,想向后山洞窟赶去。可十余名僵尸与他缠斗,拖住他的脚步,如附骨之蛆,竟是摆脱不得。
夜色之中,茫茫积雪映着火光赤炎。灰烬浮上半空,竟似星点。后山林木,皆丧生火海,化灰成烬——
见此情景,沈汉慈长叹一声。随即,他穷尽全身劲力,将内劲蕴于剑招之中。挥剑之间,竟是飞沙走石,而那十几名僵尸,应声爆体!
跃至司徒卿面前,沈汉慈站稳身形,怒瞪对方:“你可知你做了什么?!”
“哈,”司徒卿大笑,“沈长老何必明知故问?”
沈汉慈恨声道:“你可知,只需短短数日,便可……便可……”他恨恨握紧拳头,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司徒卿挑眉冷哼:“便可什么?闻人去非残害无辜,杀人无数,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既是他仇家,不思报仇雪恨,竟反而帮他!沈汉慈,你可知‘良心’二字怎生书写?”
沈汉慈再不多言,手中长剑已出,竟是灌注了全身的内劲。顿时,剑吟不绝,剑气如虹,使出一招“黄河入海”。
司徒卿急退数步,陡然抽出腰间软剑,急急迎上对方剑锋!
月光之下,短兵相接,激起铿锵剑吟。面对沈汉慈澎湃剑气,司徒卿出手便是一招“绝剑丧魂”,竭力相抵——银色软剑于月下映出星点寒光,骤然闪现,顿时化作数条剑影。
见此情景,沈汉慈招式未老,剑锋一变,化作一招“烟柳残恨”。原先黄河入海一般澎湃剑气,此时尽数收敛,却如绵绵细雨,剑势所至又急又密,气力虽轻,却封住“绝剑丧魂”数条光影剑路,与之相拼相抵。
司徒卿见招拆招,再退一步,右手软剑划出行云流水,左手却藏于袖中,暗暗运劲。眼看沈汉慈趁势欺上,司徒卿正待乘其不备,左掌推出一招“鹤翔长风”,怎知这时忽听孙观放大吼一声:“司徒小心!”
司徒卿顿时分了心神,“鹤翔长风”还未轰出,沈汉慈剑锋已至。一招“古道长风”剑气萧萧,扬起地面落叶尘灰,竟似关外萧瑟之风遮天蔽日地侵袭而来。司徒卿退避不及,眼见剑锋已至左胸,他只能纵身跃起,欲躲开致命位置——
怎料,一道凌厉掌风自半空中疾驰而来,正击上司徒卿飞跃的身形——
这一掌内劲深厚,有轰山辟路之劲力,直将司徒卿击得飞出丈远,重重砸在杉木之上,再跌至地面。
“噗!”胸中气动,喉头一甜,司徒卿重重呕出一口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