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望去,却见孙观放立于大石之上,笑得和蔼可亲:“司徒,老夫方才不是提醒你了么?怎还这般不小心?”
“哈!”司徒卿撑住身后树干,勉强起身,笑道,“孙长老,我未想到,你竟如此心急。我与沈汉慈之斗,尚未到两败俱伤之地,你怎的这么耐不住性子?”
“哦?你早知?”孙观放笑道,“哈!黄口小儿,莫逞这般口舌之争。若你早有防备,便不至于被我打断数根肋骨了。”
司徒卿冷笑一声,未说话。
一时之间,只闻那边弟子喊杀之声震耳,刀剑相拼之声铿锵。然而这一端,司徒卿、沈汉慈、孙观放三人,却无人开口。火光之中,三人只是各自站着,暗暗运气提防。
烈焰映红夜空,升腾的烟雾遮蔽天地。地上爆裂的尸体,饱受焚炎之苦,渐渐化为烟尘,缓缓升至半空。
就在星点磷火之间,沈汉慈,动了——
银剑寒光,化作月下银龙,纵横火海之间,竟是直向孙观放击去——
不止孙观放不曾料到,就连司徒卿亦不曾料到:按说,沈汉慈恨之入骨的,应该是他才对,为何玉石俱焚之招,却是对着孙观放而去?!
孙观放急急退去数步,却见那沈汉慈踏风疾行,人与剑竟成一体,径直化光而来。
双掌起,两仪生,孙观放挥掌之间,似是张开乾坤之间一道浩气屏障,挡住来人攻势——
“不对!”瞧出端倪的司徒卿,出言示警,“小心袖中!”
这句话却是冲着沈汉慈而去的。听得这句,沈汉慈立即旋身回剑,然而已是来不及。只见一道灰色烟尘,自孙观放袖中射出,正喷着沈汉慈满脸——
“啊——”一声凄嚎,响彻云霄。退去数步,沈汉慈左手捂脸,右手握剑撑在地上,才勉强使自己不就此倒下。
恶臭之气散出,只见片刻的工夫,捂住脸孔的那只袖子,已沾上褐黄之色,被腐蚀了大半。
沈汉慈垂下捂脸之手,死死咬住牙关,不再让低叹之声逸出唇舌。只见他的面上,皮肉翻出,已然腐蚀得不成人形。而双眼,亦已溃烂成一片。
然而,沈汉慈再无痛呼,只是以手中长剑,死死稳住身形,挺直腰杆,对向孙观放所在的方向。
这幅景象,倒让司徒卿对这沈汉慈赞了一句“汉子”。纵使先前中掌极深,司徒卿强忍下呕血的冲动,亦是挺直脊梁,缓步行至沈汉慈身侧:
“哈,姓沈的,我们是敌非友,不过,我敬佩你是条汉子!”伸手拍了拍沈汉慈的肩膀,司徒卿踏前一步,挡至他的身前,正对孙观放,笑道:“乖孙,便让爷爷来领教领教你的本事!”
话音未落,司徒卿已将软剑抛至一边。双掌轮回之间,已孕出太极。阴阳两仪,生四象,化万物。霎时间,浩气如潮,荡平身侧烈火。正是一招“神华天舞”,以万钧之势,向孙观放击去——
孙观放冷哼一声,扬手之间,洒出一把“炎杀弹”,与“神华天舞”的掌气相击,顿时爆裂开来。趁着烟尘四起,他单掌孕一招“开山刚劲”,直直向司徒卿袭来。
就在此时,忽一点银光映月色流出。竟是那眼盲的沈汉慈,听声辨位,使出一招“九俱焚灭”——
银龙长啸,剑吟不绝。剑气荡起烈焰蹿升,化作一条火龙,径直向孙观放击去——
剑光与掌气相接,轰鸣之声如若雷击。孙观放怎会瞧不出沈汉慈这是同归于尽之招?于是连连退避。未想到就在此时,沈汉慈剑尖一挑,身形骤偏——
自他偏移的肋下之地,一道火光破风疾出——
正是司徒卿使出一招“神威天光”!
万没想到在沈汉慈玉石俱焚的杀招之后,还藏了司徒卿这一掌!孙观放避之不及,被这一击“神威天光”正中天灵,顿时脑浆迸裂,毙命!
重伤之下极提功体,司徒卿元气大伤,跌坐地面。而那沈汉慈,亦是重伤不支,喷出一口血来,跪于地面,以长剑插入泥土当中,稳住身形不倒。
“哈,”勉强扬起唇角,司徒卿冲那人笑道,“想不到,沈兄,你我配合还挺默契的嘛。”
承受着面上腐蚀之痛的沈汉慈,将拳捏得死紧,尽数咽下喉中低叹。过了好半晌,他忽哑声问道:“烧了么?”
“啊?”司徒卿一愣,随即会意,对方指的乃是后山洞窟。抬眼一望,只见火光映亮夜空,哪里还见得一星半点的落雪?于是,他轻轻点头:“嗯,烧了。”
沈汉慈垂首,哑声一笑:“替我转告他,苏家欠他的那条命,已还上了。”
说罢,只见鲜血自他唇中溢出。司徒卿慌忙去扶,可对方已然没了气息。以剑支地,沈汉慈的尸身,跪于山林野地,不倒。
看得这一幕,司徒卿只觉胸中气动:这沈汉慈与闻人去非,究竟有着怎样的恩与怨,他已无从知晓。这人,虽是助纣为虐,可他却无从恨起,只觉胸中无味陈杂,说不清,道不明。
“噗!”终是忍不住,再喷出一口血来。司徒卿心知,凭自己这身板,绝非闻人去非的对手。
扬起唇角,浅笑一声,他自怀中取出瓷瓶,趁着火光端详片刻:这“鬼神天酿”,是他从张叔为手中得来的。饮下此毒,短时间内,可大提功体。未想到,闻人去非未逼他服下这附骨之毒,他却仍是避不过。
以手背抹去唇边血迹,司徒卿笑着摇了摇头,将瓶中毒药,一饮而尽。
一阵眩晕,只觉脑中炸开一道白光。司徒卿心知肚明:这是“鬼神天酿”初发作的症状。于是,只有暂且稍息片刻,一待功体提升,便寻闻人去非,了结这恶毒的道非流。
恍惚之中,耳边传来咯咯的笑声:“慕宁慕宁,下雪了下雪了!厚脸皮,城墙拐弯也不及;刮一层,地上掉下五斤泥。”小家伙摇头晃脑,连带着尾巴也摆来摆去,冲他做了个“羞羞脸”的动作。
——“苏老头!信不信我迟早要将你这眉毛给剃了!”女子恨瞪他一眼,双靥微红,愤愤跺脚道。
——“小苏啊,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长者抚须笑道,笑得一脸慈祥,就差没在面上刻下“坑你没商量”。
——“您就是苏医师?”青年一脸惊喜,憨憨一笑,“您爱吃馓子么?我老家的馓子可是出了名的又香又脆,这次回去,我给您带些来!”
……
眼前,似有许多人在说话。说笑之声,连成一片。最终,渐渐模糊远去,却化作一声低沉的叹息:“苏阿呆。”
那是再熟悉不过的,友人的声音。
再然后,便听见友人吹起银笛。一如当日于高崖之上,那人持笛,立于万丈崖前,脊背挺得直直。可笛声,却是凄凉……
膛内真火通红,紫金王鼎“嗡嗡”轰鸣,震动不断。
最终,只听轰然一响,由上乘紫金所铸的神物,竟然应声爆裂开来——
一颗剔透明珠,自碎裂的鼎中爆出!
不顾碎片破空,闻人去非纵身跃起,伸手抓下明珠,牢牢握于掌心。
摊开掌心,闻人去非仔细端详掌中明珠,唇边初现笑意:
这便是“定魂珠”。
当日的誓言,今日终可完成。友人即将再现于世。而他,也再无需这道非流,无需与挚友生死相搏。
想到此处,他小心将“定魂珠”揣入怀中,收好。
大步踏向闭关之门,他提气出掌,骤然轰开石门——
眼前,却是一片火海。
笑意凝固于唇边,闻人去非,怔住了。
夜色之中,茫茫积雪映着火光赤炎。灰烬浮上半空,竟似星点。后山林木,皆丧生火海,化灰成烬。
冰魄寒潭!
脑中只闪过这四字,闻人提气,踏风疾奔!
越向山上行,却只见炙炎映空、浓烟滚滚,哪里还看得见一星半点的落雪?!不过片刻的工夫,闻人去非便奔至山顶。
在他面前的,却只是一片焦土。
“哈……哈哈!”
掩面,大笑,闻人去非笑不可遏。
烈焰卷起他的衣角,他却浑然不觉,只是这般放声狂笑,似是这世间,再无比这更可笑之事。
好,很好。喉头一甜,他强咽下这口腥甜与温热,垂于身侧的拳头缓缓握紧,自牙缝中迸出那个名字:
“司,徒,卿。”
杀意起,闻人去非疾行不休。
然而,一腔怒火,在见到那人之时,却如坠冰渊,尽数化为胸中纠结的气息——
躺于地上的友人,唇边有着干涸的血印。眼皮直颤,连指尖都在痉挛——闻人去非识得,那是“鬼神天酿”发作的前兆。
太阳穴一凸一凸地跳,五指青筋爆起抽搐着,可那人却是在笑:“哈……”
浅浅地扬起唇角,那人的眼皮动了动,似是看见了什么。
“阿九……周痕……”
那人模模糊糊地喊着几个名字:有阿九,有濮阳飞星,有濮阳正德,有不过数面之缘的李四顺……
亦有,不该存在的周痕。
负手而立,闻人去非居高临下,静静看着友人的面容:看那因痛楚而扭曲的眉间,看那因幻境而浅扬的唇角。
突然之间,他想吹笛。
自怀中取出那支银笛,闻人去非盘腿坐下,坐于意识迷乱的友人身边。将笛凑至唇边,缓缓吐出气息——
非是凄绝的狂歌,非是叹息的悲调。银笛之声,悠扬而绵长,与周遭炙热狂焰半分不符,只是沉沉缓缓,道一曲命定的离歌:白首相知,犹按剑。
曲终,人需散。
直起身子,他将银笛纳入袖中。
从怀中掏出“定魂珠”,他在唇边勾勒出嘲笑的弧度,然后,一口吞了下去。
缓缓行至蹿升的火舌之中,他挺直脊背,负手而立,静候即将清醒的友人。
不多时,便听身后有了动静。闻人去非未回首,只是冷笑一声:“好友,你果然未曾了解我。”
只听那人大笑道:“‘好友’?谁啊?!唉呀呀,莫称呼得这般熟稔,这边承担不起。话说回来,流主,你我很熟么?”
闻人冷笑,未回话。
回过身去,指尖已藏银针,闻人去非杀招既出——
银针如电,映着火光,疾疾向那人飞去。司徒卿却不曾回身相避,而是抡起双掌,划圆弧,生太极,使出“六甲神仪”,阻隔银针之攻势。
他冷哼一声,单掌击出“无上灭法”,掌风立破对方护阵。
司徒卿双足踏动,踩两仪之阵,生四象,化万物,浩气如潮荡平身侧烈火,一招“神华天舞”,再出了!
闻人也不相避,银针至指尖,灌注内劲,顿蕴冰寒之气。指尖微动,甩袖撒出,便是一招“冰魄飞锥”。
侧身一避,司徒卿掌中孕赤炎之火,以“神威天光”相迎!
两招相接之处,冰寒飞针与灼热掌气相抵,破出冰魄碎片四散!内劲将周遭烈火,都荡得退去丈远。
招招搏命。
心知对方功力,更知对方不杀他便誓不罢休,闻人去非毫无收敛,放手一搏!
果然,不多时,那人催动掌力,使出的,便是玉石俱焚之招——
见那人提气全身内力,气息激荡,烈火映着发丝凌乱飘散。步踏太极,掌生阴阳,这一招“无还之道”,招如其名。
闻人去非轻轻摇了摇头,抿了唇角,于心中淡淡叹出一句:果真是个阿呆。
心念已动,闻人去非再使“无上灭法”,与之相拼——
身形如箭,欺近那人。然而,就在两掌相对的刹那,他任由胸中气动,呕出一口血来。
便是这眨眼间的破绽,“无还之道”的杀招,已冲破他的掌气,结结实实击在闻人去非的身上!
淡淡扬了唇角,他闭上眼,任意识渐渐游离。
听得那人呕血,重重地咳嗽起来,好半晌才顺过了气。然后,友人缓缓行至他的身边,伸手探了鼻息,确定他的生死之后,才放心地任由自己昏厥过去。
他睁开眼,抹去唇角血迹,缓缓起身。
伸手扶起友人,负在背上,便听那人微弱的气息拂过耳边。
苏阿呆,早就说过,莫将烂摊子都背在自己肩上。
缓缓摇了摇头,他在唇边扬起苦笑,迈开步子,行出已成一片火海的道非流,行出一场不可期的浮梦。
从此,世间再无闻人去非。有的,只是那个隐居暮日山居的山野樵夫。
足矣。
因大量服食“鬼神天酿”,苏慕宁身受重创,足足调养了两年的时间,才渐有好转。
在这两年之中,“道非流”因其流主被司徒卿所杀,是以群龙无首;再者,帮中内部争斗不休,五座长老及其弟子耗尽泰半,最终不久后便崩溃为一盘散沙。
“道非流”之祸,就此告一段落。
世人皆嘲笑闻人痴狂,竟学秦皇妄想长生,杀人无数,多行不义必遭天谴。
然而,任谁也不知,那闻人去非当真炼出了“定魂珠”。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