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小辈无礼,”陆茶笑着截过话头,冲濮阳正德抱拳道,“前辈,你对这永宁县差役惨死一事,可有眉目?”
濮阳正德道:“实不相瞒,除永宁县之外,中原各地已出现不少类似案件,皆是官府信使被武林中人劫杀。”
“哦?”陆茶微微敛眉,“也是仿照‘天一流’的手法下手?”
“并不尽然,”濮阳正德摇首道,“伤者各异,但‘太平约’的诏书,却皆是被劫。”
唐六郎捏起拳头:“为什么?这‘太平约’本是利惠万民的好事儿,为何却有恶人从中作梗?”
“‘利惠万民’?”韦去非冷笑一声。
唐六郎疑道:“韦兄,难道不对?若江湖人士,人人都签下这‘太平约’,人人都愿成为正道为国为民,那怎么不是‘利惠万民’了?”
陆茶笑着摇首,未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自己,指了指韦去非,指了指杨君笑。
唐六郎愣了片刻便会过意来:话说回来,就他们四人当中,也没一人签了“太平约”的。他是捕快并非江湖人士,除却不提。陆姑娘脾气古怪,劝也劝不动,不提。韦兄和正道有恩怨,不提。可杨姑娘也算是身出名门,为何不签这“太平约”?
当他将这疑问说出之后,只换来杨君笑冷哼一句:“哼!要我与紫云那帮无良狗贼结盟,没门!”
“也对……”唐六郎似乎有些明白了。
只听那濮阳正德摇首道:“江湖恩怨,绝非如此清楚明白,黑白分明。莫说杨姑娘,‘长名殿’身为正道大派,其掌门方其正,却也拒签‘太平约’。”
“为何?”唐六郎又不明白了:怎么连武林正道也不签这“太平约”?
见他生疑,濮阳老头儿叹道:“这事要从三十年前说起。当年紫云前任掌门广鹏程,曾与长名殿少主赵志崇勾结,设计害死了长名殿前任掌门赵伯平。这件事还是由苏慕宁寻出了真相……”
陆茶笑了笑,忍不住从袖中掏出酒嗉子,昂首灌下一口。
只听濮阳正德继续道:“……自那之后,紫云一度衰败,幸好继任的吴汉启力挽狂澜,又将紫云带回了正途。但是,紫云与长名殿的仇怨就此结下。如今的长名殿掌门方其正,放言‘与紫云之仇不共戴天!既然紫云已先签下太平约,那长名殿坚决不入盟’。”
听这一番话,唐六郎更觉脑中混乱:只是紫云一派,就牵扯到那许多恩怨。这江湖之中,又要有多少是是非非?这“太平约”意图虽好,可……可又要如何执行?
“至于劫杀信使一事,”韦去非突然开口,“是有人不愿为这‘太平约’所累,又或是无可面对,干脆杀人灭口也说不定。”
濮阳正德点头道:“不错。江湖上有着大批高人,亦正亦邪,随性行事。如今这‘太平约’要他们遵从朝廷统领,他们又怎愿服从?”
“唉……”唐六郎长叹一声,“看来这‘太平约’,真是不怎么太平……”
濮阳正德亦是长叹:“我已请来朝中重臣王铮之子王抱朴,请他代为转告此事。只求王铮王大人能劝说皇帝,将‘太平约’一事从长计议。唐小兄弟,捕快一事你最为熟悉,老夫明日便引荐你与王公子相商,如何?”
唐六郎忙点头说“好”。濮阳正德便安排众人先在府中休养一段时日,再做打算。
……
当夜。
月明星稀。明月漾在池中,被风拂出粼粼波光。竹林之中,不知名的虫儿一声长一声短地鸣叫,更显暗夜幽静。然而,客房屋中的灯火,却自纸窗中柔柔映出,并未熄灭。
在院落的最北角,号称“冬院”。院落四壁皆被涂白,偌大的地方,只种了三两棵松柏、一株梅花。梅树下,摆了一张石桌几个石凳。那一地白色的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在月下更映出一层银霜,仿若落雪。
陆茶经过的时候,瞥见树下一道熟悉身影。高瘦身形,负手而立之人,正是韦去非。
听得她的足音,韦去非微微偏转了目光,却未曾回头,仍是望着白墙上方一轮明月,冷冷开口:“为何不愿与他多言?”
陆茶笑了笑,她知道他说的是谁。提着酒嗉子,她踩着一地鹅卵石,晃晃悠悠地走到韦去非的身边,随意挑了一处石凳坐下,抬头仰望那人无悲无喜的面容:“我说,韦兄,你问我便要答么?天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韦去非移了视线,低头锁定她的笑脸:“你若无意,便不会坐在此处。”
“哎呀呀,这嘛……”陆茶笑笑,还未继续说下去,却听韦去非又道:“今日在大堂之中,你连这口头禅都不曾冒出一句。你怕他认出你与苏慕宁有关?”
陆茶自袖中掏出一壶酒,抛了过去。瓷瓶在月下映出一道银光,韦去非稳稳借住,却不曾打开,仍是那般站着望她。
陆茶浅笑:“我说韦兄,既然你三姑六婆的劲头好似韦姑娘,那便不妨坐下。否则这样仰头望你,实在是累煞我的脖子了。”
他静默片刻,依言坐在她的对面。隔着一张石桌,陆茶笑笑,将手里的酒嗉子掇在桌面:
“我说,有来有往,才是交友之道。既然你要问,可以,我答。只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有问题,看你的诚意了。”
韦去非不答,却举起手中的酒嗉子。见他以酒为约,陆茶大笑,拿起桌上酒嗉子与之相撞,清脆声响在夜空隐去。
“那老头儿,”陆茶饮下一口酒,牵扯了唇角,“我嫌他多事,懒得搭理。”
韦去非冷眼望去,她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他微微敛眉,沉声道:“这便是你的诚意?”
“哎呀呀,这年头,说实话反而没人信了。”陆茶大笑道。放下手中酒壶,她忽敛了笑意,望向他:“韦兄,你我皆是知晓一些事情,若不开诚布公,只会终日猜疑。而陆茶我脑子笨,最不擅长猜谜。是说眼下一时半会儿,这‘天一流’之事不了,咱们还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同是天涯逃命人,还是把话说开了的好。”
韦去非静望她片刻,缓声道:“你问。”
“闻人去非和你究竟是何关系?”
“我先前已说,我与他没关系,”韦去非亦是饮下一口酒,方道,“你该知,闻人去非当年为炼‘定魂珠’,让‘道非流’魉座教众四处掠劫无辜百姓,杀之试药。我便是其中一名药人。”
“哈!”陆茶大笑道,“韦兄,我还当以你的本事,编个故事也总该像一些。那‘道非流’掠劫药人之事,少说也有三十年。莫告诉我,你不过一两岁的娃娃,便被劫去了!”
“不错。”
“咳!”陆茶一口酒噎住,连咳数声,好容易顺过了气,歉然望他:“抱歉,我没想到当真如此……难怪你那么关注‘道非流’与闻人去非的事儿,也难怪你誓与‘天一流’为敌。至于那‘天一流’的蛊毒对你没辙儿,便是因为你曾经试药?”
韦去非点了点头。陆茶想了想,又问:“那为何你如此在意苏慕宁?那日,你本无心与我们同路,却在听说我是苏慕宁的后人之时咳血,而后愿意结交同行。我想,便是‘苏慕宁’三个字,让你改变了主意。”
“你倒看得明白,”韦去非瞥她一眼,沉声问道,“你可知,当年是谁掠我全族人进‘道非流’试药?”
“……”见他神色,陆茶微怔片刻,终是垂下眼,怅然道,“莫告诉我,是司徒卿……”
“不错,正是由苏慕宁化名的‘司徒卿’,为取得‘道非流’教众的信任,做起了掠人试药的勾当!”
陆茶怅然摇首,无奈笑道:“于是,你是想报仇。”
韦去非沉默片刻,叹息一声:“当日,掠我全族人试药的是他,杀我爹一看生死的是他,可,放走我娘与我的,也是他。”
“……”陆茶抬眼望他,竟是无言。半晌之后,她只能抬起手里的酒嗉子,敬他一杯。
韦去非不曾推拒,昂首饮下一口酒。
陆茶屈指轻敲石桌,一声“那家伙……”不知是在为谁叹息。
一时之间,二人皆是无语。
月照青松,风拂白梅,一地银霜恰似落雪。
“告诉我,”韦去非打破沉寂,“苏慕宁,究竟是怎样的人?”
陆茶扬起唇角,笑了笑:“他啊,一个老不正经……总是满口‘哎呀呀’地说些笑话,懒懒散散的模样,好似什么事儿都不在意。可是,他所坚持之事,他便是肝脑涂地,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绝不退却一步。”
“这些看他当初灭‘道非流’的手段,可见一斑。”韦去非点头道,“江湖传言难免有误,他可曾对你说过,当初是如何要灭‘道非流’、并打入其内部的?据传闻,是因为濮阳家的女儿被闻人去非所杀?为报红颜知己之仇?”
陆茶牵扯唇角,笑了笑,却不似赞同。她垂眼道:“濮阳家的女儿确实是被闻人去非所杀,但若换作是别人,苏慕宁还是要灭‘道非流’。三十年前,闻人去非杀人试药,江湖人士闻之色变,早有除他之心。就在这一年,濮阳老儿得了要命的病,五内皆衰。苏慕宁也没法子治他。那时,闻人去非却出现,以濮阳家的宝物紫金王鼎为条件,医治了濮阳老儿……”
韦去非敛眉道:“那闻人去非的医术着实了得,让濮阳正德活到现在。”
陆茶点点头,却忽又摇头:“只是他那医法不敢恭维。他是拿濮阳家长女的五脏,换在了老头儿的身上。苏慕宁亲眼见其残忍,定下杀闻人去非、灭‘道非流’之心。于是,他与濮阳老儿商量,化名为‘司徒卿’,打入了‘道非流’内部。”
韦去非张口就问:“那他可曾告诉你,是如何令‘道非流’分崩离析的?”
面对他的疑问,陆茶摇首道:“这些,他不曾提过。”
韦去非静默片刻,忽又道:“既然濮阳家与苏慕宁有此渊源,你为何不愿与濮阳正德多言?”
“耶,我说韦兄,莫非人老健忘?”陆茶笑道,“刚才我答的句句属实。我就是恨濮阳老儿多事,又如何?”
韦去非挑了挑眉。
陆茶笑了笑,抬起手中的酒嗉子,敬他:“韦兄,今日一言,你我相熟许多。至少不必阴阳怪气地互相话里挑刺儿。来!一醉合该!”
韦去非亦是抬手。酒壶月下相击,发出清朗声响。
陆茶以手背抹了抹嘴,笑道:“可惜我实是困得紧,那便改日再续?”
韦去非也不相留,淡淡一个字:“请。”
陆茶笑着点头,缓步走出“冬院”,却并未径直回到客房,而是绕到西院的祠堂前。
堂中青烟袅袅,槛上立着数个牌位。陆茶轻声踏入堂中,自案上取下三株香,侧身在炉边引燃了。
冲着濮阳飞星的牌位,陆茶手持青香,鞠了三躬:“抱歉……”
一声轻叹自唇中溢出。她将香火插入炉中,刚想悄然退去,却听前殿一声尖锐哨响。
她忙跨出堂外,却见满园亮起灯火,家仆奔走不及,高叫:“有贼!”
陆茶急走数步,忽觉头顶黑影一掠。她抬眼望去,却见前殿屋顶之上,立着一个人。
月下,那人负手而立。月光映出他的青色面容,宛若鬼魅。
那人冷眼斜来,似是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