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本该是寂静之时,可这濮阳府内上上下下闹成了一团。家仆被编成队列,按班按时守护庄园,手中的火把在暗夜之中连成了一片,穿过回廊与小径。
家眷被集中安排在了内室,濮阳正德与其心腹数人守在外堂。方才在客房睡到一半的唐六郎,也被先前那开门的青衫人唤醒,领进了正殿之中。
堂中烛火明亮,映出濮阳正德一头银白发丝。与白天挺直脊梁站如松的模样大不相同,此时的他,却没有了那分矍铄精神,而是颓然地坐在太师椅上。烛光映在他那皱纹遍布的脸上,更显苍老。
陆茶、韦去非、杨君笑三人相继走入堂内。老人却无力招呼,只是扬扬手让他们坐下。
唐六郎虽然是做捕快出身,但经过几日的逃命奔波,方才能睡在柔软床上,几乎是刚沾上枕头就陷入熟睡当中,并不曾听见屋外的动静。直到此时,他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正当他开口欲问之时,只见那青衫人又领了一名青年进了大殿。那人头系纶巾,发冠梳得整整齐齐,身着青绿长衫,一派书生打扮。若不提他惺忪睡眼,倒算是眉目清朗的俊秀青年。
“濮阳伯伯,请问发生何事?”那青年轻声问道。
见濮阳正德神色黯然,立于老人身边的青衣客代为回答:“王公子,实不相瞒,先前是有恶人来袭。为免意外,不得不请您前来,以策安全。”
“原来如此,”青年微微点了点头,“那自是应该,多谢兄台解答。”
原来这便是濮阳正德口中的“朝中重臣王铮之子王抱朴”。陆茶暗暗将他打量了一番:虽是官宦之后,却没半分官架子,比起普通读书人更多了一份礼仪。
青衣客又代为将唐六郎、韦去非、杨君笑、陆茶四人一一引荐了。那王抱朴逐一作揖回礼,笑着说:“在下王抱朴,见过各位侠士。”
“不敢不敢。”唐六郎忙道,连连抱拳回礼。在永宁县之时,他偶尔也能见到一些大官,但哪个不是趾高气扬眼睛长在头顶上?像王抱朴这样平易近人的王孙公子,他还真是第一次看见,不免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好感。
“原本是想明日再请王公子与唐少侠见面一谈的,”青衣客解释道,“不料府中出了这等事。”
“无妨。”王抱朴忙道,又冲唐六郎点了点头,方撩起长袍,规规矩矩地坐在了一边的椅上,又用双手理了理衣角,端端正正地坐着。
见濮阳正德神态颓然,陆茶忍不住开口:“方才骚乱之中,我听有人似乎在喊‘闻人去非’?”
濮阳正德长叹一声,终于开了口:“不错,正是他。”
“什么?!”听这一句,唐六郎顿时大骇,“那个魔头?不是三十年前就死了么?”
濮阳正德,这个武林之中纵横捭阖六十余年威严仍在的前辈高人,直到此时,终是露出了与年龄相符的老态来。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便从那样精神矍铄的武者,变成了现下风烛残年的老人。只听他长叹一声,缓缓摇头:“老夫……绝不会看错。”
老人的转变,陆茶能够想得明白:当年钟爱的亲生女儿被闻人去非开膛破肚,还将五脏取出换在了自己的身上。那份惨烈的回忆,时隔三十年被重新放在了他的眼前,对于这个年逾九十的老人来说,太过残酷。就算他是见识广博经过大风大浪的武林泰斗,也终是难以承受。
忍不住自袖中掏出酒嗉子,陆茶饮下一口,只是默默望着眼前的老人,不言不语。
听到濮阳正德说那句“绝不会看错”,唐六郎顿时更为惊惧:“难道那闻人去非没死?当年苏慕宁没能杀得了他?”
濮阳正德缓缓摇首:“这不可能。当年‘道非流’一战,苏慕宁亲自验过那魔头,确认他气绝身死之后,方才力竭晕厥。凭苏慕宁的诊断,绝不可能出错。”
唐六郎想想也是:苏慕宁既是天下闻名的神医,绝不可能连一个人是死是活都分不清楚。可既然如此,那今夜擅闯的闻人去非,难不成是从地府里追来的么?又或者……
“会不会有人假冒?”唐六郎脱口而出。
陆茶锁紧眉头,濮阳正德却是摇首长叹。在场之人,没有一个人回应他。唐六郎不禁奇怪道:“怎么?各位,难道我说错?如果说那闻人去非明明早就死了几十年,如今突然出现,那只可能是有人假冒啊!”
“不,”韦去非沉声道,“还有一种可能。”
唐六郎急急问道:“什么?”
韦去非缓声道出三个字:“定魂珠。”
“定魂珠?”这个词儿似乎在哪里听过,唐六郎努力回忆,想了片刻,忽然一拍巴掌,“韦兄,你是说那个闻人去非花了一辈子的工夫去研究的那个、能让人死而复生的药?”
“不错。”答话的不是韦去非,而是濮阳正德。只听他再度一声长叹:“自闻人去非创立‘道非流’,他就一直在研究‘定魂珠’的研制方法。为此,他杀了上千条人命,试验这不死之药。而当年他医我之病,也是为了夺取我濮阳家的至宝‘紫金王鼎’,用以炼制那能令人起死回生的妖术……”
唐六郎怔道:“前辈,您……您的意思是,那魔头,真正炼成了那定魂珠?炼成了那种不死之药?”
堂中又陷入沉默。濮阳正德更是颓然垂首。看他模样,似是对闻人去非死而复生一事抱有相信之态度。而濮阳家的仆人亦全是一派愁云惨雾的模样,有些年纪大些的,更是面露惊惧之色,站都站不稳当,显是当年亲见过那魔头,一想到他竟死而复生,真正畏惧不已。
只有那王抱朴思忖了片刻,轻声道:“天下竟真有这等奇事?当年秦皇一心求长生不老之方,终他一生也无所得。就算那个闻人去非再有本事,也没道理能有这份逆天转命的能力吧?”
唐六郎的想法亦是如此,他不禁对王抱朴投去赞同的眼神,继而又道:“暂且不说那闻人去非是真是假、是死是活,他今夜前来又是所谓何事?濮阳前辈,您府中可有遗失什么贵重物品?”
濮阳正德身边的青衣客,代为答道:“方才已经差人清算过了,未发现有任何物件遗失。”
“那可就怪了……”唐六郎挠挠头,“这做贼的又不偷东西,半夜三更就来绕这么一圈?哪里有这样的怪事?”
陆茶淡道:“他的目标并非在物。若是盗宝,凭他的身手,自是可以来去自如,又怎会让人发现?方才他故意立于屋顶上,明摆着是要人看见。至于是恐吓还是另有所图,这倒难说。”
韦去非接过她的话头说下去:“不错。若闻人去非再出江湖,濮阳家确实是最好的起点。一来早有怨仇,二来凭濮阳家的消息网,不消两日,‘闻人去非再现江湖’的消息,便能传遍大江南北。”
“哈,那不得吓得一老拨子新仇旧怨尿了裤子?”陆茶忽然笑道,扬起酒嗉子,灌下一口,“怕是到时,江湖之中无论正派邪道,又都要打起‘除魔’的旗号了。”
唐六郎不解道:“为何?正道除魔,自然是天经地义。但陆姑娘你方才说那邪道也要除闻人去非,这又是为什么?”
陆茶瞥他一眼,笑着喝酒没答话。倒是韦去非沉声解答:“闻人去非既能死而复生,那便说明‘定魂珠’确有其物。这不死之药,谁人不求?”
王抱朴轻叹一声,缓缓摇头。他自幼饱读诗书,讲的是仁义礼智信,可现下听这几句,他也明白江湖中必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且不论今日的事,”王抱朴转而望向濮阳正德,道,“濮阳伯伯,您前些日子与我提到的‘太平约’一事,我思量再三,也觉得有所不妥。我想亲自去武林各派见证一下。若能劝说各派化解仇怨,签下‘太平约’,那自是最好的。如若不能,我也想知道个缘由,也好转告家父。”
说到这里,王抱朴又望向唐六郎,询问道:“唐捕快,不知可否麻烦您,帮在下这个忙?”
听他这话,唐六郎想都不想,当下拍了胸脯道:“当然好!义不容辞!”
“那便劳烦。”王抱朴向他行礼,唐六郎忙起身回礼。
陆茶抬手饮尽了最后一口酒,将酒嗉子收回袖中。她忽然起身,冲濮阳正德抱拳道:“关于那闻人去非是真是假、是死是活,就交由陆茶去探吧。”
濮阳正德断然摇首:“不行。那魔头泯灭人性,武功又是盖世无双。陆姑娘,此举太过凶险,万万不可!”
“无事,”陆茶笑道,淡淡道,“我心中自有分寸。”
濮阳正德看见她的笑容,忽然一怔:“陆姑娘,你与老夫可曾见过?老夫觉得你有些眼熟……”
“咳!”陆茶轻咳一声,笑道,“前辈您阅人无数,或许见过有人与陆茶长得相像也说不定。”
唐六郎“嗳?”了一声刚想说话,却被陆茶截断话头,笑道:“唐兄,不必担心。陆茶只是先行打探,又没说与那闻人去非交手过招,死不了的。”
韦去非瞥她一眼,沉声道:“我也去。”
“哈,韦兄,”陆茶本想拒绝,想了想又改了口,“也好。多一个人唠嗑也好,就算临死还能拖一个垫背的,这倒也不错。”
韦去非再不多言,起身抱拳。
杨君笑见此情景,亦是起身:“师父,我也去。”
“不必,”韦去非望她沉声道,“你留下,随唐兄和抱朴兄寻历江湖,处理‘太平约’一事。”
“可是……”面对师父的命令,杨君笑欲言又止,终究只能应了一声:“是。”
两人冲濮阳正德与在座诸人抱了抱拳,道了一句“告辞”,便转身行出大殿。
月中天。
行出濮阳王府的大门,万籁俱寂。青石板的路面上,被月光一映,好似抹了一层水亮亮的银霜。远远地隔着一条街,传来更夫敲锣报更的声音,引得几声犬吠。
陆茶晃晃悠悠地踏上青石板,踩乱一地银霜。抬眼望,在宁静夜晚之中,民宅幢幢,于月下静静矗立,流光映在瓦片上,勾勒出淡银色的边框。
身侧传来稳健的脚步声,陆茶看也不看,只是笑着摇摇头,“啧啧”两声:“我说,果然不是自家养的便不在意,韦兄,你的偏心还真是直白哪。”
韦去非知她指的什么,淡淡陈述事实:“她武功不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