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老头住在小镇的庙后弄。磨刀老头是独身，每天上午太阳升得老高的时候，他才慢吞吞地从庙后弄到街口的电影牌下磨刀。他背着磨刀用的长条凳，就像背着一挺轻机枪一样。磨刀老头喜欢吹牛，他在白晃晃的冬天的阳光下边磨刀边吹牛。他说自己年轻时候很英俊，在家门口排队的姑娘排了三天三夜还有百分之八十五的人没见过他。他又说自己从朝鲜战场回来，是功臣。又说儿子上过越南前线，也是功臣。听的人都哧地笑了，说，看来你们全家都是吹牛战线的功臣。
听了这话磨刀老头也不会恼，依然笑眯眯的。磨刀老头还喜欢喝酒，他吹牛说自己年轻时醉过三天三夜，还在高粱地上干过一个水灵灵的娘们。后来大家才知道，那是电影《红高粱》里的事，磨刀老头把情节套到自己头上来了。
冬天的阳光总是很温暖，街口的电影牌下就会有许多浓浓淡淡或荤或素的故事在人们的乐此不疲中传来传去。那天屠鸣一步步地走向磨刀老头时，开油条店的孙二娘正在用她老鸭一样的嗓门讲一个黄色的故事。她的表演绘声绘色，把气氛渲染得很好。这时候，她看到屠鸣出现了，屠鸣的脸色铁青，孙二娘没见过这么青的脸，她怀疑屠鸣的苦胆破了，才会把脸色也染青了。她不再讲那个黄色的笑话，她把两只手交叉着放在小腹前，摆了一个主持人才会有的优雅姿势看屠鸣。屠鸣的手中握着一把尖刀。屠鸣把尖刀递给了磨刀老头，屠鸣说，给我磨得锋利一些。
那天下午出奇的安静。屠鸣蹲在磨刀老头的旁边。磨刀老头说你为什么要磨这把尖刀。屠鸣说，我要杀了那对狗男女。屠鸣说这话时眼前就浮起他的老婆和老婆厂里的厂长两个交叠着的人影。磨刀老头这才知道是屠鸣老婆红杏出墙了。磨刀老头叹了一口气，刀磨得很慢，嚯嚯的声音在屠鸣的耳膜里钻来钻去。屠鸣有些不耐烦了，屠鸣说，不要磨洋工，你给我磨快点儿。
磨刀老头说好的。但他依然磨得很慢。他说年轻时候妻子跟人家走了，那是一个下着雪的冬天，妻子去乘车，他踩着雪追了十多里地才追上妻子，给她送上了一块围巾。磨刀老头边说边微笑着，像是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第二天，屠鸣又来了，屠鸣说你昨天说的都是真的吗？磨刀老头郑重地点了点头，说，真的。屠鸣说，吹牛。磨刀老头就哧地笑了，说，今天你就听我吹一天的牛吧。屠鸣果然蹲在他身边听磨刀老头吹了一天的牛。
这天傍晚镇上的人包括孙二娘在内都看到屠鸣帮磨刀老头背磨刀用的长条凳，磨刀老头双手反剪，在屠鸣背后踱着步唱着锵锵锵我手执钢鞭将你打走向庙后弄。许多人还看到，屠鸣请磨刀老头去了镇上最有名的友谊楼酒家，狠狠地喝掉了三瓶白酒。
后来屠鸣办了一家企业，生意很红火。屠鸣开着自己的车子出没在小镇，屠鸣是小镇里的名人了，他不爱说话，但是，他的话一言九鼎。
几年过去了，磨刀老头突然在一个冬天的日子里死了。那天他照样去街口的电影牌下磨刀，结果人还坐在凳子上，头却那样垂了下来。孙二娘轻轻轻轻碰了碰他，磨刀老头就像面条一样软塌塌地倒下了。
屠鸣去送磨刀老头。这是他第一次踏进老头的家里，他看到墙上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目光透过镜框和他做了短暂的交流。画面上，女子站在一棵梅的下面，梅花已经星星点点地怒放了。这个女人早就不在人世，这个女人并没和人私奔，这个女人病死在磨刀老头怀里的时候，还很年轻。
她在磨刀老头的泪水中轻轻离开喧嚣的尘世。磨刀老头却对屠鸣说女人和人家私奔了，所以，大家才会说磨刀老头是天下第一吹牛。
但是，在整理遗物时，人们才发现，磨刀老头藏着两块闪闪发亮的军功章，一块是他自己的，一块是儿子的。这时候，小镇上的人们才突然想起，磨刀老头曾经吹牛说起过，他身上还藏着许多弹片。这时候，小镇的人们同时想起，那个跑出去许多年的儿子，确实是一直没有回来。
小镇的人们忽然对他肃然起敬，都跑到山上去向他鞠躬。屠鸣也在磨刀老头面前深深鞠躬，那天正下着雨，大家都看到屠鸣的嘴唇动了很久，却没能说出话来。最后，屠鸣只是在深深弯腰的同时，轻轻说，谢谢。很轻的两个字，被雨淋得湿漉漉的。
开油条店的孙二娘对镇上的人们说，屠鸣的车常出现在山脚。孙二娘说，屠鸣老板最近一定是爱上了打猎，不然他老是往山上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