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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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两年的光阴似乎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改变。还是瘦削的女孩儿,前额光净,嘴角微抿。仔细看,唯一有变化的是她的眼神,似乎收敛了更多的静默与温柔。我勉力回忆,这两年里,自己似乎也不曾有过改变。这两年时光仿佛被封存、忽略。她走近,不同于往日任何一次,露出平静优柔的微笑:“看见你,很好。”

邓教授从洗手间出来,我介绍:“陆青野,我的朋友,也是日语教师。”

她端端正正说:“我读过您编的日本中古时代的和歌集。熙明也向我介绍过您。”

邓教授颔首:“多谢你辛苦跑一趟。火车站怪挤的。”

她极乖顺:“是啊,走出去就好了。上海这几天有雨,很潮湿。”

青野帮我们叫了计程车,恰好接站老师也到了,邓教授很通达:“我先过去,你们慢慢聊。”倒是青野十分不好意思,微微勾着脖颈,笑道:“我们聊的辰光有,别耽误正事才好。”邓教授说:“就是有正事也不赶在今晚。”见这情形,我便说:“好的。那我晚些回来。”

和青野坐在计程车内,她一双漆黑眼睛在华灯璀璨里闪啊闪:“现在已经十点,再晚一些,你要几点回去?”

她坐在我身旁,除却当年在日本和陈久寻,我极少和女性靠得这样近。我习惯疏离、淡漠,而此刻的距离却又恰到好处。我感到久违的宁静,本想象过去那样调侃她几句,或者逗她一下,话出口时又温和了:“你明天几点上班?怎么跑这么多路来接我?”

她笑:“明天几点上班不要紧,跑这么多路也不要紧。只是听说你来,就想应该来接你。”她停了停,脸微微偏过去,路灯光映在她脸上,外面果然湿雾蒙蒙,她问:“想去哪里?南京路淮海路早安静了。这里和国外差不多,夜市都不热闹。我有深圳的重庆的同学,他们说那里的夜市特别热闹,凌晨过后还有人在街心唱歌喝酒。”

我说:“叫师傅随便开,我们说说话吧。”

“说什么好?”她哧哧笑,“不知道为什么,我曾经发誓再也不见你。但现在知道你来,又赶紧过来。”

“为什么不见?”我回忆,“所以你大三那时没来北京参加决赛?”

她听了就笑:“什么时候的事了,你记得比我都清楚。”

车里又安静下来,广播里在放很熟悉的调子。静了一会儿她先笑:“这到底是哪支歌?”

我说:“我也在想。”

她一拍掌:“是《踏浪》。我小的时候妈妈喜欢唱这支,我一直当成催眠曲。”

“你妈妈现在怎么样?”

“蛮好的。”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只是一劲儿赶我走,不要我回家。对了,《吴郡志》有没有看?”

“在火车上翻了翻,最爱‘土物’卷。”

“如此甚好。”她笑,“回头你闲了,我比着书里的每一件风物找给你对照。”

“你住哪个区?”

“我住长宁,你要去的地方是虹口,打车的话不算远。你看,是我送你,还是你送我?”

“当然我送你。”

而后来,到了她租住的小居室楼下,她又一直望着我。当晚雨气若有若无,夜色里各种风格的建筑隐约有起伏平仄的线条。路灯光线被蓊郁的树荫噬去一部分,十分熟稔。我突然听见她邀我:“要不要上去坐坐?”

没等我回答她又笑:“算啦,我们就在楼下吧。上面乱七八糟没收拾,不好意思给你看。”我们在小区里顺路走下去,路过花圃,她伸手拂一拂长凳上的雨水:“坐吧,还算干净。”我制止:“石凳太凉。那边有木椅。”

时光迅疾。

日后我总是回忆这个雨水微濛的深夜。花圃安静,倦鸟合羽休憩,我和这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女孩儿清谈。直到听见野鸟贴着树丛低低飞翔方才惊觉时间太晚,夜气太寒,忙自责,命她回去睡觉。她澈澈双目流露出儿童才有的狡黠,说,不如一起上去?

她的屋子要踮足才能进入,物件太多,碑铭拓片,竹雕,桃花坞的年画,各种书籍,日文杂志,吊在灯盏下的双鱼,光洁嫩黄的麦秸秆交叠编织的蝈蝈笼,以及被乌镇蓝印花布罩住的一张小床。

她很快就蜷在那床上,何其坦然放纵,脸埋在被子里,被子有特殊香气,她显然困了,喃喃说,这是靛蓝染的土布。靛蓝,你懂不懂?种蓝成毗,五月刈,曰头蓝,六七月再刈,曰二蓝。甓一池汲水浸之,入石灰搅千下,戽去水即成靛……如呓语般,还不忘咭咭轻笑,宋熙明,就劳累你陪我一夜。我心一抖,蓦然目睹一段暗寂无所寄托的日月。从未感觉与她如此靠近。有一种鼻酸,还有悯然,以及感激。

我笑意里是否不自觉带有宠溺?我答,好。

我守她安睡到天明。

陆青野

宋熙明的到来为我的生活带来一些微妙的改变。那晚他果真留下来陪我,清晨时闻见米粥香。我非常抱歉,慌手慌脚为他找洗漱用具。卫生间的门掩住了,我坐在小桌旁发怔,不知是恍惚还是感念,听见磨砂玻璃门内自来水的声音,以及一个成年男人静默迅速的洗漱声。天晴了。晨起薄亮的阳光映在窗帘上,树影投在地板和墙壁上,细小的叶片沙沙摇动,那形状是香樟。

他走出来,脸是湿润清爽的,我头微微一垂,也闪进那磨砂玻璃门内,飞快梳洗。

我们终于可以从容相对,坐下来吃粥。我拿筷子碰碰碗边,笑:“你的粥比我熬得好。”

他也笑:“我倒没吃过你熬的粥。”

本来脱口一句“以后煮给你吃”,心一醒,猛然煞住,觉得太唐突太露骨,多么羞于出口啊。我还在暗自盘算的时候,他已吃了大半碗,拿筷头挑腐乳送到嘴里的姿势很熟练。我表扬:“很对,吃腐乳就是该吮筷头,多有滋味啊!虽然我晓得在日本吮筷头是最没礼貌的。”

他笑,故意大声吮咂筷头:“哼哼!”

他很快就和邓教授一行去往苏州一带考察调研。我则依旧过着匆促奔忙的生活,每日很晚回来。

在单位认识了一位年轻女老师,赵瞳。我们教平行班,课时安排完全一样,常常,我在这间教室讲课,头一仄便能看见走廊那边教室里的她。她往往也在回头看我,彼此一笑,算是认识。课后我们并行回办公室,路上遇见的男学生尤其喜欢跟她打招呼,赵老师好!她生相圆润,妆容精致清淡,很招学生亲近,与常常沉默严肃又不喜妆扮的我很不一样。但有时瞥见她的目光,却又透亮澈明,很不寻常。

我是电脑白痴,机器常常中病毒,严重时反复蓝屏,无法开机,真懊丧。大学里遇到这样的情况,都是叫朱平帮忙。他十分乐意到我宿舍来修理电脑。哦,朱平,在学校里还能偶然碰面,毕业后根本断了消息。现在,赵瞳能帮忙。她动作灵敏干脆,很快重装系统,并给我安装新杀毒软件。

一次,我前夜洗头没有吹干头发,睡相太坏而致头发凌乱不成形,早上来不及重洗,只有恨恨切齿,一路不住把手按在脑袋上,揿住右边一蓬翘起的头发,真尴尬。赵瞳看见,招手叫我过去,取下胸针别到我右边发上,又用细卡子固定。想不到惊艳,刚进教室就有女学生说:“陆老师哪里买的发卡?”我正色:“别人送的。”女学生羡慕:“好漂亮噢。”

又一次,学校老师下了夜课吃烧烤。有一味茄子,烤得软烂滚烫,撒了胡椒,我们吃得龇牙咧嘴,以为非常好。赵瞳在一旁静默微笑,侧脸极美。我们问她怎么不吃,她兀自起身到烧烤摊边借了老板的工具,重又取了一枚紫茄,飞快翻动,烤熟了盛过来。大家很迟疑,我第一个伸筷子,只尝到异香,好惊奇:“你怎么做的?”烧烤架上的木炭啪啪作响,她很是淡然:“这有什么。如果加青蒜、罗勒草、橄榄油,味道才更好。”我开玩笑:“这做法倒有土耳其之风了。”大家都在热闹,赵瞳点烟,姿态与白日教学区的端然优雅很不一样,而我只感觉她深深看我一眼。

她懂得许多,往往叫人惊奇。譬如一次,我在这间教室听见她在唱歌,不自觉停下来听她唱,下课问她:“好奇怪的歌,很像北海道那边的言。”她说:“是阿依努族的歌。”“你怎么会?”“以前到那里玩过。”

有一天下课赵瞳过来:“我一个人上街很无聊,要不一起去?”

我不拒绝:“好的。”

上海秋季黄昏被安稳宁静的晚阳晕染,凉风沉沉打在脸上,公交车不疾不徐路过每一个站台。赵瞳朝我一笑,很容易便亲近了。

我们并无甚可谈。忽而听见她说:“八岁的男孩子最喜欢什么?”

“嗯?”

“我儿子。”她笑,“他来上海度假一周。”

“你?儿子?八岁?”我看她至多二十四岁,青春逼人,身形依旧如少女一般谨慎清简,哪里来个七岁的儿子。

她含笑沉吟:“我十六岁生养的他。西班牙女孩子法定婚龄是十二周岁。你还没告诉我这么大的男孩子喜欢什么呢。玩具?童话?”

我尽量表现平静:“现在孩子早熟,玩具童话怎么能满足他们,最好是网络游戏。”

她很认真:“网络游戏……这个好像有些难。我现在就要去见他。你愿不愿意陪我。”

我一愕。她垂目道:“对不起,我把你骗出来,其实是要你陪我去看儿子。”

赵瞳和我转车去茂名南路。她一直拉着我,手心有汗水。我也很紧张,但不知道怎么开口询问。我们到了花园饭店。店堂玻璃门柔丽敞亮,赵瞳攥了攥我的手,松开,静静走入。我也学她的样子,尽量做出文雅轻松的神情。大堂顶灯太璀璨,地板太明亮,意大利风格的花瓶太鲜艳,晃得人眼晕,热带木隔的小厅内有客人喝咖啡吃点心,柚木长条桌上的白瓶中置了孤拔一朵郁金香。我这才发现赵瞳身边已多了两位白衫黑裤的侍应,彬彬有礼问:“这位小姐是?”赵瞳声音坚决且庄重:“这位陆小姐是我亲眷,需得与我同行。”

两位侍应好像与厅堂内其他侍应装束不太一样,不待我细究,他们已引我们入电梯,过走廊,豁然两扇灰墁雕花门,像迷宫,自有人为我们打开,出来一个套裙盘发的西方女人,开口的仿佛是西班牙语,我略微辨得几个单词。赵瞳会说,她们简短谈过,那女人对我们很恭敬。我有些莫名,忽而听见赵瞳低声说中文:“我第一任丈夫是西班牙人。那时候我在西班牙。”我亦低声:“赵瞳,今天不是四月一号。”赵瞳笑:“我当你是聪明人,才独独带你来。”我哑然,赵瞳又说:“其实现在我也很怕,你只需要陪着我就好。”

终于看到一个中国妇人,猜不出年纪,或许有三十岁,她手里牵着的男孩乌溜溜的眼,黑发微鬈,的确是混血儿的秀丽样貌。男孩儿看看赵瞳,很陌生。

那中国妇人说:“你青春依旧,卡洛斯的爸爸却老得厉害。”

赵瞳微笑:“现在我可否带卡洛斯离开,一周之后准时送他回来。这七天是我们母子的时间,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打扰。”

事情看来很顺利,妇人点头允了赵瞳:“放心。”

我跟着这对母子走出去,行藏颇惹人揣测。路上赵瞳长吁道:“没想到这么容易,我还以为他们要作一大篇文章。”卡洛斯坐在她身边,又乖又沉默,像洋娃娃。赵瞳笑:“他听不懂汉语。这孩子带了一点儿王室血统,刚刚那个中国女人是他舅母,我的嫂嫂。”

我以为自己在听故事,将信将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