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言笑晏晏:“十来岁时被大人接到西班牙南部,爱上那里的风光,热衷游历探险。然后嘛,爱上了一个很帅的男人,为他生了孩子。”
“卡洛斯的爸爸?”
“嗯,我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他真宠我,恨不得造一座大宫殿给我。不过他的身份不被皇室认可,他只是个普通生意人,靠家产吃饭。”
“你家人知道?”
“当然知道。他们很生气。不过我们还是偷偷举行了婚礼,我的丈夫喊我‘东方小新娘’。我被大人抓回去,丈夫恳求我把孩子生下,他们家也是这样要求,好像还给了我家许多报酬。于是我生下卡洛斯就和丈夫解除了婚姻关系,被送回国。”
“你胆子真大。”
“那算什么。小时候在非洲,敢抱着蟒蛇过河。”
“你去过很多地方。”
“父母工作的关系,他们常年无暇管我,我也有很多自由。”
“那现在准备怎么办?”
“结婚啊。”她笑得多甜蜜,“你是我身边唯一知道我过去的人。其他人哪知道我曾是西班牙的东方小新娘?我要嫁个出众的男人,那种肯为我造宫殿的男人。”
我咂舌:“赵瞳,我一定要出卖你,把你的故事卖掉,会赚大钱。”
赵瞳大笑:“怎么会,因为我相信你,我称你为‘亲眷’。”
我深吸一口气:“赵瞳,你的人生真丰富。”
“可有时会觉得累。”
我回到住处,躺在床头,垫足枕头,仰脸翻一册宋代笔记。竖行繁体看得累,索性拿了金庸的小说看,很放松很舒适,靖哥哥第一次见到女装的蓉儿,惊得说不出话,蓉儿羞涩一笑,靖哥哥,不认得蓉儿了吗?这段差点没把少年时的我迷死,认为这是最美的相见,最好的女儿心思,男女之中,需有一方玲珑剔透,另一方憨直宽厚才好。于是小时候,总喜欢称呼亲近的男孩儿为某哥哥,又暧昧又温柔,如今回想真是惹得一身冷汗好不羞赧。看了两页眼皮滞涩,愈发沉重,我羞言寂寞。然而此刻寂寞不单于心理,更甚在生理。我只感觉心悸,慌乱,一口气转不过来,耳中急管繁弦,逼人眼泪。逝水中不断有人过去,我的旅人,我的友伴,我始终追赶不及,搁浅岸边。心中涌起许多情绪,理不通透,不如睡倒。
然而多可恶,难得小憩的闲情也要被电话铃扰醒,那边有人说:“陆青野吗?”
我蓦然坐起来:“宋熙明?”
“我能不能请你帮忙?”
“当然。”
两个小时后,我赶到苏州某处医院,见到了宋熙明。他眼上缠着纱布,脸很惨白,我倒吸凉气:“怎么会这样?”
他伸指唇边:“嘘,本来不想来吓你,可是现在只能想到你。这次调查我和邓教授分在两处,我在苏州,他在常熟。我今天遇见一场小车祸,其他好办,但玻璃渣伤到了眼睛。恐怕要一周才好。如果告诉他,他一个人就要做两个人的调查,还会很担心。”
我心惊肉跳:“你怎么搞的,那现在我能做什么?”
“帮我做功课。”他唇角一勾,“这份方言调查报告你先帮我做。”
我问医生他的眼睛要不要紧。医生说碎玻璃并没有伤及眼球,只是划伤眼睑,伤口愈合了就没有事。我还问,会不会影响视力?医生说不会。我还是惴惴,那,伤口会不会很大,会留疤吗?医生笑,放心,就算留疤也不明显,根本不要紧。
我这才放心。我骂他:“为什么不上报你车祸受伤?你这样瞒着医药费不好报销,补贴也没有,真是笨蛋。”
他却笑:“小事儿……”
我嘴上虽念念叨叨十分不满,心里毕竟有不忍。我带他回上海,让他暂住在施奶奶留下的房里,每天给他叫外卖,下了班就帮他做方言调查,按时把调查表念给他听。他一边指点一边沉吟,裹着白纱布的脑袋微微一偏,像个大孩子,天真的,依赖的。我心一动,停在那里,不知话头何时截住。他问:“怎么不说了?”我惊醒,嘴硬:“就是不说了。”他笑:“不听话不给你发工钱。”“还有工钱?”“当然,从调查经费里扣。”
我们这样一言一语,气氛渐渐融洽,有了几分调笑的意思。略显轻浮了。他已煞住,室内静谧,我忍不住细细打量他,又感觉他正眯缝着眼在纱布后看我,连忙言归正传。
有一次谈到这间房子的安排,他说:“还是租出去好,租金可设成基金做公益活动。譬如办画展,开曲会。你不是说施兆纯世家出身,最好风雅。”
我说:“这我也想过,但谁来管理运作?你?”
他笑:“我当然不行,要回去工作。”
我不知怎么怒了:“好吧,谁让你来这儿的?早点回你的北京去。”
他沉默了一会:“我原本也是要回去。”
“你根本就不应该来。”
“但是已经来了。”
“我真是恨你。”一时切齿,不知想到了什么,我哪里恨他?多少个黯淡无光的日子,若没有他给我希望,我是否早已沉沦?他这样好,这样好,我岂会恨他?
就这样僵住,而后我默默收拾东西,撂他一个人在屋中,转身就走。走到楼下闻见黄桷兰的香气。准备赶公车回长宁,又有些不忍,回头朝那间屋子看一眼,迟疑着是走还是不走。但此时听见身后有人喊我:“青野。”
是宋熙明。他眼上犹裹着纱,面颊清瘦,他一步步扶墙过来:“青野,不要生气。”
过去的时光里,我一次次决然转身,又有谁这样叫住我,命我驻足,惹我落泪?而他当然看不见我的眼泪。我又茫然,顿了顿,转身爬上公车,走了。车窗一晃,就此看不见他。我虽在流泪,却有莫名的轻松。
因为他终于是要离开,他也是只有眼睛蒙住纱布的短暂辰光里需要我。我害怕自己再近他一步,我为自己的悄然沉溺而羞耻。我悲哀地发现,时隔两年,我依然绕不开他。因为有他,我闭锁自身,不屑与其他任何一名男子交流。若需用一句诗来形容,便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如此,我只有逃,不断地逃。
而又怎逃得开?夜里担心他,又不好意思给他电话。想发短信,蓦然记得他看不见。只有彻夜焦急,第二天清晨还是去看他,给他买了热乎乎的粢饭团和滚烫的现磨豆浆。想不到他却在高烧,我骇极了,问他怎么了,有没有吃药。他很冷静,说没有事,可能是伤口感染。我手脚还算利索,赶紧拨急救中心电话,又向学校请假,随他去医院,他神志很清醒,知道说“青野,不生气了吧”。我又怒又急:“害我不去上课,耽误工资,能不生气?”他还笑得出来:“找我算账吧。”我强忍着哭腔开玩笑:“你要是烧坏了怎么办?要是瞎了怎么办?你爸妈会把我杀了,还要我赔很多钱。”护士表示不满,挡开我:“病人需要休息,不要说话。”
万幸,他只是一般感冒发烧,眼睛的伤口已经全部好了。纱布拆掉后,他在输液室挂水。秋天感冒的人很多,输液室的床位根本不够,长椅上也坐满了人。他本来有一个位子,但很快让给了一个孩子。他就在输液室门边站着,吊瓶挂在架子上。我嘴上怪他:“站着累死你。”心里却由衷感到骄傲。是谁说你爱的那个人只需对你好就足够?我无法容忍一个男人自私冷酷,漠视他人的痛苦。这个细节让我有多了一层笃定。
我端详他,故意吓他:“眼皮上好大一条疤,这下破相啦。”
他笑:“我破相了你怎么还这么高兴?”
我一怔,想着这句话的幽曲,半天无话。倒是他,跟我讲方言调查的所得,说吴语中许多以“兮兮”结尾的词,如红兮兮、神经兮兮、妖怪兮兮,与日语的结尾词很有相似之处。我笑他,这样的发现就算新大陆?他又说,吴语中有称父亲为daidai,镰仓时代某本《源氏物语》注释上也有将父亲注音为daidai。
他说,吴语是方言,资料记载很少,但从现代吴语和现代日语中仍能窥见到古代吴语对日语的不可磨灭的起源性影响。语言随文明的进步也在不断更新,只是有的词更新得很快,有一些则较慢。倘若从特殊的视角搞这样的研究能够有助于了解日语受吴语的影响以及各自的发展规律,并帮助理解两国有关史料中的疑难之处的话,未尝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我说,可惜北方人做这样的工作太吃力。
他道,久寻当初就想做这个课题,但她少有机会回国。倒不如分头合作,她接触日文典籍的机会比我们多,我们搜集吴方言也更方便。所以,我是否能请动你一起加入?
我笑,你们都很专业,我哪里敢凑热闹。吴地日语学者数不胜数,你随便招一招就有人来。
他很真诚,青野,你的能力超过你自己的估计。
我黯然,我从不敢估计自身,我只怕朝不保夕,我只求温饱无虞。
他说,丫头啊,你的眼神出卖了自己——看你满眼的不甘和委屈。你怎么愿意就此埋没在语言学校?
我噎住,宋熙明啊宋熙明,何必如此凌厉,能否放我一马,不要刀刀见血。
他恢复健康,我发现他现在已不服用安眠药。他说除了药物和勇气谁也不能解救自己。药物有瘾伤身,只有自己克服,一戒也就戒了。他看看我,笑,说来也该谢你。
我和宋熙明最终商量,施奶奶的那套房子还是租给了附近高校的团契。教友们可以在此聚会祷告做礼拜,也不算辜负施奶奶的意愿。
深秋,宋熙明要回北京。他与邓教授此番调查成绩似乎相当不俗。他离开的前一天黄昏我去外语大学找他。向晚的校园很宁静,情侣们的步调轻盈愉悦,树林中有鸟,喉咙一啭,落下许多音符。不知为何,我有悲伤,抬头面对他时,凄然无话。暮色沉沉漫开,笼罩旖旎蜿蜒的地面。我突然想起两年前在蒙马特教堂,正是和这个人在一起,有奔跑,有沉醉,有哭泣。谁能想光阴如此温厚,又如此残酷,让我们短暂相逢,长久分离,又短暂相逢,再长久分离。
他们坐Z2号班次回京,始发时间是夜里七点四十,恰好是我夜自修。赵瞳从对面教室过来拍拍我:“怎么了?魂不守舍。”我一惊,看时间刚好六点,他应该已经到了火车站。我为什么不去送他?是怕别离难舍,还是怕别后无期?
我踌躇,现在过去或许来得及,下一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或者下一次见面,我们都各自成家。
赵瞳问:“到底怎么了?”
我压住满心烦乱,随口一答。强行命令自己冷静。
但我最终,最终还是霍然起身,风一样冲出教室,冲出校门,火烧火燎拦住一辆出租,大声说,到火车站,越快越好。
那夜色如蒙马特的夜色一样浓黑,我仿佛看见视野里高高的山顶上静静悬浮宛若圣殿的蒙马特教堂。我驻留在那个夜晚,内心疾风骤雨,那是我的蒙马特,时间再残酷也无法改变它、侵蚀它。我指上又有了温度,是他攥紧我奔跑时的温度。他说青野,你这样努力,一切所得皆不意外。我曾如此执迷这短暂的时光,以致我始终不愿真正低头,不愿灭去我少年般偏执可笑又虚无不定的理想。我知道这是悲剧,注定遭遇冷却,注定面临覆灭,可为什么还要难过,为什么还要奔跑?
候车室人山人海。滚动屏幕上显示Z2次列车已开始检票。我冲向检票口,我目光扫过每一个人,这万千人中只有唯一一位是我的旅伴,我愿再见他一面,向我的旧时光告别,回忆如此艰难,令我浑身痛楚。随着时间的流逝,检票口的人不断前行,持票,检票,入站,我渐渐冷下去。他定然已经进去。他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他在看报纸,他在等待列车离站。我也应当转身离开,一如从前的许多次。
我突然被一个人揽住。
“我早看见你了,丫头。”
我一时大气不敢出,恢复正常时很平静地笑了,像跟自己狠狠打了一个赌,赢了。
“谢谢你,给我这么多快乐。”我说,“很满足。从此要更加热爱生活。”
“也谢谢你,给我这么多快乐。”他说,“到北京我会联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