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不负如来不负卿: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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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凉州岁月(9)

我开心地将粮食交给呼延平,让他今天多煮半斗粮,其余的锁入库房,并偷偷告诉罗什,其实张资的病无法断根,过不了几年便会死去。

“吕光在张资病逝前设法医治。一个叫罗叉的外国道人自称能治好张资,吕光给了他许多珠宝。你知道罗叉骗人,便在张资和吕光面前用五色丝结绳,燃烧成灰投进水中,灰末浮出水面又聚合成丝绳,这便预示了张资的病不能痊愈,果然仅过了几天他便病故了。”

他疑惑地在我耳边问:“这烧丝成灰又聚成形,如何能做到?”

“我不知道。”厨房飘来小米的清香,今天的饭可以比昨天稍稍丰盛些了,我咽咽口水,冲他一笑,“你比我聪明太多,还有好几年时间呢,你可以慢慢想。”

“艾晴,你的粮食是从何而来的?”

他果真问了。我心一虚,含糊地说:“是卖玉所得的钱。”然后急忙站起,向厨房走去,“我去帮公孙大娘烧饭。”

七十一 第一次争执

又一天,我背着粮袋从蒙逊家出来。大年初八,雪已不再下了,融雪滴滴答答沿着屋檐滴落。我看看难得转出一抹亮色的天,心想,这难熬的冬天应该快过去了吧?出了门,看到呼延平如常在大门口站着,便嘘出心中闷气,抬脚向他走去。

从巷角里转出一个瘦高身影,修长挺拔的身姿让我僵住,全身血液顿时凝固。我看向呼延平,他无奈地对我摇了摇头:“夫人,法师早已起疑……”

我苦笑,早该料到的。呼延平怎么抵挡得住罗什的盘问?我将粮袋交给呼延平,让他先回家,再手足无措地面对罗什。他将我带到一个无人的巷尾,仔细盯着我的眼,勘透人心的目光让我头皮发麻。

“沮渠蒙逊为何给你粮?”他脸色有些青,声音严厉。

我一阵心虚,说出来的话不自主地结巴:“这个……是他请我当西席……”

“哦?为谁讲课?沮渠蒙逊只有一个不足一岁的儿子。”

他犀利地看我,劈头又是一个问题:“你教蒙逊什么?”

“教……教史……”

“他早已熟读经史,还需你来教吗?”他打断我,语气逼人,“艾晴,你是不是告诉蒙逊他的未来,用以换取粮食?”

“我……”

他又急又恼,眉头紧蹙,声音抬高:“你忘了我说过的话吗?这些枭雄若知道你能预言未来,会想方设法控制你,利用你,到时你的处境便危险了。”

我暗自摇头,自己居然忘了,在他面前撒谎根本是行不通的,说了实话我自己也能轻松一些,我吸了口气说:“我没有告诉他未来,我只是教他最感兴趣的君王之术。”

“君王之术?”他清俊的眉皱得更紧,锐利的目光射向我,“沮渠蒙逊这样的人,仁义道德怎是他所喜?”

“是,他的确不喜欢。”

我抬眼对视上他,心情反而平静下来,酸楚地说:“所以我教给他的是一千年后一个叫马基雅维利的人写的《君主论》,其中心思想便是权力高于道德,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操弄权术,重视实效,相信结果能替手段辩护。”

“艾晴!”他张嘴惊呼,又警觉地看一看周围,压低声音责备,“你怎可以告诉他这些?他本就有野心,听了你所讲会更变本加厉啊!”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助长一个枭雄的诞生。”

我迎上罗什澄澈的双眸,凄清一笑:“你想知道我每天都在给蒙逊讲什么吗?”

我昂头看天,天际的一抹亮色似在渐渐转暗。我无奈地垂下沉重的头,从没有此刻那么痛恨冬日的漫长。

“为达目的可以偶尔使用恶劣手段,但其后绝不可再用,应审度自己必须从事的一切损害,并且要毕其功于一役,使自己不需要每时每刻不断重复这些罪行。这样一来,由于没有重复这些罪行,君主便能使民心重新安定,并施惠赢得民心。”

我喃喃地背出今日教授的内容:君主如何作恶。在讲的时候,蒙逊的鹰眼不住闪烁,难掩兴奋之色,这个章节对足了他的胃口。

十一年后,河西鲜卑秃发乌孤自立,吕光派蒙逊伯父罗仇平叛,却打了败仗,吕光一怒之下杀了罗仇。蒙逊带着伯父的灵柩回卢水老家,对着亲族哭诉吕光的荒虐无道。尔后,他揭竿而起,十天就聚集了上万族人,但毕竟势力还弱。蒙逊的堂兄男成围攻建康城,与那时已被封为建康太守的段业相持不下。男成策反段业,拥立段业为王,于是段业打开城门,成为北凉第一位国主。

本来在那个时候,蒙逊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无法跟族中威望更高的男成相比。段业本就不足为患,蒙逊要上位,第一个要除的便是自己的兄长男成。于是蒙逊铤而走险,以毒辣的计谋反间。先约男成祭告兰门山,又向段业告发男成欲反,男成若来请求祭告兰门山,便是他要反的证明。段业果真上当,杀了男成。此后,段业死于蒙逊之手才知蒙逊的狡诈。

他听着这段如何作恶的话不住闭目摇头,再睁开眼时俊眉紧拧,痛心疾首:“艾晴,这般罪孽之书,你怎可教与蒙逊那种人?你跟我说过,他日后会卖兄称王,他很可能就是听了你的话日后才有这些举动,这杀戮和罪孽里竟然有你的原因,这是在造孽啊!”

我咬一咬嘴唇,迎面对上他震惊的浅灰色瞳仁,凄凉地说:“我知道,但我不会为自己辩护,说历史本来就是这样发展的,我也不会拿着要让你们活下去的理由给自己找借口,你不必为吃下去的那些粮食内疚,也无须像伯夷叔齐一样‘不食周粟’,一切后果我自己来担……”

“艾晴!”他把我搂住,用手捂住我的唇。他的手冰冷,指节处长满青紫的冻疮,在寒风中皱起灰色的细纹。

他心疼地叹息,不忍再责备,眼里流露着不舍,柔声在我耳边低语:“从明日起,别再去了……”

我被他捂住嘴,只能紧盯着他的双眼,缓缓摇一摇头。他放下手,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罗什,我明天、后天、大后天都会去,因为这是我唯一可以帮到你的,我们现在已经无财产可卖了……”

我猛吸一口气,不顾喷涌的泪水看向他,嘴角颤抖着说出我一直憋在心里的话:“罗什,你可想过,为什么我们每天吃不饱?为什么我要向蒙逊兜售你不认可的君王之术?”

我喘着粗气,嗓子隐隐作痛,哽咽着低喊:“因为我们收留了两百多人,我们要把自己的食物掰成两百多份!没有他们,我们本来可以衣食无忧,安然度过这个冬天。”

豆大的泪聚积在他深陷的眼窝中,眼里闪烁着灼人的晶光。他扶着我的双肩,用颤抖的低沉声音一字一字地慢慢问出:“艾晴,你可后悔?”

一滴冰冷的雪水沿着屋檐滴到我的脖子上,凉意渗透肌肤,直抵心房。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又抬高了,近乎宣泄般地喊:“若我不是你的妻,我绝对没有勇气收留他们!罗什,我从来都比你自私,我的时代有太多人只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没有你那么伟大,在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时还想着救毫不相干的人!我之所以这么做,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善良的心,平常时候有,但面临挨饿时,我想的还是我自己。”

我咬着嘴角,让痛给自己注入一份清醒,我挣开他扶住我双肩的手,与他拉开一些距离,冷冷地咧嘴笑出声:“是不是很吃惊?你冲破层层艰难一心要厮守的妻,竟也有这么自私的一面,这么可怕的想法?”

我挥开他欲伸过来的手,又后退一步,声音已近乎咆哮:“饿得最难受的日子里,我心里怨过你,为何要收留他们?可是埋怨归埋怨,家中两百多人,难道现在把他们赶出去不成?走出那扇门,他们就是死路一条。可是他们不走,难道我们要跟他们一起饿死吗?”

凛冽的寒风卷起路边的垃圾,盘旋着扫过我们身边,天边好不容易出现的一抹亮色被阴云遮蔽,又恢复到憋闷的沉霾。巷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嘶叫着、发泄着,在空空的灰色青砖墙上荡出悲戚的回响。

“我一直在帮你,从不在你面前抱怨,是因为我爱你,爱到宁愿与你一起受饿也不愿回到我自己的时代。是你要收留那么多人,是你要让他们都活下去。好,那我就用我的一切手段来帮你达到这个目的。我也是马基雅维利的信徒,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而我的目的就是要活下去!改变历史又怎样?你接受与否又怎样?这些都无法阻止我要自己活下去,我要你活下去的心!”

“艾晴,你……”

我不忍看他眼里聚积的伤痛与巨大的惊诧,狠起心肠转身往家的方向走。走了一段路,身后响起“沙沙”的脚步声,我知道是他,我咬着嘴角走得更快。他一直跟在我身后,没有言语,声声沉重的脚步如同重锤,一下下击打着我颤抖的心。泪水滑落,我狠命擦去,大口大口深吸着冷冽的空气。这个时候,就让我任性一回,再不发泄出来我快撑不下去了,我到底还能熬多久……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回去,晚上他像往常一样抱住我,却依旧沉默着。第二天到了时间,他让弟子们出去乞食,自己却一直不走,守在家中沉默地望着我。我走出大门也能感觉出身后那道灼人的哀伤目光,如剑一般片片割着我的心。我深吸一口气,紧咬着嘴唇,强忍住不回头。

那天,呼延平背着两斗粮护送我一起回来。罗什一整日都没有出去,依旧无语,沉痛的目光默默地盯着我,我们依旧沉默着。家里人也看出我们的异样,都不敢多说话,天一黑大家便早早地睡觉了。

睡之前,我为他受伤的手涂药膏,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凑近看他的伤势,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再坚持涂几天药应该就没事了,抬头看到他怔怔的眼光在我身上流连,嘴唇一张似乎想要说什么。我偏开头,放下他的手,转身向床走去,躺进被子,脸朝墙壁,缩在角落。

他上了床,在我身边躺下,与往常一样伸手搂住我,我背对他,任由他这样搂着。就算不说,我们也知道对方没有睡着。已经近三十个小时没说话了,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产生如此大的冲突,因为价值观的不同。

心突然很倦,到底谁对谁错有意义吗?我们相爱那么久,本以为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他那难以改变的身份与信仰,现在看来,冲破巨大阻力相爱的难度远不如乱世饥荒中的困顿相守。真的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吗?难道相爱如我们,也还是跨不过那道坎吗?

被窝底下传来轻微的窸窣声,感觉出他的两脚在搓动,我突然想起他脚上的冻疮,肯定是因为被窝里有暖意,遇热又开始发痒了。我披衣起身,到床尾摸到他的双脚,抱进怀里为他按摩,这样可以活血消痒。

正搓揉间,他坐起身,猛地收回脚,将我用力抱紧。我伏在他消瘦的胸口,感觉出他在微微颤抖。黑暗中柔软的唇贴上我的脸,一路摸索着找到我的唇,战栗着吸吮。我回应着他,捧住他的头吻上他的眼睛。咸咸的泪水滑进嘴里,他果真在压抑着声音哭泣,心中的堤防被彻底冲垮,我与他唇齿交缠,他也颤巍巍地将唇触到我的眼。柔软的唇滑过,我才惊觉,原来,哭泣的不止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