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清浅,爱过留痕
邱曌奇
岁月太清太浅,
有如白驹过隙,
眨眼桑田。
你立在他的肩膀上,仿佛触及到了云端的美好。
他佝偻着腰,却从不曾怠慢过你的索要。
只因你给了他一声“父亲”的称号,他就默默支撑起了你所有的高傲。
可是你知道吗,你的路途见证着他的苍老。
不到四五点的光景天就阴了下来,冬日里枯木一般的树杈在冷风中晃了又晃。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又看了一眼阴沉的天色,倒头栽在了床上。
黄昏的时候又起了风,像是野兽在低声咆哮着,呜咽的声音沉闷逼人。我从床上机灵地一个打滚,走到窗户前一把拉开窗户,漫天的风雪就灌了进来。
鹅毛般的雪花落在了我的领口里,沁凉的寒意让我打了个哆嗦。窗户打开之后,呼啸的冷风更加肆无忌惮了,雪花蜂拥而至,从窗口前呼后拥地挤了进来,一片又一片落在地板上。
我皱着眉头去关窗,有些后悔不该草率地打开它。
1
父亲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寂静的寝室里忽然响起的铃声吓了我一跳。我从包里拿出手机,看见屏幕上的显示呆愣了一下,犹豫再三还是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他先叹了口气,声音沉闷的像是窗外的寒风:“你出来吧,我就站在校门口。”
我一时语塞,结巴地问道:“在,在哪里?”
这时我才听见他的声音有些喘:“在校门口,”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快点出来。”
我望了望窗外漫天的雪花,密集的风雪几乎看不清人影,白茫茫的一片大雪里依稀能看见校门口亮着的路灯。
我望着校门口的方向发怔,此时逃课的我站在寝室里,看着窗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是火辣辣的疼,是涩涩的苦。
我麻利地换掉拖鞋,扯过门后挂着的围巾,一咬牙一跺脚迈出了门。颤抖着下了大厅,才发现楼下值班的阿姨锁住了宿舍门,我看着门外挂着的那把铁锁呆立在大厅里。
过了一会儿我拿出手机,思忖着该如何发短信解释,写了又删掉,删掉又重写,反复几次都没有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大厅里没有暖气,从玻璃门的缝隙灌进来的冷风仿佛吹入了骨子里,一双腿颤抖着站不直。
我蹲在角落里一瞬间有了想哭的冲动。
早上时我翻了翻钱包,前几天同学的生日聚会需要买礼物,不过是一时冲动要面子,月初刚鼓起来的钱包就迅速瘪了下去。
课间的时候我站在窗户边上,远处大朵大朵的阴云连接在一起,像是一块灰色的幕布盖住了天空,遮蔽住了阳光。
我一字一句放缓了语速,厚颜无耻地说着谎话,试图用认真的语气来掩盖自己的心虚:“爸,学校刚开学,老师要买几本书。我,我身上的钱可能不够。”
他几乎想都没想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好,下午我给你送去。” 父亲总是平和寡淡的语气,很少能听出他的心情。
我小心翼翼地说了“再见”,放下电话长舒了一口气,有些庆幸父亲没有跟我一分一毫地计较。
中午的时候天色已经阴沉了下来,俨然是要下一场大雪。我从抽屉里拿出手机,简单地打了几个字发给父亲:有雪,明天再来。
2
阴暗的大厅里没有开灯,我蹲在角落里六神无主,目光呆滞地看着透明的玻璃门外洋洋洒洒的雪花。心里的悔意铺天盖地,有些懊悔不该没心没肺地旷课躲在寝室,有些懊悔不该草草地发了一个短信通知父亲不要来,更恼恨的是自己爱打肿脸充胖子的攀比心。
眼角氤氲了许久的水汽迟迟不散,电光石火间想到了宿舍管理员的电话就在通讯录里。我哆哆嗦嗦地往下翻,终于找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管理员不情不愿地答应了我,宿舍楼之间短短两分钟的距离她用了十多分钟,我点头哈腰地跟她说“谢谢老师”,只换来了两个白眼。顾不上再说多余的解释之词,我向着校门口的方向大步狂奔。
即便已经是暮色四合了,满目的银白色还是衬着世界一片明亮。路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踩上去“咯吱”作响。
父亲就站在校门口的路灯下等我,从他喊我出门到现在,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
我强忍住一路奔跑过来的喘息,低眉顺眼地垂着头站在他的面前。父亲抖了抖身上的雪,从包里往外掏钱,他的左手还拎着一袋水果,也许是在雪地里冻了许久,动作有些僵硬。我强忍住泪竟没有说话。
他从包里掏出钱,递到我面前,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应该够了吧。”
我看也没看就伸手接过,手指轻触过他的手背,冰凉的触感让我心里隐隐发疼。
多要来的生活费本就有些心虚,又怎么敢挑剔嫌少。风刮得越来越大,风雪里仿佛夹着冰碴子,打在人脸上生疼。
我眯着眼睛抬头看他:“爸,不是说明天再来吗?雪下得这么大,路不好走啊!”
他通红的脸颊上还是一本正经的严肃,平静的语调听不出喜怒:“不用管那么多,”然后他伸手把一袋水果交到我手上,敷衍一般解释道,“喏,拿去吃吧。”
我缓慢地点了点头,喉头似乎被鱼刺卡住了,心里积蓄了好多感谢的话就是说不出口。
他故作轻松地拍拍手,然后不经意间悄悄地捶了捶腰。他的嘴角还是毫无笑意,说出的话却是带着暖意:“快去上课吧,我先走了。”
听到“上课”两个字,我仿佛被狠狠地戳了一下,但还是乖乖地点头,轻声答复道:“好的,你路上慢点。”
父亲没有说话,站在原地不动。我又强调了一遍:“路上滑,小心些。”
他点点头,还是不动。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先走,看着我先进学校。
我从来拗不过他,知道再说别的也是多余。于是我提着那一袋沉沉的水果,转身向学校走去。
3
迎面扑过来的寒风让我睁不开眼,我闭着眼睛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滚烫滚烫的眼泪从眼角滑了下去,止都止不住,冻得几乎要麻木的脸上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温度。
我走到不远处停住脚步,回头往校门口望去。昏黄的路灯下他还站在那里,隔得有些远了,只能看见他孤零零地还在门口踱步。
我知道,他不善言辞从未说过担心我之类的话,但还是总放心不下我。
他是爱我的。
小时候他带着我在离家不远处的公园里闲逛。我拿着手里的熟玉米固执地要埋下一粒种子,吵嚷着说要浇灌它开花结果。
父亲的表情我已经记不清了,但可想而知他应该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脸色。我不顾他的阻拦硬是掰下一粒玉米埋到土里。
后来过了多久呢?我也记不清了,但是我知道在某一日的下午,在原来的地方长出了一棵幼苗,我兴致勃勃地去向他炫耀。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趾高气扬地向朋友们显摆,我能让熟玉米发芽!
但是事实呢?显而易见啊,是沉沉的父爱让它发了芽。
4
越想心越疼,我没有多停留,一路狂奔着跑向教室。静悄悄地从后门走了进去。
同桌看着我有些惊讶,语带调侃地说道:“哟,都快下自习了,怎么回来了?”
我看了她一眼没有吭声,心情沉重地不想与任何人说话。
父亲给我的一袋水果还拎在手上,如释重负地把它们塞到抽屉里,手心上已经勒出了两道深深的红印。我盯着看了许久,不过才十分钟就这么深的印子,那半个小时呢?该有多深呢?
我像个迟暮的老人一样,打开袋子看了看,全是橙子。
我伸手拿起了一个,习惯性地准备去剥的时候,停了下来。
指腹在橙子表面上揉来揉去,凹凸不平的橙子皮让我控制不住情绪。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我形容不出来。
哦,对了,刚刚父亲的手背好像也是这个触感。
若不是他刚刚递钱给我的时候,我碰到了他的手背。我一定不会发现这个细节,印象中他的手,怎么可能粗糙至此。
我恼恨地摇了摇头,我已经自私到只顾自己的地步了。何曾想过我的父亲他也在慢慢变老。我一日一日地长大,生日宴会挥霍了一次又一次,还总是习惯性地妄想着父亲和原来一样年轻健壮,可以让我靠,仿佛永无衰老。
窗外的风声咆哮着打在玻璃上,路灯昏黄的光影投射在玻璃上,映出的光圈让我看得发怔。
岁月太清太浅,有如白驹过隙,眨眼桑田。
父爱太深太沉,有如细密春雨,润物无声。
冰水岸旁
谢木
不要担心,
路会越走越明晰的。
医院,是我印象里离浪漫主义最远的场所。直到现在,我仍这么想。即便是在医院里发呆的时间里,想到卧在礁岩上赤裸上身的美人鱼,也没有改变这一点。
上一次到医院,是半夜里送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同学去的。他硬生生地撞在了道边一棵树上,把脑袋割开了一个大口子,血流不止。我是同行之中除他以外的唯一的男生,所以搀着他去了医院。那已是三个月之前的事情了。同学是极为普通的同学,连朋友都算不上,在一起吃饭仅仅因为他是我一个要好女性朋友的男友。送他去医院后,就再没见过面了。那天我也喝了不少。临近毕业,大家都表现得多少有些伤感,送到医院后,同行的三个女孩都歪在椅子上昏昏睡去了,就连伤者的女友也不例外。其中一个边睡还边流泪。我努力保持清醒,一方面照顾伤者,一方面还要腾出眼睛关注三个女孩。
忙完之后,我筋疲力尽瘫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不想说。医院委实是个让人感觉不到一丁点快活的地方。坐在那里等同学缝针的时间,我想到,聚会的终点竟是医院,倒也有几分苦涩的寓意。想着想着就发笑了。不出意外的话,我们的人生,大体也要在这样冷冰冰的场所走向终点。
不过,那次可没有想到美人鱼,不可能想到。
这次来到医院也算是偶然。我前往哥本哈根留学,要到舅舅所在的城市乘飞机,于是母亲拜托我顺路拜访一下。到了以后才发现舅舅已经病得十分严重,住进了医院。不过,就算这样,他们家也没通知我们。
舅舅和母亲之间深深的隔阂是在三年前产生的。说来惭愧,是赡养老人、遗产分配方面的问题。以前听别人说时,觉得因为这样的理由搞得亲情尽失简直岂有此理。等到具体问题发生在自家,才算扩充了想象力,明白有些事情并非人力能够掌控。
简而言之,外婆是由大儿子——舅舅一直赡养的,过年过节才来几个女儿家过。外婆偏爱几个女儿,而且思想不那么传统,在我们家住时,偷偷立了一份遗嘱,要把遗产平分给三姊妹。直到后来外婆去世时,舅舅才知道有这回事儿。本来无论遗嘱如何,母亲和小姨都没想过要那份财产,但由于那边得知遗嘱这回事儿后火冒三丈,又由于母亲也并不知情,一来二去,误会加深,纠缠之中,法院也就按遗嘱把财产平分给了三家。
从那以后,舅舅家跟母亲两姐妹就断了联系。
起初,母亲又气又难受,打算就这样罢了。没过一年,她就有些后悔了,总念叨着,把我们拿到的那份遗产找个恰当的时机给舅舅送去。于是,这次途经他们家,也就由我出面,把钱带过去。
我便是受着这样的嘱托,来到了武汉。
来的这天,太阳开启了炙烤模式,走在街头,全身的汗腺都在开闸放水。与料想不同,他们一家听说我来以后十分热情,由表姐夫开车把我接到了医院。
“发病到今天刚好一周了。”他手握方向盘,盯着路面。
“应该通知我们一声啊。”
“嗯,也不想太麻烦别人。”
“现在情况怎么样?”
“危险期算是度过了。”
我点点头:“那还好。”
这时,我们停在了红灯前。姐夫掏出一支烟,递给我,我示意不用,他就拿起点燃,把车窗放下了一个缝。一缕烟向缝外飘去。虽然只有小小的缝隙,逼人的热气还是时有时无地钻进了凉爽的车内。
“武汉真热啊。”我感叹道。
“站着不动都跟洗澡似的。”他回答。
“爸发病,”他吞吐一口烟雾,“跟这天气很有关系。那天是入伏的第三天,叫他不要乱逛,他到下面转了一圈,回来就开始说胡话了。”
“舅妈发现的?”
“嗯。她跟他说什么他都跟没听见似的,一会儿扯着家里的门,一会儿撕桌上的报纸。她这才打电话喊我们过去。”
“脑血栓怎么会这样呢?”
“后来我们几个人硬拉着他去做了CT,才知道他脑梗塞后,运动那部分并没有被抑制,倒是接受啊、行为啊之类的部分受到了压迫,脑袋糊涂了。”
“然后马上就住了院?”
“哪里。几个大医院都跑遍了,得到的结果是,到哪里治都一样,要靠他自己恢复,所以算了,就接回来到离家最近的这个医院住下了。”
“一个星期了?”
“到今天,”他沉吟片刻,“整整七天了。”
我们都不再言语,他专心开车,我扭头看大厦之间昏暗的天和云。
出了车门,马上就被滚烫的热气包裹了。来到病房,则又进入了冰凉的世界。
大舅躺在五楼的病房里,左脚边悬着吊瓶,四肢被宽布带结结实实绑在了床上。下身、嘴巴、鼻子都插着各式各样的管子。右手边放着一个示波器似的仪器,时时显示着他的心跳、血压等数值。他的床头顶,透明的小盒子里插着一排长条状标签:红色的两支“跌倒高危”、“压疮高危”,黄色的一支记“出入量”,蓝色的一支“糖尿病并发症”,绿色的“管道”、白色的“测手指血糖”。
大舅呢,睁着双眼,目光呆滞,看着坐在监控器下的舅妈,嘴张着,舌头微微伸出。他的头发凌乱,双手紧紧抓着床缘,微微抽动。
看到这幅情景,我心中也不免一阵难过。可是,因为毕竟与舅舅只见过几面,感情并不太深。要说伤心到怎样的程度,也不至于。
看到我,舅妈向舅舅说道:“老头,江亭来看你了!”
舅舅从喉咙里微微发出一点声音:“江亭来看。”
我走过去,握住他的右手。他把浑浊的眼珠转向我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