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鸽子笼式的阁楼,窄窄的楼梯,那些伸出窗外挂在竿子上的衣物依然在马路上空、行人头顶迎风飘扬。这个地方,她有许久没来了。楼房已经变得破烂,仿佛快要倒塌了一样。她轻敲门,屋内传来那熟悉的声音,伴随着几声剧烈的咳嗽。
“夏妓。”玉凤微微一怔,死灰的眼里透出明亮的光,“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以为你不会醒来了。”她走进屋里,将窗户打开。天是死灰的,没有太阳,也没有云,只有一片死灰。她从白色的手提袋里拿出一叠钱递给玉凤:“这是欧阳寒给你的。”她眼神空洞地四处扫了一眼,顿了顿,又说,“他还帮你找了一处适合休养的房子。”
玉凤将钱推开:“我不需要钱。”她面无表情,将钱扔在桌子上,玉凤见她想走,用力抓住她的手腕,“夏妓,原谅我。你一定要原谅我。”
她回头,声音冰冷:“你要我怎样原谅你?要我原谅你什么?”她用力扳开玉凤的手指,一字一字说:“我以后,再也不会见你了。”
玉凤“扑通”跪在地上:“我给你跪下,我给你磕头,只求你原谅我。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将你母亲逼成妓女,还让她含冤而死。我晓得你一定不会原谅我的……”玉凤挪动双腿,抱住她的膝盖,“医生说我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已经没得医,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眸中泛泪,使力地摇头:“你要我原谅你……可是,谁来帮帮我……我现在什么想法也没有了,只想回法国找爸爸。”
门突然被人用力踢开,几个日本人冲了进来,拿枪抵着她的脑袋。一位看似为首的人走了过来,对她鞠躬,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讲:“夏妓小姐,我是山川大佐。”
她语调平静:“你们想干什么?”
山川大佐鼓掌,伸出大拇指:“果然有胆识。不愧为欧阳副帅的女人。”她冷冷道:“我跟欧阳寒没有关系。”山川大佐笑道:“那日在大帅府与副帅谈及租码头一事,夏妓小姐也在场。”他又指着自己的眼睛:“人的嘴能骗人,可是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副帅眼里,可只有小姐您。”
她轻哼,面不改色:“然后呢?”山川大佐依然客客气气道:“想请小姐合作,跟我们走一趟。”她冷冷一笑,“想租码头,直接去找欧阳寒,拿我威胁他?只怕他不吃这一套。”
山川大佐摇头道:“小姐这话错了,我们跟副帅谈了许多天,依然毫无进展。所以只有麻烦小姐您了。”她说:“何必这样客气?抓人就抓人,还说得这样理所当然。”她又勾唇讽刺道:“倘若你们想杀人,是不是要说,对不起,我借你命用一下?”
山川大佐脸色微微一僵,又浅笑:“这是做人最基本的礼貌。”玉凤突然抱住山川大佐的腿:“你们不要伤害她,我求求你们不要伤害她。”
夏妓愠怒道:“你不要给日本人跪,给我起来。”山川大佐看在眼里,对玉凤说:“不用怕,我邀请你们一起去府上做客。也好有个伴。”又吩咐手下,“派人去通知欧阳副帅,让他拿出些诚意来跟我谈。”
仓库里,漆黑的一片。只有左上角有个小窗户微微透入光线。夏妓眼直直地盯着前面无边的黑暗,想起了昨天,四处也全是黑,那黑仿佛是深渊一样,能吞噬一切,看不到底,只有一望无迹的绝望。她难过得直落泪,现在,她什么也不要去想了。那些记忆,只是沸水,会将她烫伤,会让她灼痛到麻痹。她捂住胸口,好像有东西堵在那里,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玉凤坐在不远处,不敢接近她。她听着夏妓的哽咽声,不由急得爬了过来,将她轻轻揽入怀里:“不会有事的,大少一定会救我们,你不要难过。”
夏妓用力推开她,歇尽嘶底地尖叫:“你走开,不要碰我。”
“夏妓……”玉凤只觉心痛,她的泪仿佛一把利刃,直直地插进了自己的身体,“我知道,这一辈子也弥补不了,可是……你就当这是我最后的心愿,原谅我,好不好……”
“你们所有人都是这样,一次一次伤害我,却让我原谅你们……可又有谁来帮帮我……”夏妓捂住嘴,哽咽出声,“你们没有一个是好人,都是这样,只知道为自己着想,丝毫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她用力哭喊,泪水泛滥,“我也是个人,你们知不知道,我也是个人……也有自己的感受,我不是你们的玩偶……我也是个人……可是,你们一个一个,都当我是根木头,一根冰冷没心没肺的木头……”
“夏妓……”
“你不要过来,不要靠近我……我恨你们每一个人,我恨……我不是木头,我不是……”她将头抵在墙上,泪流满面。她哭得全身无力,只是微弱地叫道:“爸爸……爸爸……”
玉凤轻轻地说:“是,都怪我……当年要不是我贪钱,你母亲就不会死。秀,那样好的一个人,我竟然残忍将她推入火坑……这一切本是报应,我活该,我自作自受。你怪我是理所当然,你要骂我,恼我,打我,我也无话可说……可是……十几年的相处……”玉凤喉咙一紧,讲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才哽咽说道,“十几年的相处……我已经当你是亲生女儿一样了……我晓得,我不配做你的养母……可是……可是……”
夏妓捂住耳朵,眼神幻散,那泪流进嘴里,她只觉得咸得苦涩:“你不要再讲了,我这辈子也不要原谅你……我不要……你们全都不是好人……我不要原谅你们……”
“夏妓……”
“不要……”她嘤嘤而泣,心如刀绞,一切,都让她无力承受。她只觉心口一紧一缩,似有谁拿着刀子抵在那里,然后一点、一点、慢慢刺入。她痛得再也无力承受,只觉天地间全是模糊混沌一片,她恍恍惚惚,好像听到母亲在唤她的名字。她趴在地上,伸出手,悲凄地叫道:“妈妈……带我走……妈妈……”
欧阳寒负手踱着步子,一脸烦躁。地上满是烟头。侍卫长低头站着,不敢做声。欧阳寒看了眼窗外,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侍卫长忍不住开口:“夏妓小姐不是跟您说过要回法国么?可能她一声不吭走了。”
“不会。她说去送钱给玉凤。”他脱口而出,只觉有千均重的东西压着胸口,连呼吸都凝重了许多。昨天晚上,她躺在他怀里,呜呜地哭,那泪水将被子都沾湿了好大一块。她身子那样轻,那样纤细。被他箍在怀里,连动也不能动。她是那样柔弱的一个人,他却伤了她。
可能,她恨他,所以找了个借口逃走。也可能……他不敢再往下想,只知道,他已经不能没有她了。这一辈子,他都不要再失去她。如同三年前那样失去她。
他语气森冷地命令侍卫长:“你命卫兵把守住火车站,码头,总之一切能离开上海的地方,都给我守住。如果她出了上海,我唯你是问!”
“大少。”侍卫长有话想说,他一眼瞪了过去,侍卫长动了动唇,最终将话咽回肚子里。他怒道:“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是。”侍卫长无奈。他又想起了事,叫回侍卫长:“派卫兵到处找,一定要给我找到她。哪怕飞天遁地了都要给我找回来。”他全身绷得紧紧,一字一字冰厉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侍卫长关上房门,碰上了来送信的日本人,便又折了回来。那日本人的普通话还算流利。客套了翻,便说:“山川大佐请了夏妓小姐过去小住。”
欧阳寒眼里直喷出火:“将她送回来,回去告诉他,立刻送回来!”日本人从怀里拿出份合同:“这份续租五年的合同签了,夏妓小姐就能回来了。”
“我不签呢?!”欧阳寒咬牙切齿,手背的青筋条条绽出。日本人微微一笑:“大佐先生说,小姐正在仓库歇息,四处都焦上了汽油。只需一根小小的火柴……恐怕大帅就再也见不到小姐了。”
欧阳寒倏地抽出配枪,抵住那日本人的脑袋。他脸色铁青,一字一句咬得极重:“你去告诉山川大佐,他要敢动她一根汗毛,我绝对剐掉他的皮!你可以让他试试看。”日本人以为他会乖乖就范,被他的行为吓了一跳,点头附喝:“我这就回去说,我一定回去告诉大佐先生。”
侍卫长叫来侍兵送那日本人出去,安慰他:“大少不必心急。只要与日本人签了合同,他们就会放了小姐。况且租码头,租给日本人也一样。而且价钱也高。”
欧阳寒头疼地阖上眼,想起了火车上那一幕,那五六个中国学生,与修年纪相差不大。都还是学生。他们身上绑了无数炸弹,视死如归地瞪着那一堆日本士兵。那不绝于耳的爆炸声,那火光冲天的一幕,在他心里似乎埋下种,发了芽。
他默然良久,才睁开眼说:“你去叫卫队准备好,我亲自带队。”侍卫长心下一沉,劝道:“不可莽撞行事,与日本人动手,我们自己也没好处。”
他面无表情,却字字皆是怒意:“你是不是想她死?她死了才称你的心了是不是?所以你巴不得她被日本人杀了!”侍卫长连忙道:“属下不敢。”他喝道:“那你还不快去?”侍卫长见他神情坚决,也不好再讲,只说:“那我立刻去安排人。”
大街上,众人都本能地避开。时局本就动荡不安,大帅府今日还出动了上百名卫兵,那样劳师动众,像是马上就要打仗了。人人心里都绷紧了一根弦,早就闹得沸反盈天,人心惶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