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暗访十年(第2季)无数次死里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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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暗访黑医窝点(7)

每天黄昏时分,火车站旁边的菜市场就准备收摊打烊,这时候就会出现一个中年女子,她用一个破旧的包裹包着大把大把的零钱,用零钱来兑换摊主的整钱,而这些肉摊菜摊,第二天没有零钱就无法开张。老太太也来了,她也从中年女子的手中兑换零钱,她交给中年女子百元整钞,中年女子交给她98元。那时候的老太太没有钱,她每次只能兑换二三百元。

第二天,老太太来到火车站旁边的公交车站,手中拿着一张地图和一张上面写着“兑换零钱”的纸牌,如果外地人想买一张地图,给老太太10元钱,老太太则会找给你4元钱,一张地图定价5元钱;如果你用十元钱来兑换,老太太则会找给你九张一元纸币。很多形色匆匆的人并不会留意少找了一元钱,即使你留意到了,老太太也会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做这生意的,给你方便,总得让我赚点啊。”

和这个老太太一起在火车站旁边的公交车站做兑换零钱生意的,还有一些同样苍老的来自河南的老人。

后来,有同村老乡找到老太太说:“你做这个能赚几个钱?干脆跟着我们走吧。”老太太跟着老乡走了,才发现这是让她做医托。

不过,做医托比做兑换零钱的生意,赚钱多了几十倍。

有一次,我在那条街上又遇到老太太,老太太的眼光拨开一个个迎面走来的行人,在人群中寻找想要看病的人。我对老太太说:“我想请你吃顿饭。”老太太笑着说:“那多不好意思啊。”她的眼睛里带着惊喜,她的眼神告诉我她已经答应了,她很兴奋。

一般的老太太都喜欢沾点小便宜。这也就是我选择老太太作为突破口的原因。

我们走进了街边的一家兰州拉面馆,找了一张靠近窗口的桌子。老板过来了,戴着白色无檐帽,用浓重的鼻音问:“来点什么?”

老板是回族人,很多开办兰州拉面馆的人都是回族人。但是他们都不是兰州人,是青海化隆人,据说,现在全国遍地开花的兰州拉面馆,90%是化隆人开办的。

老太太说:“来牛肉面。”然后,她小心地看了看我,我装着没有留意她,她又对老板补充说:“再多一份牛肉。”

我暗自好笑。

我开始和她叙家常,说起了我们那里的风土人情,其实是她那里的风土人情。我喜欢人文地理方面的书籍,中国任何地域的山川风貌习惯风俗,我都略知一二。

突然,老太太隔着玻璃窗户看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她站起来,踮着小步跑到了门口,将那名女子拉了进来,向我介绍说:“这是我外甥女,前天才来这里。”

她的外甥女神情腼腆,手指拈着衣角,红裤子绿袄,身材粗壮,一看就是来自乡下的女子。她看一眼我,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去,又装着不经意地抬头看着我,脸上带着喜色。与我的目光相遇,她又赶快把头低下,脸上有了红晕。

老太太问女子:“吃饭了?”

女子说:“还没有。”

老太太说:“坐下啊。”然后她带头坐了下来,女子也扭扭捏捏地坐了下来。老太太瞥了我一眼,看到我神色平常,就对女子说:“你也在这里吃点。”

女子看了看我,没有吭声。我眼睛望着窗外,装着在想心思。老太太喊来老板:“再加碗牛肉面。”

女子小心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赶紧配合着说:“对呀,没有吃,就在这里吃点。”

老太太又接着说起了他们家乡的事情,她说话语速很快,脸上神情变幻无穷,看得出她年轻时期一定是一个泼辣的女人。她说,农村苦啊,夏天收割麦子的时候把人能热死,成熟的麦田一眼望不到边,一人占着几行向前收割,弯下腰去,看不到人,只能看到屁股,等到直起腰的时候,腰快要断了……她突然停住了话语,对女子说:“这是你李哥,人家家在城里。”

女子眼睛亮亮的:“城里?那你小时候没有下过苦?”他们那一带的人把吃苦叫下苦。

我点点头,装作自己是城里人。

女子说:“城里人好,我以后一定要嫁到城里。”说完,她又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紧吐吐舌头。

兰州拉面馆里走进了两个老外,都是男的,个子很高,他们穿着短袖T恤,对着老板叽里呱啦一番后,摊开手臂,耸耸肩膀,离去了。

女子的眼睛一直盯着两个老外看,那种好奇与惊诧的眼神就像猪八戒来到了女儿国,老外离开后,她一直追到了门外,直到老外的身影消失在了人群里,她才怅然若失地回来了。

她感慨地对老太太说:“大姑,刚才那两个外国人那么高,胳膊上腿上都是毛,跟猴子一模一样,恐怕他们都娶不到媳妇。”

老太太一本正经地说:“咋会没有媳妇呢?人家外国人有钱。从他们那里来咱国家,光路费都要花多少钱?你也不想想,人家有钱,女娃子就争着嫁给。”

女子脸上带着恍然大悟的神情:“哦,怪不得人家进来了又走了,人家看不上咱这牛肉面。我想人家顿顿都吃羊肉面,羊肉面好吃,贵!”

老太太鄙夷地说:“瞎说,人家外国人不吃羊肉面,人家顿顿吃羊肉串。人家也不喝茶,人家天天喝牛奶。”

女子啧啧赞叹着,似乎看到了外国人吃羊肉串喝牛奶的情景。过了一会,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就问老太太:“大姑,恐怕人家外国人家家都养好几头牛?人家比咱有钱,我想一户最少也养两头牛。”

老太太偷偷看看我,担心我会笑话她的外甥女,她振振有词地说:“外国人耕地不用牛,用马,这几天电视上天天说悍马悍马,这种马耕地比牛快多了。”

我强忍住,没有笑出来。老板端来了牛肉拉面,他也听见了刚才的谈话,他竭力咬着嘴唇,忍住笑声,别过头去。

这名刚刚从乡下来到城里的女子还在喋喋不休,她问:“他们国家那么有钱,跑到咱国家干啥来了?”

老太太说:“逞能嘛,你没看连牛肉面都不吃?咱们也好好挣钱,有了钱也去美国,为国争光,顿顿吃羊肉串,吃不完就喂狗;顿顿买牛奶,一顿买两碗,喝一碗,倒一碗。”

女子吃面时汤水四溅,呼噜噜的声音很连贯,像是那些年的老人吸水烟的声音。女子埋头吃饭,看起来很投入,别无他顾。老太太一直偷偷地望着我,担心我会笑话她的外甥女,我装着没有留意这些。

女子吃完了一碗面条,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辣椒油,手背变得油汪汪的,老太太把桌子上的卫生纸推到了她的面前:“拿纸擦嘴,人家城里人都用纸,甭再用手背了。”

女子倔强地说:“纸是用来擦屁股的,这么好的纸擦嘴,浪费,这卷卫生纸少说也要一块钱。”

老太太牙齿很少,仅有的两颗门牙经过60年的磨损,变得稀松,她一张嘴说话,那两颗门牙就摇摇欲坠,而吃饭就更显得无比艰辛。为了陪伴老太太,我也吃饭很慢,只有女子吃饭如同风卷残云一般,吃得涕泪横流,她幸福地咂咂嘴巴,意犹未尽。

老太太说:“再来上一碗,你没有吃饱,要吃就吃饱。”她说完,又悄悄地看我一眼,因为这顿饭是我掏钱。

我大声叫:“老板,再来一碗。”

女子嘿嘿笑着,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我从来没有见过饭量这么大的女子。

正在吃饭的时候,门外进来了一对男女,操着四川话,他们也来吃面条。这条街道的所有饭馆的顾客都以医托为主,医托的人数比行人还多,因为旁边就有一家公立三甲医院。

他们坐在了我们的旁边,谈话丝毫也不会避讳我们,从事多年的医托工作让他们具有了火眼金睛,他们一眼就能看出你是患者,还是行人。

那名男子说:“我下个月就要回去了,给家里把房子盖好。”

那名女子说:“你前年不是刚刚盖了房子?怎么今年又盖?”

我从谈话中听出他们不是夫妻,他们是一对临时搭伙的医托。

男子说:“房子盖了两年,邻居把他们家翻新了,新盖的房子比我家的高了一大叠。这口气我忍不下去,扒倒重新盖,这次要高过他家,他有本事把他们家的新房也扒了,我估计他没这种本事,他没我钱多。”

女子问:“哪边的邻居?是广才家?他一个卖腊肉的怎么能比得上你。”

男子骄傲地说:“就是啊,我用钱都能把他砸死。”

从谈话内容听出来,这一对男女可能是同一个村庄的。

他们正说着,男子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掏出来接听了一分钟,嗯嗯两声,就挂断了。他对女子说:“来人了,我先去看看,你叫饭,饭来了就放在桌子上,我很快就回来。”

女子问:“要不要我去?”

男子说:“我一个人先看看,搞不定了你再来。”

这是一对医托。

男子走出去后,女子一个人在玩手机,不知道给谁发短信,脸上一直带着暧昧的笑容。过了几分钟,门外又走进了三男两女,有老有少,不知道是什么关系。他们操着湖南口音。

一名女子先说话了:“昨晚行情怎么样?”

一名眼睛很小的男子说:“输了,输了3000多。”

另一名大鼻子男人说:“你和老胡玩,你玩得过他?听说他会偷牌。”

小眼睛说:“有可能,为什么谁和他玩,他都能赢。”

另一个女子说:“别赌钱了,赌钱有啥好?赶紧给伢子把婚事办了。”

小眼睛说:“婚事钱早就准备好了。女方家要车,就给买辆北京现代。女方家说把婚事搞大点,我就摆长席,村子里摆一百张桌子,谁来谁吃,流水席。这面子够大吧?”

大鼻子说:“这要花费多少钱啊?你收礼才能收多少?”

小眼睛说:“收什么礼啊?白吃,不在乎钱。”

早就坐在凳子上的小男孩对第一个女人说:“妈妈,我饿。”

第一个女人就对着厨房大声叫嚣:“怎么回事?这么久了还没好?”

老板在厨房里答应着“快了快了”。

四川女人那桌的面条刚刚端上来,四川男人就回来了,他恨恨地对女子说:“龟儿子的,我说了半天,他一句话不说。”

两个湖南男子明显认识四川男人,他们把四川男人桌上的酱油醋和辣椒油端到了自己桌子上,斜眼盯着四川男人,眼神满含挑衅。四川男人一句话也不敢说,吸溜吸溜地吃完了一碗淡然无味的面条,拉着四川女人离开了。

小眼睛看着四川男人,对其余人说:“他娘的,今天他敢不服气,老子就打他。上次从我手里把客人抢走了。”

原来这五个湖南男女也是医托。

我们吃完饭后,走出了兰州拉面馆。刚才还是晴朗的天空,此刻

雨点落下来,街道上行人少起来。我们躲在一家废弃的楼房里躲雨。雨点砸在楼房四周,激起一泡泡的浮沉,空气中有一股霉烂的气味。

我故意问老太太:“你做什么工作?怎么生活?”

老太太说:“我给人家当中介。”

我问:“什么中介?”

老太太说:“很多外地人来到城市看病,不认得路,我给他们带路,挣一点带路费。”

老太太又说:“那家医院有一个好医生啊,墙上锦旗挂满了,还是教授专家。就是地势有些偏,没人知道。”

老太太说得很诚恳,完全不像说谎的样子,她不知道自己是做医托,自己是被人利用了。

我们正说话的时候,从外面跑来了一个中年男子,头发和肩膀上的衣服都湿漉漉的。他穿着一套西装,西装看起来还算笔挺。那些年穿西装的都是有钱人,一个个器宇轩昂不可一世,走起路来高视阔步仪态万方,而现在,有钱人不再像那些年那样张扬,他们改穿休闲服了。尤其是在这座富翁扎堆的城市,夜晚在你身边袒胸露背喝着扎啤啃着猪蹄子的,也许就是亿万富翁。我曾经不止一次看到这样的人,他们坐在海边油腻腻的桌子旁,吃着一盘十几元钱的炒螺蛳或者清蒸虾,然后拍着圆滚滚的肚子,钻进了奔驰宝马里。

这名男子把身上的西装下摆拉了拉,让西装看起来更像西装,他用傲慢的眼神看了看我,看到我身上的衣服是几十元一件的地摊货,他喉咙里滚过了一声哼哼,然后径直站在我的身边,他湿漉漉的肩膀将我挤到了屋檐下。

我有些气愤地看着他,他依然用那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着我,好像老师在看着考试不及格又在说谎的小学生一样。我看看这张愚蠢而自得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道理只能给懂道理的人讲,你给不懂道理的人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

老太太和女子都认识这个中年男子,她们从男子一走进来,就用敬畏的眼神看着他。那种眼神有点感激涕零,又有点诚惶诚恐。中年男子对她们说:“最近怎么样?还习惯吗?”那种口气就像访贫问苦的领导来视察敬老院一样。

老太太赶紧点头,女子也跟着木讷地点头致意。

中年男子看着门外愈来愈激烈的雨滴,拉长声音说:“这个雨嘛——看起来一时半会停不了,我在想着是否让司机将我的专车开来。”

老太太说:“对,停不了,停不了。”

中年男子又用一种超然的语气说:“春雨贵如油嘛,这种雨水对农作物是非常有利的。农民兄弟应该很高兴的嘛。”他忘记了现在不是春天,现在是秋天;他把庄稼不叫庄稼,叫农作物,属于书面语言;他说话喜欢用“嘛”,就像领导在做长篇报告一样。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但他绝对是一个装逼犯。

中年男子又以领导一样威严的口气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懒得理他,我看着门外,这种喜欢装逼的人就像狗皮膏药,你越理他,他越得意。这些人都自视甚高,自我膨胀,他们把自己当成了扭转乾坤指点江山的人。他们身上披条破麻袋也会产生穿着皮尔卡丹的感觉。这种人根本就不知道天高地厚饭香屁臭。

我没有回答,老太太却回答了,她讨好地对中年男子说:“是咱老乡啊。”

中年男子似乎是自顾自地说:“最近的斗争形式是比较复杂的,但是,我们的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相信我们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的。”他的眼睛望着门外,似乎是望着遥远的千山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