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孟子趣说1:用历史擦亮思想
20062700000034

第34章 儒家思想与时俱进(1)

“与时俱进”真是一个好词,是很耐人寻味的。

“与时俱进”在很多时候是一种客观发展规律,在这个规律当中,有的东西往好了进,有的东西往歪了进,有的东西往坏了进。儒家思想就是越来越往歪了进的。

现在我们对孟子已经大致有了个了解了,这位山东老儿其实是很可爱的呀,至少是一点儿都不迂腐的。鲁迅描写孔乙己,是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使然,我们不能从孔乙己身上去想象孔子和孟子啊。

鲁迅在他的时代里使劲批评儒家这套东西,确实也批评得有理。那时候别说大人,就说小孩子学的那些书,说是儒家教育吧,也算是吧,可我看着总觉得越看越浑身发毛。前些年这些书还很是流行过一段,好像是物极必反,老式的私塾教育又回归了,又要讲讲所谓孝悌什么的了。可是,那些童蒙课本里讲的什么孝悌真是孔孟的孝悌吗?

前面我们已经看到了,孟子讲孝悌,讲忠信,这都没错,孔子也讲这些东西,但是那些童蒙课本里讲的孝悌我却觉得不是孔孟所讲的孝悌,变了味儿了。不仅是变味儿,还是变态!我要是有孩子,说什么也不让他看这些书。

后世的孝道,举一个例子,我们就看看元代以后流行的童蒙读物《二十四孝》,这也是鲁迅当年狠批过,现在却又有人翻腾出来的老书。二十四个故事里我来说一个:汉朝有个人叫郭巨,家里很穷,上有老妈,中有老婆,下有一个三岁大的孩子。郭巨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严重问题:他的老妈偷偷把自己碗里的吃的省下来给小孙子吃!哇呀呀,这还了得!郭巨心里难受,觉得对不起老妈,有违孝道啊!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想多搞点儿吃的吧,唉,劳动力市场不景气,能保住眼下这份低薪工作就非常不易了,实在没有余钱改善生活了。怎么办?

各位,咱们看了这么半天的《孟子》,也学学人家将心比心、推己及人之道,如果换了你是郭巨,你会怎么办?

什么?给老妈申请五保户待遇?

——这得感谢新社会,郭巨那会儿还是汉朝呢,没有这种好事。

什么?可以去麦当劳泡着,那儿的番茄酱是白给的?每隔十分钟就向营业员去要一包?

——够前卫!够精明!有没有着点儿调的主意啊?

找亲戚朋友去借?

——这倒现实些,可俗话说“救急不救穷”,再说了,郭巨的亲戚朋友比郭巨还穷呢。

什么?投奔水泊梁山?

——看,孟子他老人家又说着了,无恒产者无恒心啊。可是,郭巨是个老实人,胆小。还有什么招儿没有了?

全家上吊算了?

——如果这话不是起哄,嘿嘿,说得还真有点儿接近正确答案了。

这事要是换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人家郭巨有办法,和老婆一商量:“不能让咱妈挨饿!咱家口粮本来就不富余,可咱孩子还得吃掉他奶奶的一份,这可不行。”

老婆问:“那你说怎么办啊?”

郭巨一咬牙,一跺脚,“把这小兔崽子埋了!”

郭巨老婆一惊,“什么叫兔崽子?那可是你亲儿子!”

郭巨一听,嗯,也是这个理,不过心又一横,“亲儿子我也顾不了了,儿子还能再生,可老妈死了就没有了。”

郭巨老婆舍不得儿子,咕哝着说:“那,不成咱到时候再给你老爸介绍个后老伴儿?”

“呸!”郭巨啐道,“我早就是单亲家庭了!”

就这样,横了心的郭巨开始在地上挖坑了。这是做什么?为了埋儿子!

可就在郭巨挖到三尺多深的时候,突然挖到了一个罐子,一打开,里面全是黄金,还有个字条,写着:“这是老天爷赏赐给孝子郭巨的金子,官府不能抢,老百姓也不能夺。”

有了金子,儿子就不用杀了。从此,郭巨一家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这真是个感人的故事啊,郭巨的孝心连老天爷都给感动了,特地给了他一大罐子金子,真是好人有好报啊!这个故事的原文最后还有四句诗,最后两句是“黄金天所赐,光彩照寒门”。看看,这就叫“孝感动天”。古人不是常说“忠臣孝子”吗?黄药师听说欧阳锋胡乱杀人,杀了孝子,不是也很恼火吗?他不是也说他老黄虽然称个“东邪”,可平生最敬忠臣孝子吗?这个郭巨,就是二十四孝里的一位模范孝子。模范意味着什么?就意味着全国上下会轰轰烈烈地掀起“当孝子,学郭巨”的热潮,小青年的文化衫上流行郭巨的大头像,郭巨的事迹学校里要讲,农村里要广播站广播,电视上要做连续节目,还会被改编成电视剧,等等等等。但是,我们还不要忘记一点,郭巨不是一个,是二十四个。二十四孝各有各的绝活,尽管其他人并没有埋儿子。

那么,如果你学了郭巨,挖坑挖到三尺深了,正盼着金子出现呢,可除了蚯蚓什么都没有。这个时候怎么办?——那就只好真埋儿子了。

我前面已经讲了,大众型思想的发展轨迹是有迹可寻的,到郭巨这个例子,我们就可以看到,这个时候的所谓儒家孝悌之道已经掺杂了很多别的东西,有民间迷信的影子,有民间劝善文的影子,有庸俗化佛教的因果报应的影子。这个问题后文里还会遇到的。

我们拿二十四孝来对照一下孔孟之学,这真是孔孟的孝悌之道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是儒家后学们对孔孟思想所做的“与时俱进”的工作把它给“极端化”了,鲁迅批判的那些东西正是这个极端化的顶峰产物。我的感觉是,孔孟之道如果说是套在人脖子上的一条绳索的话,那这条绳索本来是相当宽松的,相当人性的,你在里面喘气有时会觉得不大舒服,可大体上还是没什么生命危险的,你要去杀人放火的时候才发现被绳子拦了一下。可后来呢,这绳索就越勒越紧了,直到紧得让人没事待着的时候也呼吸不畅了。

刚刚我们既然谈到了刺客豫让,那就再拜托这位仁兄从方才的话题里出来,到我们现在的这个话题里来继续发挥作用。

先问问大家,对豫让这人有什么看法没有?

做人做到他这份上不简单吧?

换你你能做到吗?

反正换我我不行。我这人胆小怕事,既然老大都玩完了,咱这做小弟的虽然痛心疾首,可一想想八十老娘和八个月的孩儿,唉,先解决下岗之后的再就业问题吧。

我想得也没错吧?下岗也不能怨赵襄子吧?就算怨赵襄子也没用对吧?趁着年轻还有把子力气,找个夜总会当打手去总还是有机会的,毕竟还做过智伯的小弟嘛!

大家看清楚了吧,我,就是这号人!

如果孟子知道我这样,也不会说什么,他前面不是说了吗?没有产业了却还有道德操守的,只有“士”才行,嘿嘿,我不当士了,我当“民”去,没有产业了就不顾道德操守了,因为我是“民”,所以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孟老师是个很通情达理的人,不会跟我过不去的,说不定还会给我介绍个职业培训中心让我去学学家政服务什么的呢。

可是,当历史发展了,社会变啊变的,后儒们越来越牛了,别说对我这号人,就连对豫让豫大哥也有微词了——小豫,你做人还凑合,不过离儒家标准那还差得远呢!

吃惊不吃惊?做人做到豫让这份上,还仅仅是个“凑合”。

那,这话是谁说的啊?有确实出处没有啊?别急,我当然有出处、有证据。

我这个证据一点儿都不冷门,可能谁都看过,说不定你们家现在就有。

这就是学习古文的入门书:《古文观止》。

《古文观止》这本书很有意思,要学点儿古文呢,它是入门书,同时呢,也是文学,也是历史,尤其是,除了清朝之外,历朝历代都收有文章,所以如果顺着读下来,还能让人从中约略感觉一下各个时代社会风气的变化。如果我现在讲的这个《孟子》有人爱看,我还真想以后有机会照着这个风格把《古文观止》从头到尾顺它一遍。嗯,不扯远了,《古文观止》明朝这部分收了方孝孺的一篇《豫让论》,是专门来讨论豫让的。

有人可能会挑理了,“你不能随便在通俗读物里拽个人出来就让他代表当时的儒家说话呀,这个人得是有代表性的,有公信力的。”

这话说得不错,如果我把孔乙己说过的蠢话展示出来,说是让大家看看鲁迅时期的儒者有多丢人,呵呵,这肯定是不对的。李白还写过很糟糕的诗呢,可我们得拿他的优秀作品来说事啊,那些才是能代表他的。

那就看看方孝孺够不够资历。

呵呵,论地位,方孝孺在他同时代儒者当中稳坐头把金交椅,毫无争议。

论名气,方孝孺名满天下,众人皆知。

论学问,这个嘛,我只能说我个人看法了,我认为,方先生的学问实在了不起,是我很佩服的。我前边说过,不少后世的儒学名家都没什么干货,尽玩虚的,可方先生是真有干货的,而且深刻得很。

方孝孺在现代人眼里,大家一般知道他好的一面是气节了得,宁被朱棣灭了十族,就是不屈服(其实诛十族一事未必如此,是有争议的,但这里就不费篇幅细说了),不好的一面是书生气重,最后书生误国,既可怜又可恼。这我还是多说几句好了,为方先生叫叫屈。一些人一提方孝孺就是这些内容,这实在是把人家给简单化、符号化了,把那段历史也给简单化、符号化了。唉,提起此人,我真有千言万语想说,可又不能再扯远了,就现在可能都有人把豫让的事给忘了,我还是赶紧回来吧。总之,方孝孺的公信力是毋庸置疑的。

方孝孺认为豫让的做法是不大合乎一个“国士”的标准的。方孝孺说:“你豫让既然说智伯待你为国士,可你知道吗,什么叫国士?我告诉你:国士国士,乃救国之士也。所以,在智伯开始贪婪心起的时候,你豫让就应该向他指出这样下去的危害啊。你要怎么来劝呢?态度要亲切,还要诚恳。可如果智伯不听呢?那好办,一个字——接着劝!那要是智伯还是不听呢?那也好办,还是一个字——再接着劝!有唐僧那种劲头就行了。可智伯要真是个高人,连唐僧都不管用,那怎么办?那也好办,你豫让不是后来以死回报智伯吗,呵呵,反正你是要死的,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干脆就早点儿死,智伯要还是不听你的劝,你就当着他的面自杀。这样一来,智伯再怎么冥顽不灵,也会受到你豫让的感动的。他这一被感动,也就自然会明白原来你说的都是对的,于是改变作风,和韩、赵、魏三家和好了,这多好啊!可你豫让在智伯开始堕落的时候不拉一把,在旁边干瞪眼看着,等他犯了事了,死了,嘿,你又出头了,把自己当个牛人,可你早干吗来着!”

前边我说豫让的故事的时候问过大家,对豫让这个人,是不是觉得人家已经做得够可以的了?已经无可挑剔了?已经是楷模中的楷模了?

可是,现在再看看方孝孺的说法,他说得在不在理?呵呵,好像也很在理哦。儒家发展到这个时代,已经越来越苛刻了。儒家既讲内圣,也讲外王。这个内圣本来没什么玄的,可是被后人越搞越玄,标准拔得越来越高,正所谓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

但我还得找补两句。这里引述了方孝孺的说法呢,联系方先生一直以来在人们心中的那种符号化的印象,就更有点儿火上浇油的意思。其实,方孝孺的思想非常丰富,而且成名很早,写作也很早,他有些很有名的东西是非常年轻的时候(比如二十岁以前)就写成的,这篇《豫让论》我先声明,我没查过是方孝孺什么时候写的,那就是说,如果这只是他的少年之作,那我们不要因此而对这个人有什么苛责——不是刚谈过他苛责豫让吗——而且,他那个时代的文人好写翻案文章,这也是一时风气。我们看到的是后儒对人的苛责已经到了一种怎样的地步,窥一斑未必就能知全豹,但也能看个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