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若是其大乎?”
曰:“民犹以为小也。”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
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常有人说,历史就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这话真是句至理名言。可为什么是这样呢?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人性使然。
人要给自己的作为或者主张去找合法性,如果能从榜样人物身上给自己找出佐证来,那不就很能挺起腰板来吗?齐宣王现在就正做这种事呢。
齐宣王有个大园林,这也算是统治者穷奢极欲的一个表现吧。齐宣王大概也觉得这种穷奢极欲有点儿理不直、气不壮,怎么办呢?
齐宣王问孟子说:“听说大圣人周文王的花园方圆足有七十里,有这么回事吗?”
孟子一听,觉得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啊,想想,噢,和梁惠王一个腔调!
孟子回答说:“听说是有这么回事。”
齐宣王一听,乐了,“哈哈,原来圣人也搞这一套啊!还真够奢侈的,搞七十里地的大园子,也太大了点儿吧!”
孟子把眼一翻,“大?老百姓还都觉得小呢!”
“嗯?”齐宣王纳闷了,一不留神说漏了嘴,“那,我的园子才四十里,老百姓为什么还嫌大啊?”
孟子说:“周文王的园子方圆七十里,砍柴的进去砍柴,打兔子的进去打兔子,大家当然觉得小了,人家周文王可是与民同乐嘛,自己的园子也是大家的园子。可大王您这园子呢,嘿,我才一入境的时候,先打听打听齐国有什么禁忌没有,免得一不小心再触了霉头,有人就告诉我了,说哪里哪里有大王一座花园,方圆四十里,风景这边独好,可是,千万别靠近了,在这里边要是杀一只鹿,能按杀人罪把你办了!大王,您看看,您这是花园吗?明明就是设了个方圆四十里的超级大陷阱!老百姓要是不嫌大,那才怪呢!”
齐宣王一听,心说:“我没事问他周文王花园干吗,我这不是顶风放屁——自己臭自己吗!”
孟子继续阐述他的与民同乐思想,齐宣王闹了个自讨没趣。像建造园林之类的工程,历来都是个大动作。帝王园林规模越来越大,装饰越来越奢华,可“与民同乐”却没见有出现过,而且连提这个话头的人也越来越不大容易见得着了。
由此我倒很想说说帝王大工程的这个话题。以前一般遇到的说法都是,好皇帝体恤民力,好官也都劝说皇帝不要轻易去动什么伟大工程;相反,暴君大多喜欢建设,阿房宫、长城、迷楼、艮岳,等等等等,不论是为了国防还是为了个人享受,反正一动工就是几十万、上百万人,耗费多少年的时间,老百姓是吃不消的。
乍看起来,确实如此,可是,实际上,这还真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有时候,甚至还是有不少时候,劳民伤财是非常必要的。就一个庞大的帝国来讲,有时当皇帝不想继续劳民伤财下去的时候,反倒会出问题了。
我这个逻辑看似荒谬,嗯,让我慢慢说来。前面的话题好像沉重了些,那这里就先多扯几句,从几个有趣的小故事入手吧。
有些书,有些道理,是要用岁月来体会的。有一次,我就体会了一回。
我每次和小外甥在一起的时候,和他都有一件必做的功课——比武。小外甥那时在儿童班刚学了跆拳道,拿正宗的跆拳道功夫跟我过招,嘴里还总是念念有词,什么“上方格挡”,还什么“下方格挡”的,一进攻拳拳到肉,一防守章法森严。我更厉害,我是无招胜有招,一套王八拳出神入化、变化无穷,和他战在一处,一二百个回合不分高下。
比完拳脚再比兵刃。当时电视正演《西游记》的动画片,我和小外甥一人一根金箍棒(塑料的,孩子他姥姥买的地摊儿货),真假美猴王再战三百合。
美猴王终于分出真假了,六耳猕猴(也就是我)倒在沙发上,大口喘着粗气,实在是折腾不动了,可真美猴王还是不依不饶,最后见我实在不打了,自己又蹿上跳下,给姥爷捣捣乱,给姥姥捣捣乱,没有片刻的消停,所有人都深受其害。
某一次的这个时候,我看着他闹得正欢,突然想起了狄更斯小说里的一个情节:旧伦敦的资本家雇佣童工,伙食待遇非常苛刻,可怜的孩子们不但要超负荷工作,还根本吃不饱饭。
资本家是不是太坏了?太抠门儿了?
可资本家有资本家的道理。
人家资本家主要倒不是真在乎那点儿粮食——多一勺粮食能有几个钱——人家就算有再多的粮食,就算有再高的利润,也不让童工吃饱。他们真正的理由是:人在青少年的时候血气方刚、精力充沛,一旦吃饱了饭,得闲就得闹事。所以,资本家怕,怕的是童工闹事。
我那一刻看着小外甥,突然真切领会了狄更斯笔下那些资本家的心理:要想让小孩子能老实待着,最好的办法就是别让他吃饱。各位,如果你家里的小孩子总闹得你心烦,那你就用这招试试,每天只给他吃到六成饱,准管用!
这件事还让我重新领悟了中国一句最常用的名言——吃饱了撑的。这句话以前都只是随口骂人用,此刻才领会到了它的深层含义,觉得这句名言里的道理实在太深了,饱含着对人性的深刻洞见和对政治哲学的透彻理解。如果现在还流行在课桌上刻座右铭,我一定在自己的桌面上刻上这句话。
有个外国诗人还说过一句名言,大意是:世界上有两种真理,一种是表层的真理,和它相反的说法都是错的;另一种是深层的真理,和它相反的却还是对的。“吃饱了撑的”无疑属于后者,属于深层真理。我们往前边看看,孟子的思想里,不是有什么让老百姓吃饱饭,过上好日子,国家就能往好了走的说法吗?但这里说,不能让人吃饱了,吃饱了撑的是会出事的。
看看,社会是复杂的,政治是复杂的,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有人可能会猜:“你要说的一定是‘饱暖思淫欲’。”
不是,事情要比“饱暖思淫欲”复杂得多。
有些东西看上去一点儿不沾边,可实际上却大有关联。
比如,有谁想过天津卫和锦衣卫有什么关系没有?
这个问题是不是看上去很蠢,就好像问郎咸平和郎平有什么关系,侯宝林和宝芝林有什么关系?
但是,天津卫和锦衣卫还真有关系,这二者同宗同源。
一个是城市,一个是明朝特务机构,无非最后一个字都是“卫”罢了,能有什么关系?
可是,天津卫为什么有那个“卫”字?北京就不叫北京卫,上海也不叫上海卫,重庆也不叫重庆卫?因为这个“卫”本来是明朝初年的一种驻军机构,是朱元璋一项重要的军事制度改革的体现。朱元璋顾虑常备军的军费开支太大,所以想出了一种“卫所”制度——当你在明史里看到“卫所”这个词的时候,别以为这是卫生所,这里更没画着红十字,这是一种军事单位,分布各地,独立于日常行政体制之外,自成体系,而且通常自耕自养(原则上说),世代相传。所以,锦衣卫是“卫”,在中央,天津卫也是“卫”,在地方,他们其实都是“卫”。
要承认,明初的这种卫所制度还是很先进的,既保障了常备的大军,他们又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不会增加中央财政负担。可是,随着皇帝一代代地传下来,这个卫所制度也跟着一步步地败坏了,能打仗的越来越少,到了崇祯年间,就更是一团糟了,打仗变得非常昂贵了。
崇祯年间是个多事之秋,内忧外患、天灾人祸真是一个不缺,前几个皇帝早把国家败坏得不成样子了。年轻的崇祯帝很想奋发有为,做一位中兴之主,可是,这个捉襟见肘的烂摊子呀,真不好收拾。
要解决这个,要解决那个,平内忧,除外患,干什么都要花钱,可国库没那么多钱,怎么办?
有人给皇帝出了个主意:“咱们得搞大型国有企业改革。”
崇祯帝一听,马上紧张起来,“国企改革?多大的国企算大型国企啊?为什么要改革?怎么改革?”
大臣连忙解释:“皇上别急,您听我说。咱们现在最该下手改革的大型国企就是邮政系统。邮政系统实在开支太大,效率太低,冗员太多,咱们要是割一刀下去,每年能节约出好几十万两的银子!”
崇祯帝一听,稍稍松了口气,“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要搞MBO(管理者收购)呢。唉,你们这些大臣啊,都只会给自己牟私利,整天变着法子侵吞国有资产,也难怪我会这么想。”
崇祯时期的大臣们很多都真是这样,崇祯帝也对他们这一点意见很大,可是多年乱局就像一面筛子,像点儿样的人大都被筛下去了,留在上边做官的还真没几个好东西,官场恶习早就成风了。
那么,这个国企改革的主意是不是一个好主意呢?当时怎么就有什么邮政系统呢?
先说第二个问题。现在我们在城市的街道边上常见到一种东西——邮亭。我们平时买报纸、买杂志什么的都在邮亭买,可很多人不知道,邮亭这个东西确实历史悠久啊!
有多久呢?从秦朝就有了。
是不是有人反对?是不是有人会说:“秦朝哪儿来的报纸、杂志啊,那就更别提邮亭了。”
那我倒反问一句:都知道汉高帝刘邦在没造反之前做的是秦朝的“亭长”,谁知道这个“亭长”是什么?
呵呵,“亭长”就是“邮亭”的头儿。
所以呢,当你再到街头邮亭买报纸、杂志的时候,一定要对邮亭里面的工作人员报以崇高的敬意,甚至,你不妨赶紧巴结他们一下,谁知道哪位现代亭长会不会有刘邦的命呢?